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習字(01)

  次日晌午,井娃背著竹簍疾奔進城,趕到藥市時見李春花正在街口等候,井娃衝她「呀」了聲,做個稍等的手勢,跑到[醜婆山院]對面的[山老兒洗面堂]送外敷的藥材,山老兒送給井娃一小袋蠶豆做跑腿費,這袋蠶豆自然進了李春花的肚子。井娃腳不停歇地跑著來送藥,忙完之後不敢有片刻耽擱,又匆匆趕去中保村。

  村塾的學生多是附近村戶,授課時數通常在一個月至三個月之間,家人要求不高,只求孩子能識幾個字,日後好記帳、寫春聯,有些學生還要幫家裡種田、帶孩子,因此放堂很早,井娃與李春花趕到村前那會兒還未到申時,學生卻早已走光了。

  方澤芹依約守在村口,見到井娃時愣了一愣,幾大步跨上前,皺眉輕問:「你的臉是怎麼了?誰打你的?」

  井娃被他嚴厲的臉色嚇得往後一跳,摀住臉搖頭,蹲下來拍地,李春花道:「她這意思是摔倒了,想是摔倒時撞上臉了才會發紫。」井娃隨即點了點頭。

  方澤芹帶兩人去村西的小河邊,那處有座供遊人歇腳的茅棚,棚裡擺放著破舊的方桌木凳,三人便在桌前坐下。

  李春花問道:「學堂裡又沒人,咱們為啥不去學堂,非要跑來這兒?」她哪知道方夫子只是受聘教書,不能私自帶人入學堂。

  方澤芹笑道:「只要有心想學,在何處都一樣。」

  井娃「啊」了一聲,把雙手放在膝蓋上,坐得端端正正。方澤芹盯著她緊繃的小臉看了會兒,伸手要摸,誰知剛一抬手,井娃便像受驚似的閉緊雙眼,舉手擋住頭,她平時被柳元春打慣了,只要大人一揚手便覺得要挨打,先護住頭臉再說。

  方澤芹眉頭輕蹙,緩緩收回手,拉開藥箱最上層的屜子,取出一個青綠色的圓形瓷盒,打開盒蓋,裡面裝著黃色軟泥,散發出淡淡的土腥味,有些嗆鼻。

  方澤芹彎下腰平視井娃,輕聲說道:「別怕,這是金瘡藥,敷上之後,臉上的淤腫很快便能消了。」

  井娃這才放下手,方澤芹指沾藥膏輕輕塗抹在她的臉頰上,李春花看得新奇,也指著自己的左臉說道:「我昨兒也被人打了一拳,先生,這藥也給我塗塗吧。」

  方澤芹將瓷盒遞給她,李春花接過之後先拿在手上把玩了一會兒才上藥,方澤芹將盒蓋也給她,說道:「這藥管治外傷,你便收著,日後有個跌打損傷也能用得上。」

  李春花嘻嘻一笑,也不曉得說謝,只道別人願送自個兒願收,本是天經地義,便直接將瓷盒揣進懷裡。

  方澤芹做的是短學教育,三個月後還要遊歷他方,也不依循由易而難的過程,單以蒙學經冊《千字文》來教導學生認字識音,閒話不多,只簡述《千字文》的著作者與成文朝代,接著唸誦篇首十六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成宿列張。」

  李春花天資聰穎,方澤芹只念了一遍,她便能複述出來,咬字發音都很準。井娃握緊拳頭,用勁地吐字:「打!呀…嗄!」只掙得面紅耳赤,她雖記下了每個字的讀音,卻不知道該怎麼將心裡的聲音用嘴巴發出來。

  方澤芹坐到她身邊,安撫道:「不急,慢慢來。」

  他將書冊攤在桌上,指著字一個一個唸給井娃聽,又問:「這十六字可能記下?」

  井娃指著心口,用力點了一下頭,又摀住喉嚨,眉心緊皺,鼓起腮幫努力發聲:「炎!易!啊!呀——呀!」她總是發不出想要發的音,急得站起來跺腳,白面皮瞬間就漲得通紅,像顆熟透的小蘋果。

  李春花道:「別白費力氣了,都跟你說了她是小啞巴,她又不是聽不懂人話,就是說不出來唄。」

  方澤芹將井娃拉坐下來,輕拍她的背,沉思半晌,從藥箱裡取出筆墨紙硯,從河裡打來一罐水,說道:「若講不出口,我便教你寫吧。」

  他將顆粒粗糙的黃紙鋪在桌面上,這種紙便宜,可用碎布頭和麻草自制,壓紙的紙鎮是隨手可得的長條形石塊,只要用水洗淨,再將棱角磨平便可使用。磨墨時先在硯池滴入清水,順著同一個方向研磨,力勻而輕緩適中,研磨完之後即時將墨放回匣內。在研磨之前先以清水潤筆,倒掛晾筆,磨好墨之後,將筆在黃紙邊緣輕拖,吸乾水分後再蘸墨書寫。

  李春花學著忘著,在研墨之前忘了潤筆,研墨之後又忘了將墨條即時取出,研磨時加水過多,浸軟了墨條,她見不出墨,便加重研磨的力度,墨汁四濺,還沒書寫便將桌上弄得一團糟。她將筆狠狠一摜,抱頭大呼:「煩啊,不就是寫幾個字,哪兒要這麼麻煩!」

