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習字(02)

  自第二堂課起,方澤芹便針對兩名學生的特點調整了授課方式,李春花口齒伶俐,反應極快,讀經識字無需操煩,只是缺乏耐性,沒坐一會兒便要出去繞一圈,靜不下心來抄書寫字,方澤芹便教她誦讀《千字文》。井娃正好相反,讀是完全讀不出來,所幸耐性奇佳,模仿能力強,最值得欣慰的是——她很好學,求知若渴,方澤芹便教她學寫《百家姓》,每寫一姓,便告訴她該如何發音,解說這姓氏的來歷。

  不間斷地學有七日,李春花已能捧書通讀《千字文》,井娃也學會如何運筆,小字娟秀,密密麻麻地抄滿了十張紙,未免被柳元春發現,她在臨寫前先圍上一塊麻布,即便不慎將墨點滴落也不會弄髒衣服,這塊麻布便交由方澤芹保管。

  一日午後,井娃照常進城送藥,還沒到藥市便被南向天和王郭兩小狗腿攔住,井娃轉身想逃跑,卻被南向天一把扯住辮子,井娃疼得倒抽了口氣,捂著髮根,求助地對往來路人「嘰呀」直叫。

  城裡居民都認識南大戶家的小太歲,避之唯恐不及,誰也不願插手管閒事。南向天惡狠狠地喝問:「喂!小啞巴,聽說方大夫在教你和臭要飯的讀書識字,還是單獨開灶,可有這回事?」

  井娃垂下頭不理不睬,南向天用力拽她的長辮子,怒道:「方大夫是我爹請來的夫子,只要我爹沒準許,他自個兒也不能想教誰就教誰!哼,村裡的小二黑全跟我說了!大夥心裡可都不平著吶,誰家都交了錢,為啥就你倆能平白撈到好處!你說這像話麼?」他轉頭問王三郎。

  王三郎把頭搖成撥浪鼓。

  「你說這還像話不?」他又轉頭問郭寶多。

  郭寶多拍腿叫道:「當然不像話!」

  南向天叉起腰逼近井娃,齜牙咧嘴道:「聽聽,都說不像話,咱家不是白請了方大夫,夫子也不能白教課。」把手朝前一攤,「九文錢,先交出來!」

  郭寶多挨近了南向天,擠眉弄眼道:「請夫子可不止九文,少說得收她個半吊。」

  井娃搖頭,拍拍手攤開,王三郎看明白了,對小主子道:「小啞巴說她沒錢呢。」

  南向天豎起眉毛問:「是沒九文錢還是沒半弔錢?」

  郭寶多小聲嘀咕:「九文都沒有哪兒來的半吊。」

  井娃豎起一根指頭,又搖了搖頭,拍手攤開,王三郎道:「少爺啊,她說她身上分文沒有呢,一文錢也給不出來。」

  南向天瞪起眼睛問:「真沒有?」

  井娃甩了甩袖子,拎起裙子抖抖,又跳起來轉了一圈,長辮舞動,綠裙飄飛,像燕子般翩然靈動。南向天心頭咯噔一跳,用胳膊肘拐王三郎,問道:「喂,你說她這是啥意思?跳舞麼?」

