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福開始靜靜講述,彷彿在說床邊故事一樣。
「當孩子們初來到這大地時,我們滿懷著希望。我們如此相信著:在這裡一定可以順利成功,能夠創造理想的世界。」
老人說起古早事照慣例鐵定又臭又長還兼沒重點,然後最糟糕的是本人對此毫無自覺。這位老大爺看似聰明人,卻正是此類典型。
「我們起先創造了這個邪馬台國,看顧著人們在那裡成長,但我們太過期待人類的可能性。原本只想順其自然,令其優勝劣敗,創造充滿秩序與和諧的世界,想將一切問題交予時間解決。」
——創造邪馬台國?你?
啊~~啊,這位老爺爺的妄想症好像很嚴重啊。
我不禁脫口說道:「喂,老爺爺……你是想說自己是神嗎?」
「不,人類稱為『神』的存在,是不久便捨棄人類、回歸故鄉的那些同伴。我並非神。但我比他們更含辛茹苦,並且也不像『那個男人』一般無責任感。」
——你頭殼壞去啊。
我在心裡念出的這句話,是以前的流行用語。在老爸能臉不紅氣不喘地使用的諸多老梗裡,它是如今這年頭依稀還能通用的難得老梗。我也常講這句話,但使用的對象是老爸。
「……然而請你們看看。儘管賦與他們各式各樣能力,他們卻只會將之用為爭鬥的工具,歷時數千年依然學不會秩序與和諧。我一個人獨力難支,只能看著同樣錯誤反覆上演。但我已經難以忍受了。」
我說啊……「已經難以忍受」的人是我們吧。
「那你就像那些同伴一樣,快點滾回老家不就得了!」
沒錯沒錯。遙所言甚是。
「啊啊,我也那樣想過,但還是決定再度製作此鏡哪。僅差少許便可完成。沒錯,只消再封入一部族高達數千人的強烈情感,應當便可前往任何時代、任一場所了。」
「……強烈情感?」我反問他。
「就是面對死亡時難以接受的絕望、憤怒,還有憎恨、悲傷。這些是最快能從人心裡抽取出來的強烈情感。對於自己灑下的種子,我當然有收穫的權利。」
完全聽不懂他在講什麼。只知道這個混帳為了製作一面鏡子,奪走許多生命還不滿足,仍想繼續屠殺。這兩點無庸置疑。要制止這位腦袋內外一樣有毛病的老頭的惡行,這理由已經足夠。
遙緊緊握了我的手,然後再放鬆。我們想的事似乎相同。
倘若徐福說的不是謊話,我大概會無法回去二十一世紀吧……沒差,只要有遙在我身旁就夠了,此外我別無他求。
「老爺爺,你可能是很想回家啦,但我不是!」
張口大喊著的同時,我衝了出去。
第一步時握住逆矛,第二步時拔出。在第三步時跳起,直接揮出。
逆矛一如預期,朝依然浮在空中的鏡子揮落。
「呀啊!」
沒有砍中的手感。逆矛直接穿過鏡子砍在地上。
我毫不猶豫,繼續往徐福衝去,然後一矛刺向他的高長怪頭。
「早聽聞你們不會思前顧後,淨做些莫名其妙的行動,沒想到竟會這般胡來啊……鏡子不在此處,我也只是影像罷了。」
徐福的立體影像腦上穿著逆矛繼續說話。
「儘管如此,兩位著實令我吃了一驚哪。在無限遼闊的時空中,光是能找出最適合的對象便已是奇蹟。兩人進而還能心有靈犀,擁有足以匹敵我千辛萬苦收集的數萬人情緒的力量。一分摯愛勝過萬分憎恨……哎呀呀,看來還是不該捨棄人類哪。」
彷彿開心已極,徐福的影像捧腹大笑。
他的笑聲迴響格納庫中,宛如有數十名徐福一樣。令我忍不住想放聲大吼。
笑聲一起停住。
