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佛勒利是一個北方的王國,單程就要走上兩個星期,他這次足足離開了三個月。
其實,這些年來,他每次離開的時間都越來越長。
有時她想見他,在鎮子口的木頭柱子上留記號,隔天出現的若是他家中的僕役,她就知道他又出遠門了。
他的僕役知道她是他們少爺的朋友,對她自然非常客氣。茱莉大多數時候只是找理由想見他而已,當然不好意思真的要他家的僕役帶她去做什麼。
好幾次來的是一個矮矮胖胖的男人,叫安德魯,一回生兩回熟的聊了下來,她知道安德魯是看著他長大的貼身男僕;有時若來的是其他面生的僕役,她就知道安德魯也陪主子出門了。
「安德魯這次也陪你去了嗎?」
「他跟我走了一個多月,我就被他嘮叨得受不了,乾脆趕他回老家去探訪親戚。」
「哦……」她輕點頭。安德魯說過他當年是隨著菲利普的母親出嫁到佛洛蒙王國來,原本並不是這裡的人。
「我下一回要去維爾,聽說那裡的水晶很有名,若有機會再幫妳帶個首飾回來。」
「你什麼時候要去?」她連忙問。
「大約七天之後吧!妳有什麼想要我幫妳帶的嗎?」菲利普望著她。
他不是傻瓜,自然看得出茱莉的家境並不富裕。他曾暗示過可以略微資助她一些,但茱莉受傷的神情讓他發現自己太鹵莽了。
之後,他不曾再提起金錢的事,頂多是從各地遊歷回來之後,帶些女孩兒家會喜歡的小東西給他。
想想真有趣,他在這個世界裡最好的朋友,竟然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而這小姑娘,年紀越大越漂亮了呢!他看著雪膚花貌的她微笑。
茱莉卻笑不出來。
梅第走過來,嘴巴努了努她的手心要討東西吃,茱莉心煩地扯一把藍花塞給牠,把牠推開一些。
「菲利普……」她開口。
「什麼事?」他感覺她的情緒有異,慢慢走到她跟前,盤腿坐下。
茱莉盯著他的藍眸。
他英俊得令她心痛。
「下一次你回來,我可能不會在這裡了。」她深深吸了口氣,艱難地說:「我母親……她認識了一個男人,他想娶她為妻,所以……我們都要跟著搬家了。」
菲利普輕鬆的神情淡去,沈默片刻。
他知道她的父親在三年前病死了,她有一個妹妹染上同樣的傳染病,雖然救了回來,但從此以後身體孱弱,家中的經濟全靠她和母親賣點小東西為生。這也是他一度暗示想在經濟上幫助她的原因。
他不是個同情心氾濫的男人,但茱莉是個好孩子。在這個女人只能仰賴男人生存的時代,她母親除了再嫁幾乎沒有其他選擇。
「那個男人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的藍眸專注。
茱莉拔起腳邊的一株小草,撥弄著如茵的草皮。
「他是一個很有錢的商人,是從邊境的斯洛城來的。他的第一任妻子好幾年前去世,留下一個比我小的女兒……」她不曉得還能講什麼,茫然的神情讓菲利普的心一緊。「我媽說……他是個好人,他會善待我們的。」
「嗯。」他點了點頭。
「可是他的家在很遠的地方,如果媽媽嫁給他,我們就要搬到斯洛城去了……」她濃密的栗髮散了下來。
斯洛城位於佛洛蒙王國的邊陲地 帶,屬於邊境的一個重要大城,儘管如此,邊境苦寒,終究和皇城腳下熱鬧繽紛的諾福鎮不同。以哩程來說,兩地坐馬車大約需要兩個星期才能到達。
那,確實是一個很遙遠的地方。
「茱莉,有了新的繼父,表示妳們以後不必再過得那麼辛苦了,這也是一件好事,以後妳又多了一個妹妹。」他溫和地道。
「她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她遲疑地看著他。那個嬌養長大的千金,她們能處得來嗎?
