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看她像隻忙碌的小蜜蜂,微微一笑,取下馬鞍,讓老黑爵自行去吃草玩耍。自己蹲在溪旁洗了洗臉,走回樹蔭下,從鞍袋裡抽出一本書來讀。
「菲利普,你的家在哪裡?」茱莉邊摘香菇邊看他。
「我家在幻森林的東方,和妳家正好是反方向。」他大略比了一下。
她點了點頭。
「茱莉,」他突然放下書本,嚴肅地叮嚀她:「妳是個漂亮的小姑娘,以後千萬不可以像今天這樣,輕易跟一個陌生人到森林深處,知道嗎?」
她臉蛋鼓了起來。
「我不是隨隨便便跟著陌生人走的,我知道你不是壞人。如果換成別人,我就不會跟著他們來了。」
「妳怎麼知道我不是壞人?」他好笑道。
「反正我就是知道!」小姑娘挺倔強的。
「好吧,反正妳明白我的意思就好。」他回頭繼續看自己的書。
隔著溪床,高貴的他看起來有些遙不可及。
「你在看什麼書?」她問。
「跟植物有關的書。」
「你喜歡植物嗎?」她好奇地問。
「這不是普通植物的書,是跟藥有關的植物書。」他微微一笑,穿過溪床走向她,讓她看書中的一張圖片。
這本書的紙頁很新,邊緣有些許皺摺,顯示經常被人翻閱。頁面上清晰的手寫體一行行畫過去,每種植物圖片都是手繪的,精細到和實物幾乎一模一樣。
他翻給她看的這一頁,有某種植物全株、單葉、以及花卉的圖形,她欣羨的輕觸一下紙張。
「這種植物是做什麼的?」
「這種植物叫忘魂花。它的花朵有極濃的香氣可以做香水,葉子的汁液則有麻醉的功效。」
「麻醉?」
「嗯,就是受傷之後喝下它的汁液,可以讓傷者感覺不那麼疼痛。但這種草汁不能喝太多,否則有可能讓病人陷入昏迷,甚至心跳停止。」先講清楚,免得她以後受了傷自己亂嚼亂吃。
「你看得懂這些字啊?」她羨慕地道。
「妳不識字嗎?」菲利普一怔。
她搖搖頭。
是了,這個時代的老百姓,大多數是文盲,尤其是女性。
「你可以教我認字嗎?」一說完,她馬上漲紅了臉。
茱莉,妳真是得寸進尺!人家已經花了一天的工夫帶妳來採赤藍菇了!
「我隨口說說的,真的,你不要當真!」她連忙搖手。
菲利普望著她羞赧的小臉蛋,心登時軟了。
「好,將來如果有機會,我教妳認字。」
茱莉低頭搔搔臉頰,一堆泥土漬染上了她的臉。
啊,現在他知道她是怎麼把那張漂亮的臉蛋變得跟花貓一樣了。
「咿──咿──咿──」
他們身後的林子突然傳來尖銳的叫聲。茱莉嚇了一跳,兩人一起望向聲音的來源。
「咿──咿──咿──」
「那是什麼?」
「是鹿的叫聲。」菲利普聽了出來。
他大步走進樹林裡,茱莉心頭一驚,連忙跟在他身後。
方才在溪邊喝水的三隻鹿母子,其中一隻小鹿躺在地上拚命掙紮,後腿似乎卡在一團盤根錯結的東西裡。
母鹿在旁邊驚惶地尖叫,用嘴不斷努著自己的孩子,卻無法讓那隻小鹿站起來,另一隻小鹿慌張地在一旁看。
體型碩大的母鹿看見他們接近,既害怕又緊張,擋在自己的孩子身前對他們凶叫。
從這個角度,菲利普無法看出小鹿到底是被什麼困住了。
「得把母鹿引開才行。」他自言自語道。
「我來。」茱莉自告奮勇。
「別鬧!」他扣住她的手。「鹿的腳程比妳想像中更快,妳跑不過牠的。」
很多人總以為鹿溫馴,結果往往被鹿所傷,就是因為如此。
「不然怎麼辦呢?那隻小鹿看起來好可憐。」茱莉咬了咬下唇。
菲利撮唇呼哨,叫老黑爵過來。
雄駿健壯的大公馬躍過溪床,神氣地奔到主人身邊。
菲利普歉然地看母鹿一眼,然後拍拍愛馬的脖子。
「老黑爵,小心一些,將牠趕遠一點。」
七歲大的公馬比一隻母鹿大了起碼一倍。老黑爵搖頭擺尾,兩隻前蹄在泥土地裡蹬了兩下,噴著氣往母鹿逼近。
「咿──」母鹿受驚地尖叫,一步一步退開。
一旁沒受傷的小鹿見母親受迫,一起發出尖銳的叫聲,一時間茱莉覺得他們好像壞人要搶鹿寶寶一樣。
