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禁足(01)

  曹村長找來一名賣字畫的窮書生來村塾坐堂,方澤芹便專一巡診贈藥,閒暇時教李春花與井娃讀書習字。光陰荏苒,不知不覺過了兩個多月,李春花已會背誦《千字文》,進入辨識字形的階段,井娃早將《百家姓》抄完,她記性奇佳,只要教一遍便能記住字形和寫法,方澤芹見她熟悉藥性,在《百家姓》習完之後,便讓她謄抄《本經》,太醫局尤為重視《本經》一書,這是醫官校試時每科必考的基礎科目。

  有一天,方澤芹又帶了名新學生到茅棚裡與李春花、井娃二人共同習字,這半路插隊的人便是大病初癒的南向天。

  那日,遊方郎中將南向天送回家,據其病症診斷為熱痧,遊方郎中言之鑿鑿,說急性發病乃是外邪侵入肌膚導致陽氣阻滯,長久淤積而不得透洩之故,只要將熱邪散了便能痊癒。

  這遊方郎中除卻看病還兼帶賣藥,於是開了幾副芳香開竅的藥,全是在他手裡能買到的。南員外愛子心切,聽郎中說得有理,便等不及的抓藥熬湯,誰知南向天喝了藥之後病情加劇,連氣都喘不上來。那遊方郎中已事先收了銀兩,一見情勢不妙,立馬拔腿開溜。

  就在南向天氣若游絲的危急時刻,方澤芹趕到了,一把脈,按之不鼓,再看藥方,立時臉色就沉了下來,說道:「他已是陽氣不繼,怎還能開竅?這氣一散,神仙也救不回來!」

  南員外急得拍大腿,直罵那遊方郎中是直娘賊,拍馬屁哀求道:「方大夫,南某曉得你比神仙還神,可一定要想法子救救向天!」

  方澤芹指壓南向天的下巴,讓他張開嘴,發現舌底還殘留薑末,便知道井娃隨身佩戴的那塊乾薑為何缺了一塊,原來是她咬下來餵給了南向天。

  方澤芹內心是喜慍參半,喜的是井娃能夠熱心助人,慍惱的是恐怕她這一片善心被當成了驢肝肺,於是直言道:「若在一般情況下,令公子恐怕是回天乏術了,好在有人提前餵他服食乾薑,回了些陽氣,這才把命給保下來。」

  他將井娃的乾薑放在南向天眼前停留了一會兒,轉而交給南員外,說道:「乾薑有回陽暖中的功效,將這乾薑搗碎熬汁,先給他服下。」

  南員外不敢耽擱片刻,立刻照做。一碗乾薑湯喝下去之後,南向天臉色好轉,烏紫的嘴唇也逐漸恢復正常,方澤芹又開了一張方子,上書「姜、白朮、附子、白芍、茯苓」,都是補氣的藥。

  南員外連聲稱謝,嘆道:「方大夫,我父子倆的命可都是你從鬼門關搶回來的,這以後除了你,我可誰都信不過了。」

  方澤芹道:「方某不敢居功,這回多虧了柳家姑娘,搶回令公子性命的乾薑便是那孩子的隨身物,若非她先餵食乾薑又及時趕來通知方某,令公子可就真的危險了,要謝便去謝她吧。」

  南向天雖然身體虛弱,頭腦卻很清醒,不僅看到了那塊殘缺的乾薑,也將方澤芹的話聽進心裡,回想起井娃擔憂的神情,登時心裡發熱,再回想起那一小塊嚼碎的乾薑,嘴裡也泛出甜味,待身體養好,頭一件事便是向救命恩人道謝。

  南向天雖然蠻橫霸道,卻是個直來直去的實心眼,他看不慣誰便要去欺負誰,一旦看上眼了,那自然百般都好。井娃起初害怕南向天,相處久了,見他處處服帖,也就敞開心懷交上了這個新朋友。