  王三郎回道:「少爺啊,我看不是,她是跟咱們講,她身上真的沒揣錢呢,一個子兒都沒~」

  南向天這倒為難了,看向郭寶多:「喂,沒錢咋辦?一個子兒都抖不出來啊。」

  郭寶多嘿嘿一笑,指著井娃背上的竹簍道:「那草藥值錢,我聽我娘說,藥市裡十家藥鋪有九家都收山姥的草藥。」

  井娃一聽這話可發急了,趁南向天琢磨之際,偷了個空子往人群裡奔去,南向天大喊:「快追!別讓小啞巴跑出這條街!」

  井娃「依依呀呀」的跑在前面,她本來腿就短,又怕藥草灑出來,不敢放開步子奔逃,沒一會兒就被南向天三人追上。

  南向天哈哈大笑,挺起肚子往前邁步,忽覺渾身發冷,像被冰水從頭灌到腳,體內的熱氣自竅孔裡全散了,他打了個寒噤,當即腿腳一軟,人便栽倒在地。

  王三郎與郭寶多見小主子倒了,連忙跑過去扶,可南向天卻像是灘爛泥似的,怎麼扶也扶不起來,郭寶多忙問「少爺!你是摔到哪兒了麼?」

  南向天只覺得氣虛舌燥,胸口冰冷,把身子蜷縮成一團澀澀發抖,嘴裡喃喃道:「冷…冷……」

  王三郎急得滿頭大汗,「哇」的一聲又嚎了起來,扯開嗓子大喊:「救人啊!快來救人!少爺要死啦!」

  井娃見南向天翻起了白眼,趕緊跑過去,伸手指橫在他鼻下,感到氣息微弱,又摸上手腕,腕部冰涼,嘴唇也泛出烏紫色,眼見著就快不行了。井娃自己也曾有過類似的症狀,每當發病時,柳元春便熬薑湯給她喝。

  井娃拿出隨身佩戴的乾薑塊,咬了一口在嘴裡嚼爛,吐出來用手指餵在南向天舌下,郭寶多一把推開她,喝道:「你幹什麼?」

  井娃提起幹姜抖了抖,「呀呀」出聲,郭寶多看不明白,便叫王小胖來琢磨一下她的意思,王小胖只顧著哇哇大哭,就在這時,從人群裡走出一名遊方郎中,伸手給南向天搭脈,又按了按胸口,面色大變,說道:「不好!鬱結於胸,滯氣填塞,需得散氣。」

  井娃站起來,把乾薑塊遞上去,那郎中卻打開她的手,厲聲喝道:「小丫頭一邊去!他這是痧症,內有濕熱之氣淤積不散,怎能用辛熱的乾薑?」說罷抱起南向天,喝令王郭兩孩童領路,大步流星而去。

  井娃記得柳元春曾在餵她喝藥時念叨過:「你身子骨弱,時常陽氣不繼,這病呀,若擱在一般大夫手裡,怕是會被當成痧症來治,那可就沒救了……」

  送完藥材後,她心裡愈發不安,與李春花結伴來到村外小河邊,眼神掃向方澤芹的藥箱,猛然想起他也是一名大夫。井娃跑得氣喘吁吁,這時也不曉得先歇一下,等不及的跑到方澤芹身前,大聲叫嚷:「咦……咦!唉!呀呀……」邊叫喚邊抬手往進城的路上指去。

  方澤芹蹲□,雙手各按住她的肩頭,說道:「來,照我說的做,先吸口氣。」

  井娃乖乖地深吸了一口氣,憋住,兩頰鼓起,憋得小臉通紅,方澤芹忍不住笑起來,又道:「再把氣慢慢吐出。」井娃緩緩吐氣,又照著他的吩咐重複做了幾遍,心情逐漸安定下來。

  方澤芹這才問:「發生了什麼事?」

  井娃從衣領裡拽出乾薑塊,摸了摸手腕又拍打心口,方澤芹看向李春花,李春花琢磨了會兒,無奈道:「這回不行,我也猜不透,小啞巴,你再做得具體些。」

  井娃又做了幾個動作,沒人能看得懂,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圍著桌子團團轉,方澤芹見那乾薑塊上被咬掉一塊,又聞到井娃嘴裡有薑汁的味道,心覺有異,便拿出紙筆讓她寫出來。

  井娃寫下了「向天」、「沙正」和「不好」這六字,方澤芹照著念了一遍,又聯繫乾薑來揣摩,頓時就明白過來,他拿起幹姜塊,問道:「這姜可否先借我一用?」

  井娃點頭,方澤芹道:「好孩子。」摘下乾薑,摸出三文錢遞給李春花,囑咐道:「今日的課明日再補上,你二人別在外逗留太晚,若沒什麼事便及早回家。」吩咐已畢,他便背起藥箱進城去了。

  待方澤芹走遠,井娃將竹簍解下,從簍子裡拿出一個麻布包裹遞給李春花,說道:「啊~呀!」

  李春花指指自己,問:「是送給我的?」

  井娃點頭應聲,李春花笑眯眯地拆開包裹,裡面裝著疊好的衣服,正是井娃曾穿過的藍色衫裙,那日,井娃便是穿著它跳進泥潭,雖然柳元春叫她把衣服扔了,她卻洗淨晾乾,偷偷塞在藥草下,帶來送給李春花。

