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笑了一笑,回頭策馬而去。
一樣是長驅直入城堡,小廝過來要接馬韁,看見奄奄一息的鹿兒吃了一驚。
小鹿這時已經逐漸甦醒,頭和腳開始在抽動。菲利普抱起小鹿,奔向專門撫育幼馬的馬廄。
「殿下,殿下。」小廝急急忙忙跟在他後面。
「哪一間廄房是空的?」
小廝將他帶到最內側的一間。這間馬廄裡養了四隻正在培育中的幼馬,馬兒聽見動靜,都好奇地從柵門上探頭探臉。
「哎呀,我的王子啊!你怎麼回宮了還不快進房換衣服,晚餐隨時要開始了。」老媽子安德魯耳朵特靈,嘰哩咕嚕聞風而來。
「來得正好!你幫我回房裡拿這幾樣東西過來──」
他鉅細靡遺的告訴安德魯他需要的東西,以及放在哪裡。
不一會兒,他要的東西都送來了。他先從安德魯拿來的醫療袋裡取出他以前請鐵匠製作的薄刃,再從藥草包中拿出他事先曬軟的麻醉葉末。
小廝捧著一盆燒熱的水進來,他用熱水消毒一下刀和針線,再將麻醉葉末泡開。
須臾間,小鹿再度陷入沈睡。
安德魯和小廝在一旁睜大眼睛,望著他們十四歲的金髮王子操著靈巧的手勢,將傷口清潔乾淨,用針線把血肉縫綴起來──期間嬌貴的安德魯兩眼一翻,差點嚇昏,幸好瘦弱的小廝撐住矮胖的他──再敷上一層消炎的藥草,最後將傷口用透氣的布包起來。
「那是皇後陛下的蕾絲啊!」安德魯發現他的「紗布」是什麼,心疼得直嘀咕。
蕾絲在這個時代非常值錢,也只有皇家才用得起這樣的「紗布」。但此時的蕾絲依然很厚實,和現代社會薄如蠶絲的蕾絲不同,感覺上真的比較像精美的紗布。
一切處理妥當,他趁著小鹿依然在昏睡,將一些消炎藥草泡了開來,從牠的嘴縫灌進去。
目前他所能做的只是這樣了。
身後一片靜悄悄,他納罕地回身。
尊貴優雅的皇後兩手按著胸口盯著他。眼光和他對上的那一刻,眸中的擔憂迅速斂去,換上親愛的神情。
「菲利普。」她撩起裙襬,走到兒子身旁,傾身在他頭髮印下一吻。
「母後,這裡又是血又是水,太髒了,妳先回宮去吧,我一會兒就進去。」他連忙道。
皇後只是微微一笑。
金髮碧眼的皇後是他見過最優雅美麗的女人,薰衣草色的華服與金冠更讓她如風中的弱柳一般,纖細高貴得令人不敢逼視。
他有許多次在皇後以為他沒注意的時候,看見她眼中淡淡的憂傷。
他不曉得皇後是否對兒子的變化有所感覺。或許母性天生都會有感應,也或許是他想太多,總之面對皇後時,他總是無法像面對國王時一樣自在。
雖然皇後一直以來對待他,和一般母親對待自己的孩子並沒有兩樣。
「讓我和我兒子獨處一下。」皇後的嗓音如音樂一般。
安德魯和小廝躬身退出去。
皇後撩起裙襬,一點都不嫌髒地坐在刷毛專用的腳凳上。
潔白如玉的長指輕輕撫過小鹿閉著的眼睛、身體,來到包紮妥當的後腳上。
「你做得很好啊!你怎麼會這些的?」她含笑的眼投向兒子。
菲利普有些彆扭。
「我看書學會的。」
「嗯。」皇後只是輕輕微笑。
好半晌,母子倆都沒說話。
「我知道……」皇後望著小鹿,開口前輕輕嘆了口氣。「我知道你七歲大病一場之後,就變了。你的體內像是有一把火熊熊在燃燒。我想,在這麼小的年紀就走過這樣的一場生死大關,對人生的看法是會不同的吧?」
「母親……」他清了清喉嚨。
「沒關係的,」皇後溫柔的手按在兒子膝蓋上。「我寧可你的生命之火旺盛,也不願意看它奄奄一息。」
「母親,我已經答應過父王……」
皇後輕柔的搖搖頭,看著心愛的兒子。「我知道,你父王跟我說過了。你答應他會在成年前盡量陪伴我。」
菲利普垂下視線盯著小鹿,不語。
「我當然希望你留在身旁,但如果你真的有什麼想要去看、去聽、去做的事,就去吧!我不願你的人生留下任何遺憾。」皇後傾身,在兒子頭頂印下一吻。
他無法不升起罪惡感。
被困在一個十四歲少年的身體裡,彷彿偷了她孩子的生命一般,而她依然深愛著住著不同靈魂的「兒子」。
這種沈重的心理壓力,讓他總是有想逃跑的衝動。