  南向天加入之後,李春花可算是有了玩伴,一個臭要飯的,一個臭不要臉的,都是皮猴子,碰在一塊兒天雷勾地火,鬧得不可開交,一開始兩人不對付,總是針鋒相對,待南向天知道李春花是女孩後便學著容讓,時有小打小鬧,玩起來卻很融洽。

  方澤芹因材施教,上半堂課教李春花和南向天讀書,下半堂課教井娃寫字,通常到了這時候,李春花與南向天便坐不住了,你追我趕地在淺灘踏水撈魚,方澤芹也隨他們高興,眼角稍帶著照看兩孩子的安全,心思基本上全放在井娃身上。

  抄了一段《本經》之後,方澤芹手把手地教她寫楷書,邊寫邊在她耳邊念道:「方澤芹、南向天、李春花……」

  井娃耳朵發癢,偏身避開呵氣,方澤芹開懷一笑,又教她寫下「柳」姓,問道:「你的名字叫什麼,能寫出來嗎?」

  井娃輕「嗯」了一聲,提筆寫下「井娃」兩字,方澤芹微怔,問道:「你姓柳名井娃?」

  井娃搖頭,又寫下一句簡短的話:「住井下呼為井娃有姓無名」

  方澤芹微蹙眉心,沉吟片刻,柔聲問道:「我給你取個名,可好?」

  井娃轉頭看向他,眨了眨眼,先是露出詫異的神情,接著嘴角揚起,蒼白的臉頰泛出血色,方澤芹凝望半晌,微微一笑,心裡有了主意,牽著她的手在紙上寫下「應笑」二字,輕聲道:「應笑,這便是你的名字,柳應笑,只盼你能笑口常開,喜歡麼?」

  井娃睜圓大眼睛,面無表情地看向紙上的字,方澤芹不免有些緊張,但見她提筆將「應笑」二字寫了三遍,眼光忽閃,彎起眉眼,臉上綻出笑容,猶如初雪消融,散出淡淡的暖意。

  方澤芹又問了一遍:「應笑,喜歡麼?」

  井娃眯起雙眼,朗聲應道:「唉!」

  聽這上揚的聲調便知她心情極好,方澤芹不覺莞爾,抬起手,柳應笑習慣性的閉眼縮脖子,方澤芹將手覆在她頭頂上拍了拍,微笑著誇獎她:「應笑,你是個聰明的乖孩子。」

  正說話間,卻聽一聲尖叫傳來,就見李春花在河水裡掙扎,南向天跑過去想要拉她,誰知身子一沉,也跟著陷了下去。

  方澤芹拔身而起,柳應笑抬頭看時,他人已在一丈開外,縱躍入河,破水而行,看似在水中漫步,眨眼間卻已劃到落水處,水深及腰,他卻好似腳沒落地般上下沉浮,雙手插入水中輕輕一兜,就將被水淹沒的二人撈了出來,待他們嗆咳著回過氣,才一手一個夾在肋下,快步走回岸上,到得避風處再將兩人放下。

  井娃將用來遮擋墨汁的麻布遞給兩人擦身,心道這回夫子可要生氣了,就連一向不服人管的小太歲都被嚇得面色發青,裹緊麻布,跪在草地上直打哆嗦。方澤芹半截長袍全濕,他也不急著打理,先從藥箱裡取出一片乾薑讓南向天含在嘴裡,拍著他的肩膀道:「向天,勇於救人是好事,男兒該當如此。」

  南向天眼神一亮,面露喜色,方澤芹旋即語調一變,沉聲又問:「不是告訴你們只能在淺灘上玩耍麼,為何跑去水深處?」

  李春花從頭髮和衣服上擰下一把黑水,大聲辯解:「這可不能怪咱們,那河水本還不及腰,誰曉得水下有個大坑,一腳踩下去就不著底了。」

  方澤芹道:「正因不知道這河底有無斷層塌陷才更需謹慎小心。」也不多訓斥,收拾藥箱,領著孩子們徑至莊前敲門。

  莊客通報之後,曹村長親自來迎,一見南向天與李春花這兩隻落湯雞便知道所為何事,忙叫人把孩子帶去後院刷洗,又引方澤芹與應笑往草堂上坐下,不一時,莊客捧來熱騰騰的茶水與嶄新的長袍,曹村長道:「方大夫先去換了這身濕袍子,免得受凍受涼。」

