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活像個夢遊症患者,開始走向徐福,不,是走向花亂那邊。
當她經過我身旁時,遙的手輕輕碰到了我的頭,彷彿是在撫摸我一樣。
遙沒停下腳步,用腳靈巧地夾起逆矛,將它擺在徐福腳畔。
「我們投降。請你一定要救花亂。拜託你。」
遙在徐福面前跪下磕頭。
然後她現在應該正用低垂的腦袋遮擋著,偷偷在將額頭貼到手環上,對某人送出了訊息。
因為剛才遙通過我身旁輕觸我頭之故,我腦中傳來了遙的聲音。
>>當我的手環一響,就趴下>>
看來遙似乎也藏著一張我不曉得的底牌。
徐福似乎為遙的跪拜吃了一驚,但還是露出老懷大悅的模樣。
「看來勝負已分啊。那麼,我就開始說明我的計畫吧。」
——還在裝腔作勢!有屁快放!
終於要揭曉我們的底牌了。我側耳傾聽,唯恐漏掉一字一句。
「首先,遙小姐。請你將張政君送回他原來的世界。」
「什麼?為什麼要送我回去?」
聽到我忍不住問出的話,徐福不悅地瞥了我一眼,直接繼續對遙說話。
「在那之後,我還要把現在即將完成的最後一顆寶石,鑲入龍之眼裡,完成鏡子。」
「龍之眼是什麼?」
遙依舊垂著頭,只是短短問了這一句。
「那是鏡子背面的圖案之一。那件事我會親自做。我想麻煩遙小姐的,乃是另外的事。我希望你用這面鏡子增幅你的力量,將我連同邪馬台國一起送去那個世界。」
徐福話說到此就暫時打住,等待著遙的回應。
這名老人習慣等待。先沉不住氣的人,果然是遙。
「我知道了。只要你肯救花亂,我什麼都答應。可是,為什麼要讓張政先回去?」
「事實上,張政君本身怎樣都不重要。重要的乃是張政君穿越的軌跡。因為我並不清楚未來位於哪個時空,所以我要沿著那軌跡過去。」
——既然如此,只要我留在這裡就好了。遙應該也有想到這點才是。
「原來是這樣啊。那麼,現在這面鏡子通往哪裡?」
「你們口中的『神』國。我的故鄉。我原本還頗期盼回歸故土的哪。」
「神國在哪裡?」
「極遠之處。喜鵲飛渡銀河河面之處……姑且就這樣形容吧。」
「哦~~這樣啊。」
遙的手環突然響起。總算來了。
「……啊,不好意思。」
遙跪著將手環抵住額頭、閉上眼睛。
「都到這個時候了,還有什麼事?」
徐福面露茫然不解之色。他頭一次緊張起來。
「是卑彌呼大人,她要向你說聲『您好』啦!」
這樣說完,遙一頭衝向徐福椅子下方。我也連忙趴下。
「你、你說什麼?!」
徐福的話被巨大爆炸聲以及猛然往上一彈的劇烈衝擊打斷。
這一瞬間,整個房間猛然大幅傾斜。
最先開始移動的是沒有固定的小儀器,它們接連滑落地板。
那些儀器陸陸續續撞上水槽,槽內的液體灑滿一地。
失火了。微弱低矮的火舌竄布地面。濃煙滾滾冒出。
小爆炸接二連三不停發生,動力裝置也倒了下來。
烈焰旋即竄升,火勢擴及牆壁、地板、天花板。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只曉得這艘船底部有什麼東西爆炸了,此外一無所知。
可以確定的是,這是遙為我製造的最初、也是最後一個機會。
「遙!」
我不停喊著她名字,尋找她的身影。遙與徐福先前所在之處已被大火包圍。
我像壁虎似地在傾斜地板上爬動,手腳並用死命狂爬。
流淌於地的液體灼傷我的手腳,火焰燒燎我的臉頰肩膀與背部。
沒有時間哭夭什麼好燙之類的喪氣話!
我得殺死徐福!救出遙!不論是哪一件事都分秒必爭。
煙霧瀰漫之中,我瞧見遙趴在地上。在她身旁的徐福,正被兩台沉重儀器壓著。兩個人看起來都昏過去了。
我咳嗽著尋找逆矛,但不見它的蹤影。
媽的!明明現在只要手一伸便能幹掉徐福……
我決定先救遙。我往遙爬去。
手伸到她臉前。沒問題,還在呼吸。
「遙!遙!振作點!」
我拍打她臉頰,搖她肩膀。遙卻昏迷不醒。
不過我有了另一個發現——逆矛與銅鏡正被她緊緊抱住。
遙相信我一定會來,當場立刻就護住了逆矛。
真是的,還趁亂搶來了鏡子啊,貪心的丫頭……
——很好!剩下的就交給我!
