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驚變(01)

  柳應笑不知道方澤芹已走,只管精心照料藥田,期盼柳元春能早日消氣。這天傍晚,柳應笑如常將曬乾的藥材送去草庫,正走在院裡,忽聽屋外一陣劈啪亂響,她躲在門邊朝堂屋裡張望,就見三個黑壯大漢闖進門來,這些人身穿青布褲襖,上披一件灰布長衣,衣襟大敞,露出黑黢黢的胸膛和左胸一片藍靛般的花繡,他們肩背皮囊,肋下掛刀,一看便不是良善之輩。

  柳元春也不驚慌,起身迎上前,問道:「三位英雄好漢,這般登門踏戶,不知有何見教?」

  為首一虯髯漢子拱拳道:「婆婆見諒,我等乃是從錢塘去往巴山的貨商,途經此地,特來求碗米糧,你看我兄弟六人都還餓著肚子,只需看著齎些,管飽就成,飽了咱立時就上路。」

  這說辭乍聽下無甚出奇,實則是一種暗語,討米糧就是在變著花樣要錢。附近賊人多忌憚曹村長的威名,地痞流氓也從不敢來此撒野,聽虯髯漢的口音,應是華東一帶的流寇。柳元春在這山裡安居樂業七年有餘,還是頭一回碰上入室討債的強人。

  她讓賊人在堂前等候,自往院裡走去,見柳應笑躲在牆後,當即手一揮,放下門簾,拉著她走到後屋,低聲吩咐道:「無論聽到什麼也不許出聲,知道麼?」

  柳應笑點了點頭,摀住嘴巴,柳元春微微一笑,伸手輕撫她的頭髮,柔聲道:「乖孩子,明兒還讓你進城送藥。」

  應笑心頭一喜,卻不敢表露出來,只繃緊了小臉,白面皮上泛出紅暈。

  柳元春又撫摸女兒的臉頰,笑道:「你這薄臉皮就跟為娘的一模一樣,好孩子,聽娘的話,乖乖在下面睡覺。」說著便將她抱進竹簍送至井底,緩緩推上石蓋,只留一條縫隙。

  虯髯漢在堂前等得不耐煩,大聲喊道:「婆婆!還要讓兄弟們等多久?」

  柳元春揚聲應道:「這就來了!」她進入灶房,將爐上石鍋端下,抓了把斷魂散放進粥裡攪勻,這斷魂散是烏頭根與飛燕草的種子研磨而成,烏頭根部的毒液能透過皮膚深入體內,而飛燕草的種子則有麻痺肌肉神經的效用,這兩種毒草摻在一塊兒便是能令人立斃的烈性劇毒。

  柳元春將石鍋端上桌,故作熱絡地招呼道:「三位英雄先吃些甜粥墊墊肚子,老婆子這就去替你們打點。」

  七寶粥香濃軟滑,斷魂散也是甜中泛苦,有些似杏仁的氣味,賊人想是還沒吃晚飯,一聞到粥香便口角流涎,其中一名紅臉漢急吼吼地湊上頭,伸手拿勺子舀粥,柳元春的心往上一提,不由自主地捏緊拳頭。就在這時,那虯髯漢喝止道:「且慢!二弟,先讓我來。」

  他從皮囊裡擠出一隻肥碩的灰耗子,說也奇怪,這耗子賊眼溜溜,看似機靈,卻老老實實地蹲在人的掌心裡紋絲不動,也不叫喚。虯髯漢倒了些粥在桌上,把手往桌前一攤,那耗子就自動爬上桌吃起粥來,沒吃兩口便「吱吱」叫喚兩聲,口吐黑血,肚皮一翻,兩腿一蹬,就這麼死掉了。

  虯髯漢大驚失色,登時怒上眉梢,跳起來揣翻桌子,厲聲吼道:「好你個歹毒的醜婆子,老子好聲好氣跟你借米糧,你竟然給咱們下毒!」

  柳元春轉身往灶堂奔逃,那紅臉漢躍過凳子,幾大步追上前,抽出大刀一記斜劈,從左肩直砍到腰側,鮮血噴湧而出。柳元春悶哼一聲,踉蹌兩步,穩住腳跟後又跌跌撞撞繼續往前跑,紅臉漢縱身狂笑,舉刀又連劈三下,柳元春這才倒地,背上被砍得皮開肉綻,血流如注,眼見著就活不成了。

