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照亮了化為焦土的山坡。
結果昨晚我們沒能趕上。當我們衝到南天狗山時,已經是大蜈蚣鑽進地下以後的事了。嗯,在記錄者的曰志裡,應該會被寫成我們擊退它吧。
根據報告,大蜈蚣出現了三隻。有人目擊它們頭上坐著土之眾。
為時約十分鐘的偷襲。目的不明。
一名風之眾被森林火災的熱風掃到而摔落,翅膀折斷;從著火的哨塔跳落而骨折者、滅火時燒傷者各數名,都是不會危及性命的傷勢。
雖有三座建於山腰的哨塔遭焚燬,但好像在今天便會搭建好替代的哨塔,還可能會增建新的哨塔。
簡單來說損傷不大。天狗谷本身安然無恙。
只是,大蜈蚣出現在天狗谷好像還是頭一遭。也可以想成昨晚只是預演,可能今晚或之後才會正式攻擊。
說到這個,今早有件事讓我很在意。
在天狗谷的建築和坐落四周山地的哨塔頂端上,有數隻相同的旗幟隨風飄揚。
問題在於那旗上的標誌,怎麼看都和這時代格格不入。
那本遊戲雜誌的名人總編輯,若是看到這幅光景的話,到底會有什麼表情呢?
我半放棄地仰望用紅字繪著「eb!」標誌的白底旗幟。
「那是火之一族的軍旗喔!是照著張政的衣服做的!大家讚不絕口呢!」
遙不知何時來到了我身邊,自豪地挺起胸膛。
——軍旗?我由背包裡取出魏志倭人傳的影印,閱讀文字。
有了……寫著張政將親筆信函與「軍旗」送至邪馬台國。那旗幟若要說是由我帶來這世界的,也不是不行啦。
——那麼,親筆信函又是啥?
「欵,那是什麼?」
遙從旁看著資料。
「沒什麼,一點資料罷了。」
含糊其詞後,我把這疊影印資料塞回背包裡。
——等一下。
搞不好這個影印資料就是所謂的親筆信函。也就是說,遲早有一天我會把這資料交給卑彌呼是嗎?就算是這樣……
——要小心狗奴國喔,不然你會死的。
這種話哪說得出口。我想不出要怎麼告訴她這件事。
「張政!你能一下子就看懂那種東西喔?!」
遙轉向我。驚訝地睜大眼睛。
「啊,嗯嗯。沒到一下就看懂的程度啦,不過大概都能瞭解。你咧?」
遙雙眼中的眼神從驚訝轉為尊敬。
「如果是國家的名字有大半都看得懂。剩下的……如果是張政的名字的話,我也會寫喔!」
……也就是說,剛才那一瞥裡,她應該是看不僅內容的。呼~~好險好險。
可是,她為什麼會寫我的名字?啊,說到這個……
「難道,製作這矛鞘的人是你?」
我拿起逆矛,仔細打量刺著自己名字的新鞘。
「之前那個是臨時趕出來的,已經變得破破爛爛了嘛。名字是照著虛空坊寫給人家的字描出來的……沒寫錯吧?……沒有吧?」
「嗯嗯,謝謝你了。」
我從未遇見過會如此重視「張政」這個名字的女孩。自出生以來,我頭一次為自己的名字感到驕傲。
「太好了。欵,有空的話,你一點一點教我其他的字好不好?」
遙一如她那高額頭與圓眼睛所給人的印象,一整個好奇寶寶,是個機靈的丫頭,集中力也不錯。若開始教她的話,像「千」這一類的簡單文字應該馬上就能學會。
於是不久後,她就會看得懂魏志倭人傳上記載的事情。教遙識字便意味著如此。
「嗯嗯,過一陣子就教你吧。對了,你知道狗奴國嗎?」
遙從腰間皮袋取出皮製地圖攤在地上。在瀨戶內海和中國(註:此處的中國乃是日本本州西部一地區之名,包含岡山、廣島、山口、島根、鳥取五縣)縱貫道路之間的地方畫了個圈。
「這一帶全都是。明明就這麼寬,而且都是人類的國家,卻一個難民也不願意接收耶!這裡的國王是個男人,卻心眼小屁眼小又窩囊廢……」
遙不堪入耳的髒話持續了五分鐘。既然身為侍女的遙都已如此,狗奴國國王與卑彌呼的交情自是可想而知。
——不妙啊。
這點也和魏志倭人傳描寫的一樣!與狗奴國開戰後卑彌呼會死的。我胸中泛起不安感。
「對了,我沒有看到卑彌呼大人,她好嗎?」