我從遙手中取出逆矛,半蹲在徐福身邊。
拔矛出鞘。矛身正散發出遠較平時更耀眼的藍白光華。
雖然要對失去意識的老人下手有點不是滋味,但如今再無遲疑的理由。
「政!別猶豫!」爺爺的聲音在我心中響起。
我應道:「啊啊!」
我瞄準徐福仰天朝上的額頭,逆矛大力往那裡插落。
這一瞬間,徐福猛然張眼,我倆四目相交。
我「嗚哇!」叫了一聲,手上傳來刺入硬物的觸感,這兩件事同時發生。
我嚇了一跳摔倒在地。
好不容易手腳並用、撐起身體後,我再度望向徐福。
他照舊仰天朝上,雙手高高伸直彷彿想抓住什麼。眼睛睜得老大。逆矛深深插在徐福額上,釘在地板裡。
逆矛插著的部分傳來了「滋滋」的噁心聲響與焦臭味,似乎是逆矛發出的高溫正在燒灼徐福的腦子。
呼~~好險趕上了……
我扔下徐福與逆矛不管,連忙跑到遙身旁。
我將手穿過她腋下環住後背,把她抱了起來。
「遙!遙!遙!」
我大聲喊了她數次後,遙在我懷中緩緩睜開雙眼。
「……徐福呢?」
遙恢復意識後,張口便先問他的事。
「死了。」
「是你殺的?」
我一點頭,只見遙臉上逐漸泛起紅暈。神色舒緩了下來。
大概是放下心的緣故,遙沒立刻恢復到平场☆態,只是從傾斜地面上站起身後,張大眼睛環顧四周。
「這艘船出乎意料的堅硬呢。」
「說到這個,你到底做了什麼?」
我也跟著遙站起身,重新打量周圍。火勢已十分微弱。
「其實是天照號從港口下方全速撞上了這艘船。」
「是卑彌呼大人開來的?」
「我想,現在……我已經是卑彌呼了。」
說出這話的遙,表情有些失魂落魄。
卑彌呼死了。而且神奇地死於邪馬台國與狗奴國一觸即發的當下。如此一來,便與魏志倭人傳的記述符合。
「……結束了呢。」
遙語帶哽咽,將臉埋在我胸口。
「是啊,就這樣結束了。」
「謝謝你,張政。」
「這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小笨蛋~~別哭啦。」
我緊緊摟住遙,吻了她的高額頭,那裡有著血與汗的氣味。
當遙抱住我的腰時,我彷彿聽見某處傳來了陰沉的低笑。
我們嚇了一跳,找尋聲音來源。
只見原本徐福的屍體所在之處,僅剩逆矛還插在地板上。
「不會吧……」
當我這樣開口說時,某樣東西從暗影中滾到我腳邊。
那東西抓住我腳踝。
是徐福。大概是把腦袋硬從逆矛上扯下來。他額頭以上的長腦袋像張開的鳥嘴一樣,從中一分為二。
「呼呼呼……真遺憾啊,張政君。你只差一點點呢。」
我忍下慘叫聲,踹了徐福的頭數腳。每當他的頭一搖晃,便有狀以豆腐的東西滴滴答答灑出,但徐福的手絲毫不放鬆我的腳。
不僅如此,徐福甚至就這樣抓著我腳踝,直接站了起來。
「我雖非神,卻也非屬人類。若因這種小傷就死去,哪能活上數千年之久。但是,腦袋被剖開,實在是痛極了啊!」
我的身體突然浮在空中,然後景色猛然高速旋轉。血氣沖上頭,使我的意識一陣模糊。
「……好痛!」右半身大力撞上了某物,又讓我清醒過來。
我的右眼火辣刺痛,整個視野模糊一半。脖子無法向右轉。每次呼吸胸口便有如針刺。腰間像是插著一隻燒紅的火鉗。
不知道他是吃了啥鬼東西才有這種怪力。徐福好像抓著我的腳踝,將我身體猛然往上一甩後,再大力砸到地上。
「再來三次的話,張政君全身骨頭便會粉碎,恐怕撐不到第五次。
「好了,遙小姐。若你想救他,便請你將他送回原本的世界吧。還是,你想帶著邪馬台國與十萬人,陪著張政君殉情哪?」
我的身體再度被倒吊提起。我能做的只有閉上眼睛而已。
不——應該還是有辦法的……
!!!!快想!!!!快想!!!!快想!!!
——對了!
