月黑風高,萬籟俱寂,不時有蟋蟀高高低低的叫聲。
「徐贇。」
「嗯?」
「你咯著我了。」
我聽到他鼻子喘了一陣粗氣,溫暖的懷抱來得快,去得也快,在他鬆開手那一刻,我終於感覺到深山老林夜半三更的寒意,還有那麼一瞬間覺得空蕩蕩的。
徐贇走在前面,我乖乖跟在後面。
「你別告訴我跑這麼遠是為了看螢火蟲什麼的爛借口……」他沒有放過一秒鐘訓斥我:「害我瞎緊張,要真出個什麼事你哥非砍死我不可……」
我跟在後面,低著頭藉著一點點月光看他的腳印,不敢有半句回嘴。
「你有點反應好嗎?」徐贇頓了頓,聲音稍微提高:「拜託你吱一聲表示你還在我後面……」
這傢伙突然一停,我因為慣性沒剎住車,整張臉撞到他後背,「誒喲!」
我摸摸鼻子,還好是原裝的,不然非歪了不可,徐贇側著頭掃了我一眼,然後從鼻腔發出一聲不知是何種情緒的「哼」,接著往前走。
要不是走了很久,我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已經走到這麼遠的地方,遠遠看到燈光,山莊就在不遠處,我有點犯迷糊,停住腳步:「你先進去吧。」
徐贇沒料到我會在這樣的時候還敢造次,無視我的提議:「囉嗦!」
「你先進去嘛,一起進去太扎眼,省的你那些客戶又要起你的哄。」我這是發自內心的為他考慮,他一個人可以說自己是去廁所或者打電話,要是跟著我一起進去就難解釋了。
徐贇抬頭望著天,頗為無奈地搖搖頭,薄唇一抿,直接伸手拽住我的手腕,「你還真是多事!」
我被他拖著進了大廳,在他那些頗有醉意的客戶眾目睽睽之下被他推進電梯,塞進房間,徐贇單手撐在門框上,另一隻手指著我嚴厲警告:「洗澡睡覺,再亂跑我就把你綁起來。」
我自知理虧,只能唯唯諾諾地答應著,把這尊大神哄走了。
第二天,我沒有跟著他們去釣魚,也沒有跟他們去泡溫泉,徐贇大清早就來敲我的門,我說頭疼哪也不想去,請他赦我我大睡一日。
於是我窩在被子裡,看陽光照在床單,窗外紅磚砌成的牆上垂下曼妙的枝枝蔓蔓,牆角簇簇紅艷的三角梅千姿百態嬌媚無比,在這細碎紛黃的桂花馥郁襲人之初秋,我在反思一個極其嚴重的問題。
昨天晚上徐贇的那個擁抱,是什麼意思?
從我還沒有記憶開始,就已經認識他了,二十多個年頭,他在我心裡是個什麼角色?
我的兄長?不不不,哪有這樣,從小揪著我的小辮子不放的兄長?以扮鬼嚇唬我哭為樂的兄長?從沒牽過我的手、也沒用自行車載過我,故事裡幫妹子背黑鍋、教訓欺負妹子的壞蛋、輔導妹子功課等等等等作為兄長的高大形象,在他身上都沒有出現過。
我的朋友?也沒有吧,有好東西從沒跟我分享,什麼事都是看在我哥的面子上才答應,我承認當時是為了擺脫被蘇博押回美國才想出要跟著徐贇的如此下下策,但他仗著是我主動求他這一點,對我的使喚也夠多了,還他人情也足夠了吧,分明就是利益關係,不是朋友。
我的上司?仔細想想好像也不完全是,起碼他還是會在加班的時候幫我買個盒飯什麼的,下了班送我回個家什麼的,出了差幫我帶個小禮物什麼的,雖然有時候頤氣指使了一點,卻不會讓我難堪,要說純粹的上下級關係,也難得有這麼和諧的吧。
如果說他昨晚抹黑去找我,可以用確實是擔心我安危這個人之常情作為借口,那他抱了我一下,是要解釋為什麼呢?