「為此,我想再一次相信人類的可能性。」
「這是什麼意思?!」
儘管我這樣問了,但卻不想聽見答案。那是一種宛若絕望的預感。
「我改變預定計畫了哪。據說在張政君所出生的世界中,興盛壯大的人類僅有一種而已。這點著實值得玩味。倘若有著諸多如你這般的原石,那我的努力不懈便有價值了。那是適合創建新邪馬台國的世界。」
「你、你……說……什麼?!」
我快發瘋了。沒能回去封神的殺人魔想要搭乘飛碟,到二十一世紀去大肆破壞。這絕對是惡夢。
並且,始作俑者……
——是我。
「我深深認可你們兩位的力量,萬分不想與你們為敵。若你們肯協助我更是歡迎不過。這是重要大事,請你們仔細思量。」
「開什麼玩笑!」
我大罵。徐福充耳不聞,不為所動。
「遙小姐如何?你應該不想與張政君分開吧?而且,你反倒適合成為新邪馬台國的卑彌呼喔。」
「吵死了!閉嘴!雞〇頭!」
遙聽後馬上大吼。不過,女孩子家不該講出雞〇頭這種字眼吧……
「還真遺憾,實在可惜。」
說完這話後,徐福的影像消失。
差不多在同一時間,格納庫裡的照明光線,以及本來隱約可聞的機器運轉聲也都消失了。
入口處亮著緊急的照明燈,遙大喊:「張政!快點!」
我全力衝刺,追向已跑了出去的遙。
「快點!快點!快點!」
奔跑途中,遙不停反覆如此喊著。她十分緊張。
我們抵達一開始的格納庫,十萬火急坐進大鬼石人裡。
「怎麼了?」
我也緊張了起來,無法順利綁上安全帶。
「這狀況和先前天照號要掉下去時一模一樣啦!」
——你說什麼?!
那老頭想讓我們和飛碟一起墜落。
還說會讓我們平安離去……相信他的我真的是蠢才!
「直接打破地板!」
「遙!腳來!」
遙的雙腳大力夾住我臉。很好,這樣出力就是雙倍了!
我邊啟動石人,腦中同時想像小時候我用腳踏破五枚瓦片的模樣。
我沒有空手道經驗。但是大概在小學五年級時,我曾偷跑進改建中的隔壁鄰居家,口中嚷著:「喝!哈!呀!」之後踏破瓦片,結果被大罵了一頓。
「啊!」
遙高聲尖叫,結果打斷我的集中力。
抬頭一看,面前的螢幕照出格納庫內部。
那裡站著一名老人。
是徐福。他手拿青銅鏡,正朝我們淡淡微笑。
——臭老頭!他人在飛碟裡面!
這時一個影像塞進腦中。那是遙對四處逃竄的蟑螂高舉起腳的影像。
——贊!我配合這個!
若是踩死人類的影像或許我會有所猶豫。但若是蟑螂不過小思心罷了。不用猶豫。
石人舉起右腳,正要踏下的瞬間。
>>張政君、遙小姐,後會有期>>
徐福竊笑的同時,我們的機體猛然一斜,腳下突然一空。
不、不對。格納庫中正發出耀眼白光,是之前的重力遮蔽傳送機開始運作了。
我看到光芒刺眼的飛盤底部,還來不及注意到我們的大鬼被扔到了外面,背上與後腦便傳來劇烈衝擊。
石人一定在地上躺成大字形,而我們的座位仰天朝上。
可能因為腦袋大力撞了一下,我的眼前金星亂竄,有點想吐。
「……腰,還活著巴?」
大概是還沒清醒過來,我有點大舌頭。
「……勉勉強強啦。」
回答的聲音孱弱無力,不過聽來沒我嚴重,讓我鬆了口氣。
「啊啊啊!他逃了!」
在遙提醒之前,我都沒注意到眼前的螢幕正映出不停遠去的飛碟底部。只見它轉瞬消失在青空中。
——媽的!媽的!媽的!這次徹底完敗。但我和遙都還活著。遲早要讓那老頭後悔今天沒把我們幹掉!一定要!