菲利普但願自己能承諾她未來一片光明,所遇見的每個人都是好人,她會一輩子幸福快樂,但沒有人能如此承諾另一個人的未來。
每個人都有自己該走的人生之路,這個世界本來就不是個美麗的大花園。
「等妳母親嫁過去,妳也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他擡手將她的栗髮撥回她的耳後,淺淺一笑。
四年來,健壯的肌肉逐漸填滿了他的骨架,他不再是那個清瘦的男孩,而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了。
茱莉像是要把他印在心上一樣的凝視他。
但願時間可以停留在這一刻,她可以永遠這樣地看著他。
「菲利普……」我愛你。「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
他執起她的手,湊在唇旁輕輕一吻。
「茱莉,我親愛的朋友,任何時刻,只要妳需要,我都會在這裡等候妳的召喚。」
又四年
深夜時分的碼頭絕對不是善男信女會來的地方。
四棟磚造的倉庫向著湖面,形成一片龐然黑影,每個牆角豎著一支火把,是整片碼頭少數的光線來源。
剛下過雨,磚頭路上全是一攤攤的水窪,白天的魚腥味被衝了上來,卻沒有衝散,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腐魚的臭味。
老舊的木頭甲板已經有好幾處地方失修了,走在其上甚至可以看到底下的湖水。
守更的人巡完一輪便回去打瞌睡,反正這種鬼天氣,也不會有人三更半夜跑來。
一望無際的湖面安靜無聲,白霧浮在水面上,掩去了霧後的所有形跡。
忽地,破水聲從白霧深處響起,漸漸接近。
一艘木頭小船近乎無聲地靠了岸。
船上的四個人都穿著暗色的衣服和帽子。坐在前排的兩個人中等身村,身後那兩個則是一高一矮。高的那個英挺結實,矮的那個圓圓胖胖,像一顆皮球一樣。
高大的乘客帽緣下溜出一抹金黃,他立刻擡手把它塞回帽子裡。
「喬。」前排的兩個男人走下船,其中一個對另一個勾勾手。
兩個人跑到旁邊去,開始咬耳朵。
後面的乘客互相看一眼,聳了下肩,不說話。
「菲力,安迪,對吧?」其中一個人聽完朋友的話,走回來對著那兩個乘客道。
「我是菲力,他是安迪。」金髮男人的臉藏在陰影底下,唯有說話間露出一口健康的白牙。
「傑若和我認為應該先……」喬的手指頭搓一搓。
啊,錢。菲力恍然。
他對矮胖的安迪點了點頭,安迪露出不樂意的神色,最後嘀嘀咕咕的,從口袋掏出一個錢袋,快速向他們亮一下。
「這樣就成了,跟我來!」
喬和同伴傑若領著他們,朝最尾端那間倉庫走去。
秋天的氣候已經開始轉涼,濕氣變得厚重。喬不禁拉高衣領,擋擋寒氣,其他幾個人也縮了縮肩頭,只有年輕力壯的菲力完全不以為意。
一行人停在倉庫門前,喬往鎖住的大門一指。
「你們要的『貨』就在裡面。」
「你們就這麼光明正大的放在公家倉庫裡,不怕被人發現嗎?」菲力挑了下眉。
「我們當然是打點好了。」喬挑剔地看安迪一眼。「你叔叔看起來好像很緊張的樣子。」
安迪被他這麼一說,登時露出受辱的神情。
「誰緊張?我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多,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麵粉多,見過的風浪比你見過的雨多,你才緊張!」他挺了挺肥肥胖胖的胸口。
「哼。」喬輕哼。
菲力給叔叔警告的一眼。
「好了,我們看貨吧!」
在旁邊一直不作聲的傑若掏出鑰匙,打開沈重的木頭大門。
迎面而來是全然的黑暗。
菲力和安迪站在門口不動。傑若先走進去,窸窸窣窣了一陣,一支火把在他手中明晃晃地亮起。
