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朋友開始做起的第一個下午,是在中央公園度過的。
丁敘早上需要工作,我們把時間定在下午四點,逛逛公園,再吃個晚飯。
我趁著「黑色星期五」打劫了幾件像模像樣的大衣,打算把自己修整一番,但我確實沒有這個天賦,對著鏡子把臉畫得像個妖精,蘇博差點一口鹽汽水噴在我臉上,只好喪氣地把那些脂脂粉粉清理乾淨,只塗了一層護膚的,本想穿裙子,被蘇博劈頭蓋臉逼著我換下來。
「你知道外面幾度嗎?兩條腿想凍成冰棍嗎?大冬天的沒事穿什麼裙子亂跑,還畫一個嚇死人不償命的妝……」他邊說邊把自己修改了很多遍的誓詞抄在小卡片上,見我沒回應,若有所思地補了一句:「難怪,徐贇這小子一過來你就不對勁,昨天這麼晚才回來,今天又要……呵,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追到我家門口來了……啊——」
我手中的粉餅盒直砸向他面門,「哥!你都在瞎說些什麼啊!我……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是?」蘇博恍然大悟:「難道你們早就在一起了?噢……我說嘛,你一畢業那小子就坐不住了,要不是我警告過他不能影響你學業,他恐怕早就下手了……不過我要說你了,能不能矜持一點啊,這麼容易就讓人得手,這不是給自己掉價麼……」
「哥!」我聽不下去了,過於龐大的信息量把我左耳塞滿,又被我迫不及待地要從右耳清理乾淨,這誤會大了,「我跟徐贇一點事都沒有,你要是再說……」
「沒有?」這下輪到蘇博不淡定了,他把筆放下,站起身,再一次認真地打量著我:「蘇文幸,你翅膀硬了是吧,不是教過你談戀愛要報備的嗎!對方是誰?在美國做什麼的?多大年紀?難不成是……」蘇博驚呼:「不會是文琪的弟弟吧!」
「沒有沒有!不是不是!懶得跟你說了!」我氣急敗壞地跺著腳,一看時間就要到了,只顧抓著包落荒而逃。
雖是午後陽光正暖時,不過天氣太冷,遊人寥寥無幾,我露出一雙只一層羊絨襪包裹的腿,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遠遠走來的丁敘,也不足以驅散所有的嚴寒。我側著腦袋做了臉部運動以防表情僵化,餘光看到越來越近的黑色皮鞋,趕緊恢復正常,站直身子,掛上我認為無可挑剔的笑臉。
「被耽誤了一會,你等久了吧?」
他的道歉誠懇,我拚命搖頭:「不會不會,我也是剛到。」
其實我已經等了二十多分鐘,我也不知道自己原來有這麼強的忍耐力,要是徐贇,我早就一通接一通的電話催了,更別說是這麼冷的天……
該死,怎麼又想起他了……
不過現在我覺得更該死的,是要怎麼熬過兩個小時,到晚飯時間……這裡真是……太冷了,再這樣下去,我要連舌頭都凍住了。
可丁敘,絲毫沒有要轉換陣地的意思。
「我聽徐贇說,你這次是回來參加你哥的婚禮的?」
「嗯……」我正被這一雙高跟鞋折磨得苦不堪言,低頭試圖在石子路上尋找稍微平坦的地方,簡單地回了一聲,發覺太敷衍,趕緊仰起頭恢復明媚的笑:「其實也不止是回來參加婚禮,我……我哥一直想叫我過來工作,我也確實有想過,要不要給自己一個機會試試。」
「噢?」
完了完了,真是天冷人也跟著傻了,這說的什麼呀,要留在美國不就成異地戀了麼,那還有什麼戲啊,想到這,我趕緊又圓了回去:「不過來這邊以後,還真是覺得不習慣,橫豎就是沒有國內好,這次又要讓我哥失望了。」
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是給圓過去了,丁敘沒再追問,卻把話題帶向另一個方向:「那……你考不考慮來我們所?」
去……和丁敘一起工作?