母鹿不得不帶著倖存的孩子跑開一小段距離,老黑爵一夫當關的杵在空地中央,不讓牠們靠近。
「妳幫我注意母鹿有沒有跑回來。」他指示茱莉。
「嗯!」她站在老黑爵和他之間,一面注意母鹿,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受困的小鹿「咿──咿──咿──」不斷尖叫。
「噓,噓。」菲利普擔心牠越掙紮傷勢越嚴重,把襯衫連著皮背心一起褪下,罩住小鹿的頭。「妳過來,幫我壓著牠。」
茱莉見狀,連忙依照他指示,將小鹿穩住。小鹿大概也是累了,又掙紮了一下便靜了下來,襯衫底下傳出牠劇烈的喘息。
菲利普將罩住牠後腿的那團枝葉撥開,心頭一沈。
一個捕獸夾緊緊咬在牠的後腳上。
捕獸夾看得出來歷史久遠,連咬合的齒輪都鏽得厲害。這應該是很久以前的獵人所放,後來不知為了什麼沒有取回去,被經年累月的落葉樹枝所覆蓋,這隻鹿兒誤打誤撞踩了上去。
「牠的傷要緊嗎?你可以救牠嗎?」茱莉急問。
他看著女孩焦急的眼神,遲疑了一下。
這個遲疑已經讓她心頭一沈。
「你不能救牠嗎?牠年紀還這麼小,牠媽媽好可憐……」
「咿──」母鹿在遠方哀哀嘶鳴。
「茱莉,牠的腿有可能保不住,少了一隻後腿的鹿在野外是沒有任何機會的。」即使有可能保住,也不是他現在幫牠包紮一下就沒事的。
牠需要清創,上藥,密切觀察,確定傷口沒有發炎。即使傷口癒合了,若肌腱斷裂,跟少了一隻腿也沒有兩樣。在這裡他無法幫牠手術。
目前最人道的做法,是立刻結束牠的痛苦。
可是,望著那女孩哀求的眼神,他無論如何都無法當著她的面,一刀結束這隻小鹿的生命。
「或許牠的腿保得住,你不是都在看藥草的書嗎?說不定你能找到藥草治療牠的傷口!」她急切地道。
菲利普看著躺在她懷裡輕喘的小鹿,她抱小鹿的姿勢猶如護子的母鹿一樣。
「妳在裡等著。」他嘆了口氣,走了開來。
茱莉等了他一會兒,期間小鹿試圖掙紮,她輕柔地哼著歌。不知是累了或歌聲真的有幫助,小鹿漸漸又平靜下來。
老黑爵在她身後不耐煩地噴了噴氣,沒有主人的吩咐倒也不敢離開。
過了一會兒,菲利普回來了,懷中抱著大量的葉子。其中有一種就是她剛剛在書上看到的,可以「麻醉」的那種葉子。
他找到一塊較平坦的石頭,再撿一顆圓石,將那種麻醉葉子捶成碎碎的綠泥。
「我得先讓牠鎮定下來,才能解開捕獸夾。如果牠不肯吃藥,我們就沒有任何辦法,只能立刻解決牠,減輕牠的痛苦,妳明白嗎?」
「牠會吃的!」茱莉迅速說。
他微微嘆氣,掀開襯衫一小角,捏起一口綠泥湊近小鹿的嘴旁。
茱莉又輕聲地哼唱起來。他將綠泥糊在牠的嘴邊,小鹿的牙齒喀喀兩下可能是想咬人,正好就將綠泥吃了進去。
「噓,噓。」她安撫地輕噓,繼續哼唱,一隻小手主動挖起一大團綠泥,慢慢餵進小鹿的嘴裡。
終於,所有綠泥都餵完了。
菲利普盤腿坐下來,等藥力生效。
他還沒有臨床應用過這種麻醉葉,並不確定它的藥效能維持多久。
過了一會兒,小鹿的四肢明顯軟了下來。
他研究了一下捕獸夾的構造,掏出一柄小刀往生鏽的卡榫一插,一開始捕獸夾並沒有任何反應,他再用力搖撼一下卡榫,啪!捕獸夾彈開。
抱著小鹿的茱莉跟著震了一下。
他擡起小鹿的傷腳檢查。好消息是,捕獸夾實在鏽得太厲害,骨頭有被夾傷但沒有斷;壞消息也是捕獸夾實在鏽得太厲害,牠的傷口肯定會發炎。
他沈吟半晌,茱莉緊盯著他,生怕他口中說出任何不利的話。
他走回對岸拿起水袋,回來替小鹿的傷口清洗乾淨,然後將一些消炎的藥草敷在牠的後腳上,裁下一截自己的衣袖權當繃帶,替小鹿包紮好。
「妳的赤藍菇採完了嗎?」
「啊?」茱莉一愣。
「赤藍菇,妳採完了嗎?」他耐心地重複一次。
「啊,差不多了。」這跟赤藍菇有什麼關係?
