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禁足(02)

  柳應笑「嗯」的答允了聲,心裡一歡喜,白面皮上就泛出一層薄薄的紅暈,南向天瞥過去,只覺得這小啞巴的臉蛋像極了他最愛吃的玉鵝蘑,乳白色的傘蓋甘滑溫厚,彷彿輕輕一捏便能擠出水來。

  !!!

  天明,柳元春將女兒拉出井外,洗漱罷,一齊到堂前吃飯,桌上擺了一鍋生陽補氣的香砂君子粥,一碟調理脾胃的六珍糕與三片醃漬嫩姜,正吃之間,忽聽外面有人大喊:「小啞巴!小啞巴!你在不在?今兒在桃花溪辦賞春會,我跟小要飯的來找你啦,咱們一起去玩!」

  柳應笑聽出這是南向天的聲音,本就蒼白的臉更是被嚇得慘無人色,聯手裡的六珍糕掉在桌上也渾然不知,她看向臉色陰沉的柳元春,驚恐地瞪大眼睛直搖頭。

  柳元春拍桌而起,狠狠瞪了應笑一眼,說聲「待會兒再收拾你」,提著裙子走出屋外,就見兩名孩童站在藥田大聲嚷嚷,腳下踩著剛開花的「七夜樓」,柳元春火冒三丈,抄起門邊的掃把衝過去趕人,尖聲怪叫:「出去出去!誰讓你們進來的!」

  柳元春相貌詭怪,膚色泛紫,額角生疙瘩,就像長了對肉角,鼻子大而尖長,極像民間傳說裡的鬼山姥,南向天見過她數面,也不以為怪,李春花卻被驚得合不攏下巴,被哄出院門後,不禁問道:「她就是小啞巴的親娘?咋一點兒都不像啊!」

  南向天小聲道:「聽說山姥專抱別人家的孩子來養,沒準小啞巴就是被她抱回來的。」

  柳元春見兩人還在門口徘徊不去,又揮動掃把趕他們走,厲聲道:「還不給我快走!」

  南向天心裡雖發虛,卻不願在李春花面前露怯,跑到三尺開外,又回身站定,叉起腰大聲喊道:「我是來找小啞巴玩的,你讓她出來咱們就走!」

  李春花比他婉轉些,說道:「我們跟小……柳姑娘是朋友。」

  南向天補充道:「不僅是朋友,還是同窗呢!她跟咱一起在方大夫那兒唸書寫字,交情甭提有多好了。」

  柳應笑站在屋前聽到這話,不覺倒吸了口冷氣,只嚇得腿腳發軟,不敢與他們見面,默默走回後屋的枯井前蹲下,雙手抱住頭,牙齒「咯咯」打戰。

  柳元春怪聲喝道:「快滾!我不會讓井娃跟你們這些野孩子鬼混!以後再敢過來,我就把你們埋進土裡!」說罷關上籬笆門,哼哼地走回房裡,左張右望,沒找著女兒,便一路尋至後屋,就見柳應笑跪在枯井前,額頭觸地,做出服罪的姿勢。

  柳元春冷笑道:「你倒機靈,曉得事蹟敗露就先來負荊請罪,以為這樣我就會饒了你麼?」

  應笑不敢吭聲,連連磕頭,額頭把地面撞得「砰砰」作響,柳元春見這順服的乖樣不喜反怒,摘下牆上的竹條就往她身上狠狠抽去。

  這一下抽在應笑的背上,發出清脆的拍擊聲,應笑吃痛地叫了聲,趴在地上,雙手抱頭,柳元春聽她叫疼,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厲聲吼道:「你還敢喊疼?騙我的時候怎麼不先想著事後會不會疼?這麼不聽話的壞孩子,你說我該不該打你?該不該打!」在叫駡的同時,她又狠抽了兩下,揚手把竹條遠遠拋開,怒吼道:「不許捂頭,把手拿開!」

  應笑只覺得背上熱辣辣的疼,不敢放開手,發出「嗚嗚」的乞憐聲,柳元春上前抓住她細瘦的手腕用力掰開,一手揪著頭髮往後拽,讓她的臉抬高,另一手連著抽了六個耳光,應笑頓時被打得暈頭轉向,「嗚哇」的哭出聲來。