我跟徐贇?拜託,怎麼可能……
心中有些糾結,一夜沒睡好,第二天依舊是在房間裡窩了一天,傍晚的時候要離開了,在和各位大佬們告別之後,我坐上徐贇的車,依舊是一路無話,直到他在我家樓下停下,我忍不住開口了:「徐贇,我有一個疑惑,在你眼裡,我是一個什麼角色?下屬?朋友?還是妹妹?」
我觀察他的神色,可惜天色已經暗下來,我只能判斷他並沒有異樣,他手指在方向盤上摩挲著,一開始並不屑於搭理我,在我的堅持下,他也不過簡單地說:「畢竟從小一起長大,感情麼多少都有一點的。」
「那你……」我嚥了口水,有些心虛地問他:「你不會喜歡我的吧?」
徐贇側身看我,微微一滯,我看到他嘴唇有些顫動,卻很快便消失,他眼神略顯疑惑,然後像是審視我,要從我身上捕捉到端倪,最後終是還原成玩世不恭:「我喜歡你,喜歡得很,喜歡得要命!」
他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如果他一口咬定說沒有,或許我還會覺得不安。
折騰了兩天,終於睡了個好覺,當然我也還記得,已經有兩天沒有給D先生寫信了,難道真是一語成讖,我們不會再有交集?
睡夢裡淅淅瀝瀝的雨聲忽近忽遠,一場秋雨一場寒,不過是才過了十月中旬,一夜之間氣溫驟降,我從櫃子裡拿出年初換季打折的時候買的套裝,用一個好的心情迎接一個新的開始。
地上還有些積水,我心痛新靴子,走得小心翼翼,到電梯時最高峰的幾撥人已經不在,金黃色的電梯門口乾淨明亮地能看得到我的樣子,深藍淺灰方格子薄呢套裙,黑色襪子和黑色踝靴連為一體顯得腿很修長,頭髮隨意紮起,考慮到秋燥,還抹了一點淡淡的唇彩,在我正滿意地欣賞自己不錯的形象時,一個黑色的高大的男人的影子由遠及近,停在了我旁邊。
電梯門打開,他讓我先進去,然後自己進去站在按鈕前,用和煦的聲音問我:「幾樓?」
我原本不敢抬頭看他,在想到自己今天各方面都沒有問題時,我鼓起勇氣抬起頭,朝他微笑,「20,謝謝。」
「20?」這位一身剪裁得體的黑色西裝繫著深藍色領帶的D先生笑著問我:「你們律所不是在六樓?」
他雖疑惑,卻也還是幫我按了20,但他這句話讓我心潮澎湃不已,心中早已蕩漾著喜悅,卻還要假裝不解地問他:「你……知道我?」
「徐贇的助理。」他給自己按了個16,單手提著包,微微測過身子對角落裡的我說:「我們在法院見過。」
他說得肯定,我確定他的語調沒有上揚,他不是在向我求證,他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數字一層一層地往上竄,眼看著就要到12了,我胡亂地撿我認為是最重要的話說:「我去20樓幫徐律師買咖啡。」
叮——
電梯到了,丁敘在出去之前很友善地提醒我:「咖啡在18樓。」然後幫我按了18那個按鈕,大步離開。
電梯門很快合上,我在這密閉的空間裡,不顧還在運作的攝像頭,做了一個挺丟臉的動作,從這個動作可以看出,我很高興!我非常高興!我高興得不得了!
他還記得我,D先生是記得我的,他那天一定是有煩心的案子,也可能那天我太憔悴變了個樣讓他認不出,但重要的是,他是記得我的,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今天一切都很OK!