「母後,皇宮附近有許多有趣的地方,夠我探險很久,妳別急著趕我走。」他深呼吸一下。
皇後頓了一頓,輕啟的唇轉為微笑。
「好,晚餐快開始了,趕快回房間洗洗澡,換身衣服,別讓你父王等。」
皇家規儀,每日的晚餐都是正式場合,必須儀容整齊。
他牽著皇後的手一起站起來,走到馬廄外,他交代安德魯把東西收拾好,放回他房間去。
皇後看向她的兒子。不知何時,那瘦弱的小孩已經長得比她高了。
她輕嘆一聲,挽起兒子的手,一起走回宮裡。
四年後
還未張開眼睛,他的嘴角先露出微笑。
鼻端吸進的不是含著清草香味的空氣,而是一種遙遠而懷念的涼意,由中央空調散發出來的冷空氣。
他的睫毛眨動幾下,慢慢張開。
健治.湯森從病床上坐了起來。
安靜的病房內是四道白牆,長窗外只有一整片朦朧的白光。
除了白,沒有其他的顏色。
他看向床頭櫃,一只水杯擺在那裡。他下意識取過來喝了一口,翻開床單下了床。
「湯森下士。」一把嗓音從虛無中響起。
這次他發現那聲音聽起來比較接近女性的嗓音,雖然這個小節一點都不重要。
「妳把我找回來有什麼事?」
那把嗓音柔和地笑起來。「抱歉,我不該隨意打擾你的,但是情況有一點轉變。」
「什麼轉變?我可以回去我的世界了?」
「不,你已經死了。」那把嗓音歉然道。
既然如此,任何轉變都是無關緊要的。
「妳需要我做什麼?」他面無表情地問。
嗓音輕嘆一聲:「湯森下士,我們當初把你丟進童話次元裡,是希望能代換另一個生命,讓那個生命軌道沒有太大的變異……」
「起碼妳承認是用『丟』的。」他的嘴角一勾地插口。
「你不滿意這個新生的機會嗎?」那把嗓音驚訝地道。
「算了,反正也沒什麼差別了。妳想要什麼?」健治頓了一頓,嘆了口氣問。
「我們原本希望盡量把和你接觸的機會降到最低,以期不要影響你正在進行的人生,可是,最近的一些變化引起了我們的關切。」
「『你們』是誰?」
那嗓音一頓。「維持這整個次元和平運作的人。」
「上帝?」
那把嗓音輕笑起來。「神祇也只是一個概念而已,不過,你可以把我們想成類似神祇、精靈或魔法師的存在。」
「好吧!然後呢?」他走回病床坐下,拿起那杯水繼續喝了起來。
他一邊打量自己的手:古銅色的手臂,不高但結實的身材,硬累的肌肉。啊!他久違的身體!
「原先不應該跟『菲利普王子』認識的人,生命軌道卻交錯了。」
「因為我本來就不是菲利普。」他簡潔地道。「你們當初把另外一個人丟進這個空間時,就應該要準備好面對不可預知的改變。」
「是,我明白。」那把嗓音竟然被他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你的人生軌跡產生變化是我們預料中的事,我們也能接受在一定程度內的偏離。只是,對於一些人生的重大事件,我們還是希望能盡量遵循預定的大方向。」
「你們預定的大方向是什麼?」他冷淡地問。
「這個恐怕我不能告訴你,不然你就是個先知了。總之,我們會依循最初的原則,盡量不和你接觸。至於已經發生的變化,在我們能控制的範圍內,我們會盡量將它導正。其他的,也只能順勢而為了。」
知道自己活在別人「能控制的範圍內」,感覺很不好,健治冷哼一聲。
「我們只是要告知你這一點,同時……如果可能的話,請你盡量以符合當地社會型態的方式生活好嗎?」
「妳是指叫我不要當獸醫,或突然語出驚人『將來天上會有鐵鳥在飛,鐵馬跑得比真馬快』之類的嗎?」
那聲音輕咳一聲。「差不多是這樣。」
「……我盡量。」
「謝謝你。」
感覺四周的場景在變淡,他可能快要回去菲利普的世界了,健治連忙出聲喚住:
「等一下!妳可不可以告訴我,凱雅的情況如何了?」
「她……其實沒有你想像中的遙遠。」那把嗓音一頓,措辭相當謹慎。
「什麼意思?」
「這很難解釋。」那嗓音慢慢道:「總之,她並沒有距離你太遠,只是你們兩人永遠無法進入彼此的存在空間而已,這樣對大家都比較安全一點。」
是對「他們」比較安全吧?