  柳元春狠狠地道:「我讓你哭!我讓你再哭!」邊吼邊轉頭往四下里尋找,從牆角的篩子裡抓出一把茶葉梗,捏開應笑的嘴巴,把梗子全都塞了進去。

  柳應笑一嘗到苦澀味立刻就想吐出來,柳元春卻摀住她的嘴,歇斯底里地叫道:「不許吐!你敢吐出來我就打死你!」

  柳應笑「嗚嗚」的流淚點頭,兩手握在一起做出求饒的動作,直到這時,柳元春狂亂的眼神才稍稍恢復平靜,她捏住應笑的下巴,柔聲問:「你知道娘為何生氣?」

  柳應笑不敢吭聲,也不知道是該點頭還是該搖頭,只能用充滿恐懼的眼神盯著她看,柳元春道:「娘不是真的氣你耽擱那會兒工夫,是氣你騙我,背著我偷偷幹那些事兒……」說到這裡,她猛地瞪大眼睛,把柳應笑往地上一甩,刷地站起身來,粗聲咆哮:「就跟你那死鬼爹一樣!什麼事都瞞著我,成日只曉得在外面找樂子,娘最痛恨騙子!呵呵,他愛找死我可不管,但是你不同,你身上流著我的血,我是非管不可!」

  柳元春先讓應笑去漱口,上了傷藥之後揪著她的頭髮拖進簍子裡。拉起吊繩將她送下井,把井蓋推上一半,冷聲道:「你就在下頭好好反省吧,送藥的事為娘自會去做,從今往後,你休想再踏出家門一步!」

  到井底之後,柳應笑反倒鬆了口氣,她心知柳元春在氣頭上的話做不得準,興許要被關上幾日,待她氣消了自然又能恢復如常,向來都是如此,只是這次打得更重,臉頰上和背上火灼般疼痛,應笑不敢用手去觸摸,側身蜷縮在棉褥上,沒一會兒籃子便放了下來,裡面裝著濕布巾、內服藥湯以及治療外傷的回元膏。

  南向天與李春花在山裡徘徊了一陣,見籬笆門緊閉,沒奈何,只能自去桃花溪。

  !!!

  正值濃春時分,漫山遍野桃花豔豔,李櫻點綴,群蝶戲舞,一帶碧水綿延而過,粉瓣浮在水面上隨波逐流,紅林綠葉美不勝收。

  商販們各自在樹下襬開攤鋪,有販藥的、耍把式的、斗禽蟲的,玩賞的遊人三個成群五個結夥聚在攤前,孩童嬉鬧著在林間奔跑,曠地上還有放風鳶的,風過竹骨,如箏鳴響,說不盡的繁華熱鬧。

  方澤芹、曹村長與南員外三人在一間游舫上共桌談笑,南向天帶著李春花上船拿吃食,自顧自地將桌上糕點盡數收入囊中,南員外也不見怪,由著孩子們愛幹什麼便幹什麼。

  南向天拈起一塊玉帶糕,看這晶潤剔透的點心不由想起了柳應笑的白臉蛋,嘆氣道:「小啞巴也真可憐,這麼好的天氣卻被山姥姥關在屋裡,不如咱麼留幾塊糕點給她解饞。」

  李春花道:「小啞巴不吃外頭的食物,她娘管得可嚴了,吃了要挨打,晚回家也會挨打,小啞巴真可憐,這回咱們去找她,惹怒了山姥,小啞巴怕是又要挨頓皮肉痛了。」

  方澤芹問道:「你二人去了柳家?」

  南向天嚷嚷道:「去了去了!本想叫小啞巴一塊兒玩,卻被山姥姥趕了回來!」

  李春花道:「沒想到小啞巴她娘那麼凶,小啞巴每日急匆匆地趕來趕去,就為了騰那點兒讀書的工夫,晚回去了准要挨打。」

  兩個孩子你一言我一語地叨念了幾句,聽見王三郎和郭寶多的呼喚聲,當下就把煩心事給拋到九霄雲外,撒腿往岸上跑。

  方澤芹向曹村長詢問柳家的底細,曹村長道:「柳寡婦在八年前隨夫家遷居龍江,起先住在鄉里,她丈夫也是醫家,在家中掛牌看病,柳寡婦便去基山採藥置田,夫婦倆一個行醫一個養藥,看似和睦,實則不然。」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捧杯喝口茶,瞧瞧左右無人才接著說:「柳寡婦懷山娃子時她丈夫便死了,據說得的是個花柳病,那柳寡婦葬了丈夫之後便搬去山裡住,一住便是七年。」