  方澤芹知道曹村長的脾氣,也不推卻,進屋裡換下濕衣,出來後寒暄兩句,開門見山道:「不知曹村長家可缺幫工?」

  曹村長回道:「缺倒是不缺,方大夫可是為了李春花那孩子的歸處?」

  方澤芹頷首:「方某曾聽聞春花有偷竊的惡習,村人多有嫌惡,但近兩個月觀察下來,倒覺得那孩子心地不壞,只是缺人管教,她目前住在村前的廢廟裡,長此以往恐生事端,若村長願意收留她,稍加管束,方某不勝感激。」

  曹村長笑道:「這有何難,內子有孕在身,等肚子大了怕是會有諸多不便,就留那春花下來當個貼身幫襯的,平時遞遞水,端個桌子凳子,待娃兒出世,便讓她做個伴讀,你看如何?」

  正好這時李春花與南向天結伴跑過來,李春花換了件稍顯肥大的粗布裙,濕髮紮在腦後,身上和臉上的污泥已被洗淨,露出本來面貌——膚色略深,濃眉大眼,嘴唇薄而闊,平凡之中又帶幾分英氣,這相貌與她不羈的性子倒是極為相稱。

  方澤芹問她是否願意留在莊裡當個幫工,李春花眼神晶亮,當下點頭應允,便領她去見了曹村長的渾家徐氏,徐氏孕初害喜,不住嘔酸,虧得方澤芹支招,教她以姜米汁泡腳才緩解了症狀。

  她也聽過李春花偷竊的惡名,本心存芥蒂,但見方澤芹對她褒獎有加,又得知她自幼被棄,心生憐惜,也就不計過往,真心接納了她。

  方澤芹還有半個月便要離去,南向天家境殷實,無需旁人操心,安頓好李春花之後,唯一令他牽掛的便是柳應笑。

  曹村長看出方大夫對山娃子特別關照,便說道:「若她願意,隨時可進學堂同其他孩子們一道唸書。」

  南向天在旁插嘴:「當然了,想什麼時候進就什麼時候進,小啞巴是我的救命恩人,沒她就沒我,沒我就沒我爹……唉?」說到這兒,他也覺得話不對頭,摳著腦袋琢磨該怎麼把話給說清楚。

  方澤芹搖頭道:「應笑與其他孩子不同,用尋常的教導方式太委屈她了,只需給她提供筆墨紙硯與一處可安心習字的地方即可。」

  曹村長笑道:「去學堂也可,來我莊上也成,這都好說,你還怕曹某會委屈到她嗎?」

  方澤芹雙手抱拳朝前拱了拱,對柳應笑道:「我若不在時,你可自去學堂寫字看書……好嗎?」

  柳應笑一直乖乖坐著聽講,這時才「呀」了一聲,轉頭望向曹村長,由於曹村長面相彪悍,她只看了一眼便掉開目光,怯怯點頭應諾,聽說方澤芹即將離開,心裡不捨,伸手輕拽了下他的袍子,用一種期盼的眼神看上去,想問他以後還會不會再過來,卻不知道該怎麼問出聲音來。

  南向天倒替她省了事,問道:「方大夫,你還會再來吧,你教書比那總嘮叨著弟子家訓的楊老頭兒要好,聽你講得不乏,楊老頭一說話我就犯困。」

  方澤芹搖頭輕笑,看向柳應笑,承諾道:「自然會再來,應笑,好好寫,等我再來時可要驗收你的學習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