  虯髯漢喝道:「好!既然動手,那就一不做二不休殺他個乾淨,二弟三弟,去其他屋裡找找,凡是值錢的全都搬到堂裡來,見到活人格殺勿論!」

  三人分頭行動,虯髯漢在前院把風,紅臉漢徑入內屋,被喚作「三弟」的矮腳癟三則往後搜尋,好似地鼠翻土,將屋裡屋外翻得一團亂,抬出十來個大箱子,正翻騰時,忽然屋後紅光一閃,紅臉漢跑出去一看,就見整座圓木搭成的灶房燒成一團巨大的火球,火焰迅速朝主屋蔓延。

  原來柳元春拼著最後一口氣爬進灶房放火,想借火光引起附近村民的注意,可她能爬進灶房,卻再也出不來了,騰起的烈焰一瞬間就將她的身形吞沒。

  虯髯漢看火勢漸漲,連忙將兩兄弟都召回堂前,矮腳癟三冒著被火燒的危險,在後院裡找到一架板車,三人忙將箱子盡數抬上車,鋪上茅草掩蓋,延出山小徑迅速撤離。

  待曹村長引十餘名青壯趕到時,大火已將主屋和偏房全都捲了進去,由於草庫前築有一道截火的土牆,哪怕火勢再旺也只能朝前蔓延,不會波及到後屋。

  柳應笑在井下聽到喧囂聲——喊救火的,喊「柳家嫂子」的,腳步紛亂,呼喝聲此起彼伏,她卻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正驚疑間,忽聽李春花在頭頂上大叫:「小啞巴!小啞巴!你在哪兒?」接著傳來翻箱倒籠的聲響,眼前一黑,枯井的透氣口不知被什麼給遮上了,撲朔朔落下幾根草桿子來。

  柳應笑本想喊她,卻冷不丁記起柳元春的叮囑:無論聽到什麼也不許出聲。

  當下把喉嚨裡的那口氣又嚥了回去,無論上面怎麼叫喚也不敢出聲。

  !!!

  方澤芹隨南員外順水路南下,來到婺州東陽縣,被隨從引至東來客棧,直上二樓,客房裡早坐了一名鬚眉斑白的老醫生,南員外的表侄李廣益就躺在床上,只見他面有火象,右眼腫脹,鼻息短而急促,口中呢喃囈語,喚之不醒。

  南員外報上名號,施禮問詢:「敢問先生,小侄傷勢如何?」

  老大夫回禮,道:「撞破了頭,腦袋出血過多,這是血虛啊!需養血調治,我已開了方子,能不能回過氣來,便要看李公子的造化了。」

  正說話間,店夥計便將煎好的藥送了進來,從人接過湯碗正要餵藥,方澤芹卻出聲阻止:「稍等,藥先放著。」快步走到床頭為李廣益診脈。

  老大夫皺眉問道:「他是何人?」

  南員外回道:「這位是南某的朋友方澤芹方大夫,此前正巧在敝莊左近巡醫義診。」

  方澤芹把完脈,又伸手在李廣益頭部按壓,吩咐道:「再抬一張桌子來,拼桌成床,將傷者抬到桌上,藥不能喝。」

  老大夫一聽,心裡老大不快活,瞪眼道:「為何不能喝藥?莫非是在暗指我開錯藥了?」

  這老大夫曾是太醫局的齋生,從醫多年,在東陽縣境內小有名氣,素來不把年輕一輩放在眼裡,此時見方澤芹背著藥箱,一身風塵僕僕,更是鄙薄,只當他是初出茅廬的江湖郎中,聽不得半句質疑。