「啊、阿夏他們呢?!」
聽到遙驚慌的聲音,我的身體下意識產生反應。石人起身。在站起的同時,我搜尋四周岩壁。
「有了!在那裡!」
兩尊石人正攀附在崖壁上。一個用左手與雙腳抓踩著岩石,右手似乎正護著土之眾。但另一尊一手托著前一尊石人的屁股,剩下的左手卻只是吊抓在淺淺凹洞裡,眼看就要摔下去。
「快過去!」
我衝了出去。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在眼前了,無論如何都要拯救他們。想必遙也是抱著要全速衝過去的念頭。
——媽的!明明都想出動作了啊!為什麼?!
機身往左傾斜,動作緩慢,感覺左腳跛跛的。大概是從飛碟上摔下時,有哪裡壞掉了。
這時,吊在岩壁上的石人手一滑,連同手中抓著的岩石,一同朝天背地掉了下去。
——媽的!趕不上了啊!
只能賭一賭了,我在腦中想像我甩出去的手離肘飛出,抓住石人的身體。當然,只是普通人的我是不可能實際做出這種動作。但目前我無論如何都想做到,一心一意地如此想著。
我看見有東西朝正在摔落的石人射去。那是我射出的大鬼右手。
熔岩水花猛烈噴濺。
然而,在石人墜入熔岩湖前一刻,我清楚瞧見大鬼前臂纏住了石人。
——趕上了!
可是另一個問題隨即發生。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出收線捲回自己手臂的景象。
沒時間了。我改為想像拔河的影像。
「啊啊!不見了!」
才想用手拉回繩子,這才發現右手已經射出去了。
我用左手拽著繩索,轉動身體將繩索纏在腰上,兩腳不停後退,身體左轉右轉繼續收拉。
拉繩時遙的兩隻小腳不停輪流踩著我雙肩。看來遙也在拚命配合我腦中的影像。
石人的頭總算從熔岩中出現了。
「太好了,遙!只差一點了!」
當我正要再次轉動身體之際。
「不要!怎麼這樣……」
遙的雙腳突然沒了力氣。
從熔岩中拉出的大鬼右手,上面纏著的東西!只有從身體上被拉下的石人腦袋而已。
「媽的!」
我一拳打在石頭螢幕上。
這時大鬼再度邁開腳步。操縱的人不是我。
遙為了救另一尊石人,已經展開行動。
沒錯。雖不知之前掉落的是阿夏還是正十郎,若我們不能救出他們拚命護住的土之眾,就沒臉見他們了。
「媽的!媽的!」
用T恤擦著眼淚後,我拚命努力與遙同步想像走路的模樣。
遙突然大叫:「不行!」
只見原本攀在崖上的石人一蹬岩壁,往熔岩裡跳了下去。土之眾被跳下的勁風掃中,也接連摔了下來。
我在腦中再度想像投出左手的影像。然而我是右撇子,左手只在玩鬧時投過球。投球姿勢也是爛得可以。
儘管如此,大鬼還是立刻產生反應。
我正要揮甩左臂,右腳準備往前大踏一步。
但大概是腳下被拖地的右手繩索絆到,我操縱的石人一個不穩摔倒。
從崖上跳下的石人,在我們眼前沉入熔岩中。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此時,狹窄操縱艙內,響起了手環的聲音。
「……是阿夏。」遙用幾乎細不可聞的音量說。
「阿夏怎樣了?」
「……剛才死了。」
「她有說什麼嗎?」
既然死前特地送來訊息,應該是想要說些什麼。
「……我不想講。」
N口訴我!」
我的語氣粗暴。因為想知道阿夏的遺言到底說了什麼。
「……她說,土之眾、一大率、卑彌呼大人、我、張政,這一切她全部都恨。」
說完後,遙嚎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