「妳起碼可以告訴我凱雅正在處理什麼樣的任務吧?」
「她在做的事情也跟你一樣──你們都在處理因為環境變異而產生的角色性格不平衡。」那聲音笑了起來。「總之,很高興看見你一切安好,湯森下士,有緣再會。」
他的腦中一白,整個人暈了過去。
秋高氣爽,雲白天藍,森林某個角落裡傳出溪水潺潺清唱的樂音。
在綠草如茵的山坡上,向陽面長了一整片開著淡藍色花卉的植物,心型的深綠色葉子兩兩成對。
這種植物叫串鈴子,果實是一顆顆淺米色的小粒,曬乾後變硬,會散發出宜人的香氣,許多婦女將這種果實串成珠鍊或手環,戴著就滿身清香,因此市場的行情不錯。
一個窈窕纖麗的身影穿梭在藍花綠葉之間,細心地撥開葉片尋找果實,幾綹深栗色的秀髮溜出瓣子外,在她的臉頰舞動。
在旁邊較空曠的地方,一個金髮淺膚的青年舞著寬劍,正在練習新學的劍術。長到領口的金髮被他以一根繩子紮起,健康的汗水隨著他的動作而揮灑。
一匹高大的黑馬在附近悠哉地吃草,旁邊一隻只及牠腹高的小鹿親暱地挨擦著牠的體側。大黑馬時不時低頭噴那隻鹿兒幾口氣,卻沒有真正的趕走牠。
若是在夏天,這種沒有遮蔭的山坡一定熱壞了,在秋天的午後卻是極為舒爽。
十六歲的茱莉停了下來,抹抹了額頭,望向那隻梅花鹿。
梅第噴了口氣,朝她挨擦過來。
「噴氣是馬才做的事情,鹿才不噴氣呢!你被大黑爵給教壞了。」茱莉笑道。
自從知道「老黑爵」原來實際上一點都不老之後,她就堅持幫牠正名為「大黑爵」,叫久了之後,連牠的主人也跟著改口。
如今已經十八歲的菲利普停了下來,撿起拋在地上的布巾擦了擦汗,金髮與白牙一樣閃亮。
「這還不算什麼,有一次梅第甚至想學大黑爵的馬嘶,把小廝嚇個半死,以為牠生了什麼病。」
「牠是一隻長了鹿皮的馬吧?」茱莉嘆氣地摘了一朵花給牠,梅第愉快地吃掉。
當年梅第傷癒之後,他們曾試著把牠放回原處,但母鹿一直沒有出現。後來菲利普又試著野放了幾次,這小子都不爭氣得很,幾天後他們回去看看牠的情兄,牠竟然依然躲在原地,全身縮成一團發抖,一看到他們就咿咿哀鳴。
茱莉馬上抱著牠哭成一團,兩個簡直像風雨中的小孤雛。
最後他投降了,認命將牠帶回家養。
梅第從第一眼就認定大黑爵是牠的四腳親人,此後鹿就這樣被大黑爵教得馬不馬、鹿不鹿的,令人啼笑皆非。
「你要喝水嗎?」茱莉在一顆石頭上坐了下來,從自己的藤籃中掏出一只陶罐。
「我自己有。」他從大黑爵的鞍袋裡拿出牛皮水袋,仰頭喝了一口。
「……你這次離開了很久。」她遲疑地開口。
「嗯,我和兩名劍術師一起去參加北佛勒利的劍術大會,途中又四處遊歷了一下。」他點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