  其實方澤芹已掠去諸多繁瑣步驟,首先潤筆研墨的水就必須清澈不含雜質,河水再清也摻著細泥沙,窮秀才尚且不屑用之,即便要用,至少也要靜置一晚,待泥沙沉底再取上層清水。

  若習字只圖日常方便則無需太講究,若教富家子弟又另當別論了,游醫不比飽學秀才,被視作賤職,不入文人雅士之流,在生活方面,方澤芹慣常舍繁從簡。

  李春花摜筆的舉動看在旁人眼裡便是目無尊長,換了別的先生,即便不拂袖而去也少不得要訓斥一頓。方澤芹倒也不惱,不慍不火地用濕布巾將桌面擦拭乾淨,將沾上墨點的黃紙仍鋪回原位,取出另一桿筆遞給井娃,說道:「你來試試。」

  井娃原本還有些害怕,怕做錯了會受責罰,可見方澤芹沒對李春花的放肆動怒,也就按下心來,提起袖子接過筆,從潤筆到入墨,全都仿照方澤芹的動作來做,一絲也不敢大意,甚至連研磨時轉幾圈、墨條在硯池上敲幾下,她也一一記下,照葫蘆畫瓢,模仿得似模似樣。

  方澤芹大感意外,又接著教她正確的執筆姿勢,果然是一教便會。方澤芹在紙上緩緩寫下「天地玄黃」四字,指著字念道:「天、地、玄、黃,你們先學著書寫這四字。」

  李春花道:「先生,你再多寫幾遍,尤其是最後那個黃字,該從哪兒寫起?我方才沒看清楚。」

  方澤芹又提筆寫了兩遍,讓她們各自習練,李春花還不懂得控制力道,只將筆毛壓在紙上用力刮擦,寫出來的字大而雜亂,歪七八扭的,筆順也不對,能將形描摹個大概便算不錯了。

  井娃默不作聲地在黃紙一角寫下「天地」二字,抬頭看了看天色,眼見雲霞泛紅,她心知再不回去又要挨打,便將筆還給方澤芹,起身背上竹簍。

  方澤芹問道:「這就要回去了麼?」探頭看黃紙一角的小字,臨寫的有一二分相似,雖墨跡不均,筆劃倒是清晰齊整。

  井娃望向天邊雲彩,又指了指基山的方位,彎腰行禮,「嘰嘰呀呀」的擺動小手。

  方澤芹揚聲叮囑道:「記得明日再來此地,我等你。」

  井娃已經跑出茅棚,聽到話後,回頭燦然一笑,蒼白的皮膚被陽光染出一層暖色,方澤芹看了這笑容,心口湧出陣陣暖意。

  李春花朝井娃揮了揮手,笑著大喊:「喂!小啞巴,明兒我還在街口等你!要早點來呀!」

  井娃「唉」了一聲,沿著河岸跑開。

  目送她走遠後,方澤芹看看天色,對李春花道:「時候不早,你也回去吧。」頓了頓,又問:「你家住哪裡?」

  李春花嬉皮笑臉地往河那頭一指,回道:「就在前面的土地廟裡,幾步路就到了,先生,你要不要到我家坐坐順道上兩柱香?」

  方澤芹笑道:「不必。」摸出三文錢,讓她去買些吃食,收拾好藥箱便自往村裡去了。

  !!!

  井娃沿著山路往回跑,經過一片泥潭時駐足,她手上的墨跡雖然已用河水洗去,濺在衣裙上的墨點卻無法打理,只怕回去後會被柳元春發現,便跳進泥潭滾得滿身臭泥。

  到家之後,井娃不敢進院子,只站在柵欄外大喊:「啊!啊!」

  柳元春出屋一看,快步走了過來,井娃連忙跪下來,也不敢吱聲,「咚咚」的磕頭賠罪。柳元春扶起她,和顏悅色地問道:「是不慎跌進泥潭裡去了嗎?」

  井娃連連點頭,柳元春又問:「可沒在外頭和什麼人搭話,吃什麼不乾淨的食物吧?」

  井娃趕緊搖頭,柳元春道:「把舌頭伸出來讓我看看。」

  井娃依言吐出舌頭,柳元春湊近細瞧,以指甲輕刮舌面,察看指甲裡的白苔,微微一笑,頷首道:「好,你沒說謊,這才是娘的乖孩子,在這兒等著。」

  她進屋取來竹籃和水桶,籃子裡裝著套淡綠色的衫裙,藍底墊層油布紙,衣裳上又蓋兩層布巾,對井娃道:「娘還要熬藥,你自個兒去把身子洗乾淨,髒衣服便扔了吧,也不缺這一件兩件。」

  井娃這才鬆了口氣,接過籃子,繞到屋後的小溪邊,這條溪流是山泉匯聚而成,水質清澈,在夕陽的映照下泛出粼粼波光,柳元春單以井水烹煮食物,除此之外,平常洗浣與澆灌藥田都是用這小溪裡的活水。

  這山間罕無人跡,井娃脫下衣褲,解開兩條麻花辮,光著身子跳進水裡游泳,仰面朝天浮在水面上,睜大眼睛放聲念道:「炎、易、炎、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