我死了的話,徐福就無法去二十一世紀……所以他不會殺我。
「遙……」我努力擠出聲音。
「請你閉嘴。」
我聽見徐福平板的聲音後,身體又再度被掄到空中轉了一圈。
啪嚓!我被砸在地板上的瞬間,隨著一個恐怖的聲響,右肩傳來劇痛。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知道自己口中正不停發出丟臉的慘叫聲。真希望至少能按住嘴巴。但我的手臂無法動彈。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快住手!!」
聽見遙的呼喊聲後,一聲「啪嚓」又響起。
徐福好像把我脫離肩膀的臂骨給推了回去。他應該不是良心發現,大概只是覺得我的慘叫很吵。
我睜開眼睛,瞧見抱著青銅鏡坐在地上的遙。
她頰上的紅線有淚水流過的痕跡,但已不再哭泣。
「張政!收拾掉這混蛋以後,我一定會嫁去你家的!所以你先回去!」
當她這樣說時,眼中與嘴角露出了宛若壞小孩要惡作劇的笑容。
僅僅如此我便已知曉。遙已做出某種決定。做出決定後,這丫頭必定會付諸實行。
「收拾?收拾我?我可是不會輕易死去的哪。況且你太過善良。不可能坐視十萬人死亡的。」
徐福握著我腳踝的手越發用力。他拖著我往遙走去。
儘管語氣假裝鎮定,但他顯然正緊張著。
「的確是那樣呢。所以……」
彷彿看穿徐福心中所想,遙的語氣從容不追。我不清楚原因,但被逼入絕境的顯然是遙那邊才對。
「神國是吧?我就連邪馬台國加你一起送去那裡吧。」
「你、你說什麼?寶石又還沒到齊八……」
徐福的手突然放開我腳踝,嘴巴半開,傻愣愣地盯著遙。
露出凜然笑容的遙,手掌中躺著一顆藍寶石。
那是我爺爺從未來的銅鏡上取下,藏在逆矛之中,本要鑲入龍之眼裡的第八顆寶石。
……我不記得遙有把它還給我。
我不曉得遙想要做什麼,但卻隱約感覺到,她正準備要做出一件無可挽回的事。
「遙!住手!不要啊!」
我伸向遙的手化為透明。
「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你的笑容!所以,要常笑喔!」
最後,我看到遙對我比出了V手勢。
第十二章 哀別
什麼狗屁救世主……!什麼事都辦不到。連遙一個人都救不了……
關於我是怎麼回到這裡的,我絲毫沒有任何印象。回過神時,我人已倒在山茶湯獨棟和室的棉被上。
之前撞到地板的右半身,依然陣陣刺痛。
我抬起頭,看見開著沒關的電視畫面。
畫面一角顯示的時間,是兩點半。這次我在那世界時,這邊只過去了二十分鐘。
電視裡,掛著墨鏡的主持人與穿夏威夷衫的解說人,依然滔滔不絕地談論著沒憑沒據的新聞。在我心情這麼糟的時候,拜託你們饒了我吧。我想關機……
想想又放棄。我連一根手指都懶得動了。這並不僅僅因為身體疼痛的關係。
只是覺得這世界的一切不管怎樣都沒差了。或許在不知不覺中,有遙存在而且天空飄浮著邪馬台國的那個世界,對我而言,已經變成真實的世界。
然而,在那世界裡,恐怕現在遙與邪馬台國都已不存在了。
——那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用棉被矇住腦袋。閉上眼睛回想。
首先,我腦中浮現的是反敗為勝的瞬間。天照號的自殺作戰事先並沒有讓我知曉。那是何時決定的?
我直覺提案者是卑彌呼,為了執行作戰,天照號的駕駛員必須得知徐福當時的正確位置。遙恐怕是在登上飛碟舷梯的前一刻,就傳出這項情報。
發出最終攻擊信號的時間點,應該是遙對徐福下跪磕頭那時候吧。
不,在那之前遙警告過我「手環一響就趴下」。這麼說來,遙早已做好了安排。又或許是在看到花亂的遺體時發動的也說不定。
天照號的自殺攻擊,應該是在無計可施時,要殺死徐福的最後手段。
不,不對。即使卑彌呼原本便有這種想法,遙卻知道一旦殺死徐福,邪馬台國便會墜落。
這也不對。遙可能在送出攻擊信號時,就想到了要趁徐福按下墜毀邪馬台國的裝置前,瞬間幹掉他。
倘若她們是這樣想的,我、遙,以及當時應該在操縱天照號的卑彌呼,三條命就能換回十萬條命的話,這交易再划算不過。只可惜邪馬台國的港口與船隻堅固得超乎想像。實情是這樣嗎?
不,等等。這樣也不對勁。假使一開始就打算犧牲我了,一般是不會對我說「手環一響就趴下」的吧?