  李春花的衣服都是東接一條西湊一塊的拖把布,粗布衫上都是補丁打補丁,沒一件完好的,何曾有過這麼柔軟的絲料衫裙?當場眉開眼笑,抱住包裹問道:「真是給我的?你捨得把這麼好的衣裳送給我穿?」

  這衫裙上沾著洗不掉的墨點,井娃原還害怕李春花嫌棄,見她這般開心,也跟著高興起來,用勁點了一下頭。

  李春花眼圈紅了,嗚嗚哭起來,井娃不知道她為什麼哭,只道流淚就是難受,她曾看過醜婆做鬼臉逗笑哇哇大哭的孫子,也有樣學樣,手舞足蹈地扮起怪相來。

  李春花破涕為笑,擦去眼淚,道:「小啞巴,你真好,先生也是好人,我就交你這個朋友了。」

  井娃心花怒放,白濛濛的面皮上浮起紅暈,連聲道:「嗯、嗯!」

  李春花將包裹重新紮好,井娃問道:「咦?」

  李春花抓抓蓬亂的頭髮,笑道:「你看我滿身都是泥巴,就這麼穿上,會把你送的衣裳給弄髒了,走,到我家玩。」

  井娃見天色還早,便隨她一同回去。李春花的家便是一座荒廢的土地廟,離中保村不遠,就在小河西面的矮山裡。殿堂裡只有一尊土像,四壁蛛網羅結,牆根下堆滿茅草,在上面鋪層麻布便是睡覺的地方。

  李春花跑到土像後,搬開牆根下的兩塊土磚,露出一個洞口,李春花把乞討來的錢財和撿來的碎布、破衣服等物事都藏在這洞裡,隔半個月拿出來清點一次。她理出一塊空位,將包裹塞進去,掏出一個陶罐打開,裡面全是碎銀錠和銅錢,她摸著陶罐道:「這都是我一子兒一子兒攢下來的,等攢夠了錢,我就不當叫花子了,等有屋子住時,我再把你送的衣裳穿起來。」

  井娃猜不透她的心思,只跟著點頭附和,李春花嘻嘻一笑,把陶罐小心收好,又摸出兩塊乾硬的麵饃饃出來,遞給井娃,道:「吃吧,這是我昨兒買的。」

  井娃搖搖頭頭,指向廟門,做了個咬的動作,伸手拍打自己的臉頰,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李春花問道:「你不能在外頭吃飯麼,你娘會打你?」她愣了下,恍然大悟,「噢——那天你臉頰淤腫是被你娘打的,因為你吃了油餅,對不?」

  井娃點頭,輕道:「咦……唉……」

  李春花安慰道:「別難受,大人都那樣兒,老叫花子沒死的時候總拿我當出氣筒,呼來喝去、拳打腳踢,還使喚我去替他偷人錢財,小啞巴,你說我是自個兒願意當毛賊的麼?可沒偷到錢呀,那老不死的就不給我飯吃,好在他終於死啦,不然我這罪還有得受呢!」

  井娃輕「嗯」了聲,只覺得那老叫花子比自家娘親還可怕,柳元春雖然會動粗,但從沒讓她缺吃少穿過,哪怕在氣頭上揚言要餓她肚子,等脾氣過後仍然會將食物送到井底,除了跑路送藥,井娃在家只需要照看藥田,將草料分類理齊,粗重活和複雜的精細活向來輪不到她幹。

  二人並肩坐在茅草鋪上談心,李春花只管說,井娃只管聆聽,偶爾發聲回應,這般相處倒也和樂融融,直聊到雲霞染紅半邊天,井娃才急匆匆離開。

  到家時已遲了半柱香的工夫,柳元春小懲大誡,在井娃的左手手心上打板子,直打到手心紅腫才停止,早早便將她送下井,依舊是半夜送下藥粥和兩個白饅頭,井娃吃不了這麼多,平常不是剩粥便是剩饅頭,不管剩多少,柳元春每次還是送這麼多份量下來。井娃把粥吃完,留一個饅頭在籃子裡,另一個饅頭包起來揣進懷中,第二天進城時便將這饅頭帶給李春花,往後日日如此。

  有井娃帶晚飯,李春花便將方澤芹給的銅錢全都收進陶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