我瞪大了雙眼,不可思議地望著他,不不不,他昨天已經說了,徐贇加入恆贏成為高級合夥人,我不能……可是這樣我就可以每天都見到丁敘……
「我沒有想過,你們律所是出了名的……」我的意思是,你們這麼牛逼哄哄的律所,一道門接著一道門,聽說就連前台都是研究生畢業……
丁敘似乎是看出我的顧慮,笑說:「你……也不差啊。」
「我……可能一時半會也不能決定。」
「嗯,這確實需要慎重考慮,反正徐贇已經把話放在那了,只要你想去,大門肯定是為你敞開的。」
「嗯……」
我又被高跟鞋折磨得分心了,腳步稍微有一點點慢下來,又趕緊三步並作兩步地跟上去,不知道為什麼,在丁敘面前,我完全不敢表達出內心最深處的聲音,最終化作語言出來的都是經過層層過濾的盡可能沒有破綻的內容,似乎也因為這樣,我們的聊天顯得很生硬,進行得……也有點困難。
總算是等到天色變暗,我那兩條腿還剩一點點知覺,丁敘終於把我帶進一家不透風的餐廳,我找準位置一坐下,雙腿終於得到解放,服務員過來點單,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要了一杯熱水。
「今天確實太冷了。」丁敘終於察覺我的不對勁,不過哪怕是到這個份上,也還是保持著他淡淡的態度,「是我考慮不周全,不該約在戶外。」
「這怎麼能怪你呢。」我急了,「戶外空氣好,走走對身體也好的,是我……」是我什麼呢?是我為了漂亮引起你注意特意這麼穿?是我為了盡快脫身所以沒來得及換?怎麼說都不對啊,我抬頭撞到他疑惑的眼神,心中暗自歎氣,硬著頭皮扯了句:「是我自己沒看天氣預報。」
哎唷,這是什麼爛回答,真是夠無聊了,能不能倒帶重來啊……
這頓飯吃的也是頗為小心,我還從沒有這麼如臨大敵般地……只吃了五分飽,還要裝出一副好飽好飽的樣子。
「真不吃了?」
「真的好飽了。」我雙手摸著其實依舊是乾癟的肚子,臉上一副無比滿足的表情,心裡想的是希望早上吃剩的那半塊披薩還在冰箱裡,所以當丁敘擦好嘴問我要不要回去的時候,我想都沒想就點頭了。
結賬的時候有一個小插曲,我們都搶著要付賬,我以半個東道主的名義要請他,他以根本不需要尋找理由也應該是由他付賬,把我的手拿開,我只好說下次再請他。
「可惜工作太多,也只能跟你逛逛公園吃頓飯,確實沒什麼創意,你該覺得無聊了吧。」到樓下的時候,他望著我,略帶歉意地說。
好吧,確實有那麼一點……無趣,我也該自我反省,平日也算是個話嘮,在他面前卻總是患得患失……
一定是天氣原因,對,天氣原因……
「可能是太冷的關係……」我笑著搖頭澄清。
丁敘抿著嘴很鄭重地點頭:「嗯,是我疏忽了,應該帶你到室內。」
好吧,再這樣下去都要變成道歉大會了,我實在忍不住,轉身打了個噴嚏,渾身都覺得發抖,這幅樣子加劇了我們告別的速度,丁敘催促我快點上樓,可我還在等……
不是應該有……kiss goodnight……或者,至少有一個分別的擁抱吧……
我停在原地,低著頭,欲言又止。
「怎麼?不想回去?」
這人……還真是太久沒戀愛了……
不管了,我飛快地上前一步,很快地抱他一下,在他沒反應過來之前鬆手,頭也不回地跑進大樓。
總算是……是我覺得一整天下來最有意義的一件事。
「D先生:
……」
下筆前,我心潮起伏,思緒萬千,回想起和D先生這一路走來,我們在群裡誤打誤撞相識,然後開小窗私聊了一段時間,我從那枚勳章找到丁敘,然後和他開啟討論愛情的話題,我們的信件,也寫了好幾個月了,我們的關係,終於有了質的突破。
我在丁敘面前進行了這樣的告白,已經算是把自己暴露了,如果我是丁敘,我會怎麼想?既然在信裡、在現實中,我都沒有把自己的身份挑明,他是不是覺得,我並不想說明?或者,他是不是雖有懷疑,但還是不能完全確定我就是S小姐?也許他會覺得,我是S小姐的某個朋友,而我就是那些信裡故事的原型?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男人反應的遲鈍?