光線吞掉了部分黑暗,倉庫內部立刻現形。在寬廣的地板中央,有四個大布袋橫在那裡。
所有的人視線落在那四只布袋上。
彷彿有所感應,其中一只布袋突然激烈地扭動起來。
其他三只布袋立刻跟著掙紮擰動,幾串咿咿嗚嗚的哭音從裡頭響了起來。
「吵什麼吵?再吵老子一個個統統宰了!」喬大喝一聲,走過去各自踢了一腳。
「你們選吧!看你們喜歡哪一個。」傑若終於開口。
「誰知道裡面的人有沒有病,我們要先驗貨。」菲力精明地指出。
「你們怎麼麻煩這麼多?」喬翻個白眼。
傑若不多說,直接走過去解開第一個布袋的綁繩,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
不多久,四張年輕的少女面孔從袋口露出來,每個人都滿頭大汗,狼狽不堪。她們的雙眼和嘴巴都被蒙起來,四肢被反綁,完全看不出長相。
「你們快挑吧!保證又年輕又漂亮,全都是處女,一點病也沒有,用這麼低的價錢賣給你們算是你們賺到了。」喬強調。
「我看她們臉色那麼蠟黃,沒有一個是健康的,你解開繩子讓她們站起來走走看。」菲力挑剔的道。
「你要就要,不要就不要,廢話這麼多!如果不是認識的人介紹你們來,我還懶得分一個給你們!我已經找到買主,四個都想買回去!」喬怒喊。
「話都是你在說的,如果我以後出去宣揚:『喬賣的貨都是有病的硬裝沒病,而且還不給驗貨』,我倒想看看你們以後怎麼做生意。」年輕氣盛的菲力兩手一盤,跟他槓上了。
「你!」
「驗就驗。」傑若搖搖頭,把其中一個金髮女孩拉起來,割斷她腳上的繩索,粗魯地往場中央一推。
驚嚇過度的女孩只能蒙著眼四處走,走不到兩步就軟倒在地上。
「這樣的貸你也敢跟我說她很健康?」菲力哼了一聲,挑剔道。
安迪掏出一條手帕開始擦汗。「那個……菲力,我們……」
這些女孩一整天沒吃飯,兼且驚嚇過度,手腳當然無力。喬氣得說不出話來,粗魯地揪起另一個深髮的女孩,割了她手上腳上的繩子,再把她蒙眼的布抽掉,用力往場中央一推。
「走!妳給我走!敢跌倒老子宰了妳。」
那個深髮女孩眨了眨眼。
她沒有像同伴一樣抽抽噎噎地開始哭,只是站著不動,讓自己的眼睛適應突來的光亮。
她的形貌讓菲力心中一動。
驀地,她摸出不知藏在哪裡的一把尖物,往喬的臉上揮過來。
「啊!」喬痛叫一聲,看著手上的血痕,不敢相信發生了什麼事。
「我殺了你們!」那個女孩厲喝一聲,改往傑若撲過去。
菲力看清楚了,握在她手中的是一根生鏽的長鐵釘,不知是她從哪裡撿到的,竟然沒有被搜查出來。
傑若連忙跳開一步,粗硬的拳頭直接往她臉上摜過去。
好吧!計畫有變。
「住手!」菲力沈聲道,一掌攔住傑若繼續落下去的拳頭。
那個女孩被傑若打倒在地上,竟然完全不怕死,一個挺身跳起來又往菲力殺過來。
「動手,動手!」安迪雙手揮舞,像隻慌亂的老母雞。
突然寧靜的秋夜爆裂開來,一群便衣人員不知從哪裡衝了進來。
接下來的情況只能說是一團混亂。
菲力同時要制住那女孩、喬和傑若,還要防衛自己,安迪已經不知道躲到哪裡去。
幾個女孩放聲尖叫,地上的那幾個是被嚇壞的,被菲力架住的那一個則是高聲怒喊。
兩個人口販子又驚又怒,大聲咆哮,便衣人員迅速將他們壓倒在地上。
「放開我!放開我!」那女孩被菲力扣在懷中,不斷地掙紮。
菲力硬是擡高她的下巴。
深濃的栗髮,同色的栗眸,蒼白的容顏,玲瓏的體格。
這張臉孔,只屬於一個人,一個童年記憶中的人。
他的唇慢慢吐出一個名字──
「茱莉。」
老天!
菲利普!
從被綁走的那一刻她就沒有想著能全身而退,所以在運送的途中,她趁隙從一個裝酒的木桶上抽出一根鬆掉的鐵釘,準備在必要的時候保衛自己,如果可以的話,順便再帶個戰利品一起上黃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