「牠的傷勢不可能立即野放,一定會活不了,我得把牠帶回家照顧才行。如果妳的赤藍菇採完了,我們就動身離開吧。」
「所以,牠能活嗎?」茱莉眼珠一亮。
「我不確定,只能盡量 …的傷口需要進一步的處理,但牠就算保住這隻腿,死於傷口發炎的可能性也非常的高。」菲利普不想給她過度的期望。
「沒關係,只要有一點機會就好了。」她振奮地想把小鹿抱起來。
這隻小鹿絕對不輕,不是她這種小姑娘的力氣抱得動的。菲利普主動過去接。
「我來。」
她這時才發現,他是打赤膊的……
他的皮膚包裹著隱約的肌肉線條,清瘦卻絕不會讓人感覺羸弱。
她的臉紅了一紅,趕快從他赤裸的上半身轉開。
菲利普撮唇一哨,老黑爵跑了過來,他把昏睡的小鹿放到馬背上,然後撿起少了一隻袖子的襯衫和皮背心穿回去。
「回程妳坐在我身後。」他指示。
坐在他身後,不就是要抱著他嗎?
「好。」茱莉命令自己擺出鎮定的表情。
他先翻身上馬,回手要拉她上來。茱莉想到什麼,回頭跑到捕獸夾處,拿起一根樹枝用力攪兩下,讓捕獸夾砰的一聲合起來。
啊,自己竟然忘了這麼重要的事。這小女孩很細心啊!
「咿──」母鹿帶著小鹿遠遠地哀鳴。
「妳不要難過,我們要帶牠回去醫治!有一天牠傷好了,我們再帶牠回來找妳。」茱莉盡責地向母鹿報告。
菲利普微微一笑。
茱莉快步跑回馬旁,攀住他的手,翻身坐在他身後。
「駕!」他一驅馬韁,往來路奔去。
來到三岔路口已經是下半午了,茱莉主動提議。
「菲利普,你在這裡讓我下馬就好,我可以回家,你趕快帶小鹿回去醫治。」
他遲疑一下。「妳走路回去需要多久?」
「不會太久,在天黑前一定可以回到鎮子上,別為我擔心。」
他想了想,點點頭。
「好,我先帶牠回家,過幾天再告訴妳牠的情況。」如果這隻小鹿必須人道毀滅,起碼不必在她的面前。
「好。」她在他的幫助下下了馬,走到前頭摸摸小鹿軟垂的腦袋。「加油!我過幾天再來看你。菲利普,你認識可以醫治鹿的醫生嗎?」
他微微一笑。
「我就是可以醫治鹿的醫生。」獸醫是他的本職,現在是難在他缺乏應有的醫療設備,只能見機行事了。
「菲利普,你好厲害!你為什麼什麼都懂呢?」茱莉露出崇拜的神情。
他微笑不答,正要策馬走開之前,突然又讓老黑爵調轉了頭。
「茱莉?」
「什麼?」
「你們鎮要通往森林的那條路旁,有一根柱子?」
「哦,那個大木頭柱子是給臨時路過的旅人,要進鎮補給食水的時候繫馬用的。」
「對,就是那裡。」他騎著老黑爵轉了半圈。「我不見得有時間常常進鎮,但我家裡的傭人每天會去鎮子裡補貨。如果妳有事找我,用石灰塊在那木頭柱子上畫一朵赤藍菇的形狀,我家傭人看到了自會回來告訴我,我們隔天中午就在三岔路口碰面吧!像今天一樣。」
「好。」茱莉的笑顏如花般燦爛,開開心心地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