可能遙沒想到刺殺徐福失敗的狀況。或許她反倒認為失敗的可能性較高,不然她不會硬搶下逆矛與銅鏡。
在自殺攻擊失敗時,那丫頭到底是想幹嘛?選項有二個。她本人曾經說過「幹掉徐福」或者「破壞鏡子」。
倘若是要幹掉徐福,就像後來我做的那樣。徐福曾說過「你想帶著十萬人殉情嗎?」最後遙會無法殺死徐福。
那麼,在破壞鏡子的情況下又如何?可以想見,徐福可能一怒之下會墜毀邪馬台國。但也有可能不墜落。倘若我們至少擺出要破壞鏡子的姿態,應該能與徐福討價還價。
為何她不那樣做?
還有個大問題。
就是爺爺從二十一世紀的銅鏡上取下、藏於逆矛柄中的寶石。遙是何時發現那就是要鑲到鏡上的第八顆寶石的?
和三富與辰實一起看到寶石時?徐福說出「龍之眼」時?拿到鏡子時?還是我命在旦夕時……?到底是什麼時候?
話又說回來,遙沒將那寶石還給我,是純粹出於偶然?還她另有計畫才留下的?若是這樣,那丫頭原本的計畫是什麼……?
想到這裡,我又感覺到自己的推測犯了個根本性的錯誤。
遙很機靈。但絕非是會先想定各種情況後,再一一做好準備的謹慎派。
相反的,她是專注於一個目標或夢想後,便為此努力,發揮多出常人一倍力量的類型。她能全心全力集中於某一點上,而對其他事物視若無睹。她就是這種人。
……………………………………………那丫頭的夢想是什麼?
……………………我好像問過她好幾次。
……………………………………喂,等等。
………………不會吧。該不會是那個吧?
……莫非,是要來當我的新娘?
如果破壞了鏡子,我不知道會變成怎麼樣。遙是在害怕這點?是這樣的嗎?!
可是我都說過願意留在那邊了啊!早知道就該衝破最後一道底線!那樣遙的巫女之力就會消失……
啊啊啊!可惡!千金難買早知道,我到底在搞屁啊……
卑彌呼也死了。邪馬台國也消失了。也沒能守護住那丫頭……
「遙,~~~~你去哪了啦。神國是在哪裡啊……」
我在棉被裡,忍不住默默流淚,這時——
——張政!
有人喊了我的名字。是遙的聲音!近在身邊,應該就在房裡而已!
我扔開棉被,拖著腳站了起來。
「遙!」
我環顧房間,拉開拉門,檢查廁所和露天浴池,甚至衝到走廊尋找。
可是,絲毫不見遙的蹤影。
是幻聽啊……我癱坐在棉被上伸直兩腿。
這次我終於忍不住想關掉吵人的電視,手拿起遙控器指向畫面。
「遙?!」
電視中的影像是戴墨鏡的主持人與身穿夏威夷衫的解說員並排而坐,看來一副窮酸樣的攝影棚。
然而,我方才隱約聽到的聲音,無疑正是遙的說話聲。
我連忙調大音量。
她的聲音摻混雜音,斷斷續續傳了出來。
「……我想是……像很花時間……不過我一定會過……以你要等我。」
遙的話到此結束。主持人忍著笑意開始解說。
「剛才的聲音,是搜尋地外文明計畫所發表,由天鵝座Ⅺ一帶在一千八百年前,由宇宙人所送出的訊息,您怎麼看?」
墨鏡仔出聲相詢,夏威夷衫只是苦笑。
「這是新電影的宣傳手法吧。應該是好萊塢想出來譁眾取寵的點子吧。啊啊,也不排除搜尋地外文明計畫的主機被駭的可能哪。不過,對美國人而言,原來日本話等同外星人的語言,這可真叫人難過哪。哈哈哈……」
「因為很難得,要不要再聽一次?」
「不,一次就夠了。我對美式玩笑沒轍。哈哈哈……」
我滿心期待遙的話會再度播放。
然而,節目在這之後便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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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訴送早餐來的老闆娘,我要中斷行程打道回府。
「臨時發生什麼變化了嗎?」
與老媽有些神似的老闆娘,擔心地望著我浮腫的臉龐。
「女朋友去了很遙遠的地方……」
「我不會問你發生了什麼的……不過,你們一定還能重逢的唷。因為你們還年輕。」
大概是被蚊子叮了。老闆娘不停撓著頸子,同時「唔呼呼」地笑了。
吃完早餐後,我緩緩將身子浸入露天浴池裡。
「吶,花連。雖不曉得與遙再度重逢的日子何時才會到來……但我希望在那之前,能變成更出色一點的男人。變得足以守護遙。」
中庭的山茶,在夏日耀眼陽光下,清涼地晃動枝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