我在這樣想的同時,也運用這個思維反過來考慮,陷入思考:那麼有沒有可能,D先生確實不是丁敘?
翻回去看一封一封的來信,他說他喜歡打網球、喜歡健身、喜歡看電影……他沒能及時給我回信的時間正好是在忙,他在信中提到的一些事我都有經歷所以我知道……
這一切跡象又都指向了丁敘,我冥神,也許是我想太多了吧……
不管丁敘知不知道我就是S小姐,起碼他現在是要和蘇文幸相處,他所有現實中的行為和表示指向的都是蘇文幸這個活生生的人,這不就是我想要的嗎?
至於信件……我想總有點破的那一天吧,如果是我,想要營造個浪漫的驚喜,沒準就會好好利用這些信呢……
一想到這,我臉有些發熱,看來當下之際,就這樣繼續若無其事地寫下去吧,是時候拋點小線索也是不錯的。
「D先生:
我有一位朋友,N小姐,她是個行為上大大咧咧、心思卻細膩如絲的人,平日裡牢騷不斷,雖然做起事情來能夠很認真,但生起氣來也是夠野蠻潑辣。
可有一天N小姐和男神獨自相處時被我撞到,要不是她多番暗示,我幾乎忍不住要揭露她的真面目。平日裡N小姐從不穿裙子,一雙運動鞋是為了在不願意擠公交擠地鐵的情況下跑步回家用的,可那天她穿了一條小碎花連衣裙,還穿了一雙無比淑女的白色小高跟鞋,我看到她走路的彆扭樣子,心裡都為她捏了把汗。N小姐和我們閨蜜吃飯,都是用搶的,尤其目標明確專供肉類,可在男神面前,巧克力不敢吃說會胖,辣椒不敢吃說會長痘痘,肉類不敢吃說脂肪高,然後每次約會完兜著一肚子素菜再把我們約出去吃宵夜。N小姐笑起來,那是極為爽朗的,雖然不至於聲如洪鐘,但也可以稱得上清脆響亮,在男神面前,卻是連笑都不敢笑出聲。
可N小姐,在某年某月的好多時刻,非常明確地對於那些裝腔作勢矯揉造作的樣子表示了極大的憤慨,她一定沒有想到,自己也有淪陷的一天。
我們當時笑她虛偽,可她反倒信誓旦旦地說,總有一天我們也都會向她那樣,也許就是你上一封信裡說到的,會變成自己討厭的那種人吧。
N,nutural,自然。很多人在愛的人面前總想盡辦法展現最完美的狀態,希望對方看不到自己的缺點,這樣的相處,不是自然的相處,所澆灌出來的愛情,也不是自然的愛情。
我也曾用這樣的話和N小姐聊過,她說S,你不懂戀愛的感覺,如果我在喜歡的人面前還能像跟在你們面前一個樣,那你們和我喜歡的人,還有什麼區別?
想來應該也是吧。
那麼D先生,你可曾有過,戀愛的感覺?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S小姐。」
信發出去,客廳傳來說話的聲音,仔細聽,有些熟悉。
「事情發生得突然,也只能這樣了……」
「怎麼了?」我看到客廳裡,蘇博正把那身伴郎裝交給周文瑞,這……
蘇博看了我一眼,沒回答我,繼續把沒交代完的事情說清,而周文瑞也只是對我笑了笑而已。
「伴郎……不是徐贇嗎?」
「他回去了。」
「回去了?回……哪裡?」總不會因為跟他吵了一架就生氣回去了吧。
「徐伯伯病情惡化,不知道徐贇回去,還能不能見他最後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