既然這樣,D先生,我決定繼續跟你講故事。
「D先生:
前兩天因為電腦出了故障無法給你回信,請見諒。
你的故事讓我順理成章地想到下一個字母F,freedom,自由。
算算這已經是我們來回第十一封信,從第一個字母接受,到信任、勇氣、奉獻、欣賞,再到自由,我覺得很奇妙,每一個詞只要碰上了愛情,都可以擴展出很多的故事和道理,而他們每個詞語之間又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其實你關於E先生E小姐的故事,用自由一詞來詮釋,也有七八分可行。
自由平等的愛情從古至今都是人們孜孜不倦在追求著,奇怪的是,為什麼說到婚姻,就突然冒出一堆奇奇怪怪的詞彙,墳墓、枷鎖、牢籠、束縛、圍城,沒一個好的。
我的朋友F小姐,什麼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對於她而言絕不是難事,辭職訂個機票背個包就去西藏在她那就像背著書包去上課那麼輕鬆,攢一筆錢買塊兩三萬的手錶也不管下一頓有沒有著落,手機裡存著一長串藍顏知己的電話有個煩心事一撥號碼就不怕找不到人陪,在我眼裡她是個和我們不太一樣的女子,上一秒可以纖手琵琶細捻輕攏,下一秒熱情爵士舞性感嫵媚,她視禮教、金錢、學歷為糞土,就算嫁人也要嫁一個願意拋棄一切和她走遍天涯海角的人。
大二的時候她參加一場國際型的選美比賽,一個暑假回來就成了什麼公益大使,大三上了一個月就辦了休學,作為大使去聯合國下面一個什麼部門工作,地點在非洲,為期一年,月薪兩萬,在當時我們看來這絕對是個原子彈爆炸一樣的消息,挑幾個關鍵詞,選美、聯合國、非洲、兩萬,每一個都足以讓還在圖書館看老師畫的重點準備期末考的學渣秒殺了。
噯,我也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視角來繼續說這個故事,總之我最近一次見到她是在上個月,她結束了非洲的工作就回國了,在一家外企工作,嫁了一個公務員,又辭職了,孩子都已經出來了。我承認我完全認不出她來,剛生產後還沒恢復的身材,被孩子折騰得幾次都抓狂起來,打電話跟淘寶奶粉代購討價還價,跟電話那頭的老公態度極為不耐煩,總之她那天的表現讓我覺得很驚愕,整個聊天的氣氛也很尷尬。
最後他老公來把孩子先接走,她終於鬆了口氣跟我吐槽,這日子真是糟糕透了,她懷孕時差點得了抑鬱症,現在每天為了孩子的事忙得團團轉,指望著分散掉一點注意力不再那麼憂鬱。
我有好多好多話想要問她,又不敢輕易開口,半開玩笑地說,還沒想過她這麼快就有孩子。
F小姐極其無奈,一切都源於她某個衝動的夜晚,意外懷孕,奉子成婚,學業不能繼續,工作暫時沒有,幾年內想要遠行是不可能的了,更何況老公非常謹慎,探險這種事絕無可能,她覺得人生從此陷入灰暗。
我只能安慰說工作可以再找,能力這麼強不用擔心,旅行只要想去,一個人也可以上路。
終歸是我不能體諒做媽媽的對孩子的疼愛,她說現在這個孩子就是個牽絆,絆住了她未來二十年。她說她曾以為自己如果沒有想好一切,寧可不嫁人,孩子也不在乎有沒有,可是母性也許是女人的天性,她現在心裡被孩子佔據得滿滿的,根本就無暇再去顧及其他。
從她的話中可以聽出夫妻感情不是很好,畢竟是閃電結婚,瞭解不深,只是一旦進入婚姻,多是會全身心投入家庭,即使出了問題,也會瞻前顧後,憂心忡忡,能夠灑脫地拋下一切的畢竟是少數,我心中有一句話,想對她說婚姻是一輩子的事,其實也不用這麼勉強,可話到了嘴邊又嚥下,各人有各人的幸福,還是不去打擾的好。
也許在別人眼中,這分明就是幸福的生活,可她是F小姐啊,我覺得,至少現在,她被困在一個牢籠裡。
當然,這個話題對於男人而言,又會是另一個角度,D先生,我很想聽聽你對這個話題的見解。
S小姐。」
這封信我寫得非常順暢,郵件發送成功,我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
今天真是,讓人高興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