「今天她應該是搭天照號去祖之谷慰問人民了。」
「伏丸也一起去嗎?」
遙點點頭。只要有那男人跟在身邊,基本上是能安心的。若是伏丸,哪怕是付出性命,他也會保護卑彌呼。
「我說啊,那個人幾歲了?感覺年紀會意外的大呢。」
我壓低聲音一問後,遙張望四週一下,然後用更低的聲音回答:
「這是秘密……不過好像和阿福婆婆同年吧。」
哇靠!也就是說,超過六十歲了?比起天狗跟河童,卑彌呼更像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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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阿福婆婆讓我們過夜,還一直忙東忙西熱切照料我們,於是我一大早便替她去挑水。取水地點是位於南天狗山山頂的天狗湖。
天狗谷應當是在數千或數萬年前,由這座天狗湖北側流出的河川形成河谷後,再經曆數度劇烈地殼變動而來的。如今河流大幅改道,僅餘河谷外形,而河水早已乾涸。
不知從何時起,天狗開始聚集到此之後,才形成如今的天狗谷。
換言之,天狗谷是大自然一時興起下的產物。若哪天河流又改道的話就會被水淹沒。如果從悠久的時間長河來俯瞰這座山谷,它或許是比肥皂泡更曇花一現的存在。
而壽命頂多數十年的我們,正拚命守護著這樣的一塊土地……
呼~~一旦獨處後,便不禁連不需要思索的事情都一塊想了。
話說回來,這路程如果是有翅膀的天狗,大概花不到五分鐘。我挑著兩個水桶走在山路上,來回卻得花兩個小時,這樣連句埋怨都沒有反倒才奇怪。
我的萬能逆矛今天變成扁擔。走路時肩上擔著靠近矛柄的套鞘部分,矛柄與矛鞘兩頭末端各掛一個水桶。
這差事出乎意料的辛苦。膝蓋發軟,肩膀的皮膚也破皮了。
可是,阿福婆婆卻四十年如一日,每天維持早晚挑水兩次不變。不管怎麼說,身為十七歲男子的我如果有怨言的話也未免太遜了!我心中這樣想著,重新振作起來。
我挑水回來後,與遙和阿福婆婆吃了來得稍早的午餐。「最近感覺挑水變得有些吃力了哪。真是太謝謝你了。」
被阿福婆婆在吃飯時道謝了N次,我不禁慚愧惶恐。
遙則是極其喜歡這位老婆婆,甚至到了阿福婆婆都感到困擾的程度。
她會省下雜務之間的空檔時間,一天陪阿福婆婆吃一次飯,有空時甚至會幫忙洗衣或打掃。
雖說遙是出自喜歡才做的,但讓卑彌呼的代理人煮飯洗衣這種事,似乎連以自由自在為信條的風之眾也不敢領受。再加上阿福婆婆的食物大多是天狗們的剩菜剩飯,而遙也跟著吃那些。
「你去勸誡遙,要她認清自己的立場。這事由我們來說的話會失禮。」
今天快中午時,連同虛空坊在內的三名天狗這樣拜託了我。我當場只是微笑著曖昧矇混過去。
要說為什麼的話,是因為遙也拜託過我了。
「欸,張政去暗示一下風之眾啦。就說阿福婆婆已經上年紀了,要多體諒她一下。挑水好辛苦的,你也知道的不是嗎?如果我去拜託的話,就會變成是卑彌呼大人下的命令,那樣不太好啦。」
……我想,女人果然的確是壓力的根源。
午後,我打著見習的名義,跟著遙巡視散佈山中的囤兵據點。
遙的主要工作是確認糧食、武器的庫存,以及夜間的交接。
不過,若是要做這些,只要閱讀報告書即可。巡視的真正目的其實是另一方面。
遙邊走著,邊和看到的每一位士兵打招呼。
「太郎先生,狀況怎樣?」「花子妹妹,腳的傷好了嗎?」
她對每個人都會說出一句無關痛癢,用來代替打招呼的閒話。
被她搭話的人大多也會發出「噢!」「你好」之類的簡短回答。
我在途中注意到一件令我吃驚的事,遙不僅全數牢記了數百名士兵的名字,還記得每個人的出生地與健康狀況。
有時也會有白目的傢伙來訴苦,遙對此也一一傾聽。