  方澤芹道:「先生沒開錯,只是暫時喝不得,這養血的方子留待日後調心養氣時還用得著。」

  不一時,夥計抬來方桌,將兩桌拼起,抬起李廣益小心平放在桌板上,又按吩咐抬來火盆和一桶水。老大夫喝問:「你想作甚?」

  方澤芹道:「放血。」

  老大夫臉色一變,怒道:「小子胡鬧!傷者血虛氣弱,你還要給他放血?」

  南員外也有些為難,問道:「方大夫,這是何故?」

  方澤芹道:「傷者頭部右側有血包塊,因而壓迫經脈血絡導致神智不清,這是關鍵所在,只有將淤血放掉才能保得住性命。」

  老大夫冷笑道:「即便是傷折科的名醫,通曉開腦術者亦鳳毛麟角,豈是你一個江湖郎中能做的?」

  方澤芹所學的醫術乃以氣調氣,內外兼修,說是江湖郎中倒也不假,他確是浪蕩江湖的遊子,因而被同行看低也不惱,只平淡陳述道:「這並非開腦術,只需破開皮肉即可。」邊說邊束緊衣袖,將兩手洗淨,先在傷者胸前壓撫,這在旁人眼裡看來是診察傷勢,實則他手指微屈,在壓撫時已然點住胸口的要穴,封氣以護住心脈。接著剔去傷者頭髮,將勾刀過火烤熱,在頭右側血包上共劃兩刀,接著以鋒針灸刺百會穴與十指尖端的十宣穴放血。

  開百會破腦中淤血,刺十宣解熱醒腦,做完之後,李廣益面上燥象稍退,氣息逐漸平順,皮膚上的熱度也降了下來。方澤芹以淨布蘸藥汁輕擦李廣益的面部,又從藥箱裡拿出一個土罐,罐內裝有腐葉與一種扁形帶體節的螅蟲,他將一條蟲放在腫起的眼泡上,待蟲體膨脹泛紅後,那蟲便自動掉了下來,淤腫也消去了。

  方澤芹把蟲子拈回罐裡,將新鮮竹葉、紫皮蒜片搗爛與活血化瘀的紅花散調成膏質,敷在傷處,包紮好之後又叫僕從將傷者抬回床上。

  老大夫哼笑道:「若這般簡單便能醫好,還需要大夫作甚?」

  南員外微感不悅,方澤芹治療傷患時,這位自恃甚高的老大夫就揣著胳膊在旁看好戲,不幫忙也就算了,在別人辛苦完之後還要說風涼話,這樣的醫者,即便醫術再高明,這為醫的品行也實難令人信服。

  南員外見方澤芹一身血濕,不由心下感動,張口就道:「老先生說笑了,不是誰都能點准穴位,傷在頭部,偏一毫深一分都能令人立時喪命,若換個人,小侄怕是連桌子都下不了!」

  老大夫聽出話外玄音,知道這南員外心向年輕大夫,臉色登時黑了半邊。

  方澤芹笑笑,對南向天道:「按老先生開的藥內服外敷,每日一副,半個月即可痊癒。」

  老大夫尖酸刻薄地道:「痊癒?先把人弄醒了再說吧,別這麼睡著不起來,到時可別來找我,我可不會使這割皮破肉的江湖手段。」

  南員外趕緊結清診金把老先生打發走,不出半柱香的工夫李廣益便醒了,叫他能應,雖然氣虛,意識卻很清楚,當即就把藥湯給餵了。之後李廣益又嘔吐兩次,將胃裡燥熱洩去,兩副藥下去便能坐起身來。

  南員外本想將李廣益接回莊上療養,可李廣益傷勢未癒,不宜舟車勞頓,一行人便暫時在客棧裡住下了。

  方澤芹正想趁此機會去市集裡補充藥材,出了客棧沒走多遠便見數多衙差在街上到處張掛畫像,招引眾人圍簇看榜。

  一名衙差大聲宣讀道:「依奉江陵府指揮使司該准婺州文字,追緝賊人楊廣、楊雄、楊飛,系壽山亂黨之賊首,乃劫掠殺人之兇犯,若有人藏匿,即與賊人同罪,若捕獲告官,支賞錢千貫。」

  方澤芹瞥了一眼榜文,正待離開,卻聽有人道:「我剛從龍江府過來,聽說這楊家三兄弟在那兒殺了人,官兵正挨家挨戶地查門呢。」

  眾人七嘴八舌地問開了,那人道:「詳情不清楚,據說死的是個寡婦,各位小心了,那三名賊匪不僅殺人放火,還拐帶孩子,把那寡婦的女兒也給帶走了,那女孩兒的畫像也跟著榜文一起張了出來,不過七八歲年紀,可憐囉。」

  方澤芹只聽得渾身發涼,就在人群裡隨手抓出一個閒漢,掏出碎銀錠遞上,說道:「這位兄弟,勞駕幫個忙,替我去東來客棧給南淮禮南員外帶個話,就說我有急事不能相陪,先告辭了!」

  說罷也不等人回應,徑往城外跑去,那漢子在後面追問道:「喂!喂!你還沒告訴我你姓甚名誰吶!」卻哪還能追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