  南員外嘆道:「那柳寡婦雖相貌醜陋,卻是個養藥的能手,還擅長辨識山礦,城裡的私藥鋪十有七八都收她柳家藥材。」

  方澤芹又問道:「那柳家家世如何?」

  曹村長道:「無親無故,曹某見她母女倆孤苦無依便有心接濟,誰知那柳寡婦不領情,也就罷了。」

  南員外哈哈一笑,拍著曹村長的肩膀道:「南某也曾想資助她開間藥鋪,被一口回絕,碰了滿鼻子灰。

  曹村長咂咂嘴:「柳寡婦絕少與人來往,相識多年猶似陌路,這附近能與她多說幾句話的也就只有藥鋪掌櫃,這柳寡婦……不知該說是謹守婦道還是個性乖張。」

  方澤芹自是能看得出應笑懼怕娘親,也知道她在家經常挨打,但這世上會打罵子女的人何其之多,孩子害怕長輩也不是壞事。方澤芹本不想插手他人家務事,無奈心裡總是惦念不安,花會結束之後便獨自尋上柳家。

  到得籬笆牆外,見屋前開了四畦地,分別是七夜樓、龍血珠、白膽木和角花,這些本都是極難培育的野生藥材,人工種植的很少見,然而這地裡的藥草卻被養得枝粗葉厚。柳元春正蹲在田裡修剪枝葉,聽到腳步聲後也不抬頭,只揚聲問道:「什麼人?在我家門口鬼鬼祟祟。」

  方澤芹站在籬笆門前,恭敬地道:「在下方澤芹,特來拜見柳夫人。」

  柳元春冷笑道:「原來是方大夫,久慕久慕,這段時日多承你照顧小女,柳元春感激不盡。」

  方澤芹道聲「不敢」,眯眼打量柳元春,這婦人荊釵布裙,面貌雖生得凶惡醜陋,言談舉止之間卻有股從容不迫的氣質,方澤芹留意到她說話時只有嘴在動,其他部位僵硬如木,心下便知眼前這幅醜陋的容貌並非真顏,恐怕是戴了張軟皮面具。

  柳元春走到柵欄前隔門而問:「先生有何指教?」

  方澤芹不動聲色地回道:「不瞞夫人,方某是專為令千金而來,不知可否見她一面?」

  柳元春一口拒絕:「不可,小女近來身體不適,需在家中靜養,哪兒也不能去,誰也不方便見。」

  方澤芹順著她的話道:「既是身體不適,請容方某替她診治,小病拖久便成大患,馬虎不得。」

  柳元春哼笑一聲,道:「先生好意心領了,小女的病是打從娘胎裡帶出來的氣虛病,除了我,誰也整治不好,方大夫,看在你宅心仁厚的份上我才願多費口舌,冒昧奉勸一句——他人家事莫沾手,井娃是我的親女兒,還需你們這些外人操心麼?言盡於此,你請自便吧。」

  說罷轉身回屋,半分情面也不留。方澤芹在籬笆門前站了許久,見那屋門緊閉,也只得輕嘆一聲,悻悻離去。

  他本打算隔幾日再來拜訪,誰想第二天就被請去外縣看診,患者是南員外的表侄,日前從江寧府一路行往福州走貨,途經婺州時遭賊匪打劫,逃亡中不慎墮馬致使頭部受創,連續三日昏迷不醒,尋醫數診無效,都說沒得治了,隨行伴當將噩耗報至南府,南員外差人火速去買船票,一面乘馬車趕至中保村接人,要將他侄兒的命全都博在方澤芹身上。

  方澤芹在龍江停留三月有餘,也有離去的打算,在這救人如救火的緊急時刻,他不敢耽擱半分,辭別曹村長後便坐船去了婺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