若要說她是否有解決問題,其實是完全沒有,但這樣似乎也就夠了。
就連來抱怨的當事人,也不認為遙能夠解決。純粹只是想對某人發發牢騷而已。
與遙交談後,緊繃的戰場氣氛會因笑聲而瞬間緩和。
雖然有老王賣瓜的嫌疑,但我的女朋友可是大夥兒的偶像。
不過,身穿「eb!」T恤的遙若站在軍旗旁,看來挺有火之一族總帥的模樣,真是不可思議。
更不可思議的,便是在這的所有人都對此事不覺得不可思議吧。
「穿著這個,好像張政就在身邊,就算辛苦也能繼續努力唷。」
聽她一臉誠摯地說出這種動聽的話後,我可說不出口要她還我衣服了。
而跟我這時身上穿的T恤有關的一則插曲,因為頗為有趣,所以也順便一提。
我這件T恤是在日本最大的主題樂園裡買的,它位於硬拗說:「這裡是東京!」的千葉縣浦安市裡。初次看見這T恤時,遙的感想堪稱絕妙。
「原來張政的國家裡也有山之眾啊!」
T恤上頭是長著老鼠頭的男女用兩隻腳站立跳舞,所以也不能說不像山之眾。
不過,最好不要隨便就把這個拿去做旗子啊。他們對版權可是超龜毛的。
啊啊,對了對了……說到衣服,還有另一件讓我在意的事。
阿福婆婆總是穿著一件「負子棉襖」在工作。所謂的「負子棉襖」是一種背上背著嬰兒後,再穿在外面的防寒用大棉襖。
「已經是夏天了,阿福婆婆穿成那樣,不會熱嗎?」
我們走在這個囤兵據點通向下處據點的山路上時,我問了遙。
「事情很複雜啦。」
遙露出有些苦惱的微笑後,開始訴說。
據說,天狗谷內的唯一戒律——「女人禁止進入」,制訂的起因正是四十年前阿福婆婆的醜聞。
當時,才二十多歲、身為巫女的阿福婆婆,與一名新人天狗熱戀,然後懷孕了。
這件事曝光後,她被趕出原生村莊,為了投靠戀人隻身來到這座山谷。到此後不久,便生下了世上第一個天狗與人類的混血。
雖說男方之前是人類,但死過一次才變身為天狗,女方則是活生生的人類,兩人要生出小孩或許是有些太勉強,所以那個早產的小孩只有兩顆拳頭大。雖然有著天狗特徵的大鼻子,卻沒有四肢。
看到那孩子這副模樣,任誰都覺得他會夭折,但他卻奇蹟似地活了下來。
不久後,身為父親的天狗突然消失無蹤。阿福婆婆絲毫不曉得他消失的原因以及後來的下落,或許是眾人隱瞞了她也不一定。
當時的風之眾族長允許這對母子住在天狗谷。但這恐怕並非出自於憐憫。證據就是當時的族長為那孩子取的名字是「俵太」。因為他沒手沒腳的體型與「俵」(註:「俵」(Tawara)在日文中指一種用來裝米、煤等物的草包,是以稻草編成)很像。
之後的四十年,阿福婆婆留在這座山谷,堅信天狗愛人一定會回來,一直如此等待著。
這裡沒人看過俵太實際的模樣。就連遙也無法得見。
但阿福婆婆有時會對背上說話,與某個人交談。
風之眾只要看到她,便會立刻別開眼睛。
穿著負子棉襖的阿福婆婆,對天狗們而言,恐怕是活生生的負面教材吧。
「可是啊,即使遭到這樣的對待,阿福婆婆可是從來都沒有怨言喔。」
大略講述完後,遙抬頭仰望我。
「哦~~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我邊走著邊輕輕摟住遙的肩頭。不知為何,我就是想這樣做。
「能那樣喜歡著一個人,不是很高貴又很棒嗎?」
遙抱住我的腰。接著把臉埋入我懷中。這丫頭自己似乎沒意識到,但她一直在嗅聞著我的味道。和山之眾沒兩樣。
「也是哪。」
我輕吻遙微微出汗的額頭。
……說到這個,我也不討厭這丫頭的氣味呢。是何時開始這樣的?
「我傍晚時再去幫阿福婆婆挑一次水吧。」
我希望與遙就這樣一直相擁著走下去,希望她一直在我身旁。但我無法順利說出口。
「嗯,就這樣。」
遙繪著紅線的臉頰,再度埋入我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