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收徒(01)

  趕到墳地時,柳元春的屍體已入棺,一名老僧正在棺材前唸經,曹村長見柳應笑被抱來,連忙迎上前,解下腰間麻布遞給方澤芹,低聲道:「來得巧,正要蓋棺。」

  方澤芹將麻布條紮在柳應笑額上,領她至棺前跪下,柳應笑見棺裡躺著個人,一整塊麻布從頭蓋到腳,也看不出是誰,她茫然地望向方澤芹,不自禁地抓住他的衣袍。

  方澤芹道:「應笑,棺裡便是你娘。」

  柳應笑愣了一愣,趴在棺前看了會兒,叫喚道:「呀……呀!」伸出手,停在空中懸了片刻,似是有些膽怯,但終於還是輕輕拍上麻布,放大聲音叫喊,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急,到最後帶上了哭腔。

  曹村長與兩名莊客看得不忍,不禁垂頭嘆氣。誦經的老僧提醒道:「時辰就快到了。」

  方澤芹蹲在應笑身邊,攬住她的肩膀,輕聲道:「應笑,要蓋棺了。」

  柳應笑拚命甩頭,伸手在麻布上輕推,用勁拍打棺木邊緣。老僧用平淡的聲音下令:「時辰到,蓋棺入土。」

  兩名莊客走上前,手往棺蓋上一搭,柳應笑驚慌起身,傾身趴在棺口,對著莊客擺擺手,又乞憐地看向方澤芹,哀求道:「呀!啊……」

  方澤芹狠下心腸告訴她:「應笑,你娘不會醒了,她已經死了,再也醒不過來了,明白麼?」

  柳應笑呆了一呆,伸手就想去掀麻布,方澤芹一把抱住她,強行把她從棺材上剝下來,曹村長大喝一聲:「蓋棺!」

  兩名莊客立刻推上棺蓋,扎樁結繩,將毛竹竿插入繩結裡,一人扛一頭,將棺材挑起來放入坑裡,曹村長把竹片、木簍、陶罐等器物填塞在墳坑與棺材的縫隙之間,下鋪錦被上蓋草蓆,諸事辦妥後便叫莊客鏟土掩埋。

  眼見那一缽一缽的土被灑在草蓆上,應笑心裡疼痛,忍不住放聲大哭,只覺得胸口被一股氣撐得發漲,這氣逐漸升至咽喉,似被尖銳的硬物梗住般灼燙刺痛,她張大了嘴,那尖銳的硬物忽而化作一團熱氣衝開喉嚨,心裡的話就跟著熱氣被吶喊了出來:「娘!娘——!!不要睡!不要睡!我聽話了,以後不會再惹你生氣了!我聽話了,你別生氣!」

  方澤芹一驚,不由得悲喜交加,激動之餘竟不知該說什麼好,只能亂不擇言地安撫道:「應笑,乖,好孩子,你娘沒生你的氣,她知道應笑是好孩子,不哭不哭。」

  柳應笑掙開方澤芹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到坑前跪下,抹著眼淚用力地磕頭,哭道:「娘,我不騙你,我天天陪你,哪兒也不去,娘,你起來打我,你起來打我啊!」

  方澤芹見她額上的麻布滲出血來,連忙上前制止,兩手按住她的肩膀沉喝一聲:「應笑!」

  柳應笑被他的喝聲驚得渾身一震,雙手握成拳縮在胸前,就這麼僵住了,淚水欲掉不掉地在夾在眼眶裡。方澤芹心口猛然一抽,伸手撫上她磕破的額頭,嘆息道:「應笑,你娘累了,讓她好好睡吧。」

  柳應笑抽噎著小聲問:「娘走了?」

  方澤芹輕「嗯」聲,她又問:「不要我了?」

  方澤芹搖頭,指尖抹去她的淚珠,柔聲道:「你娘怎會不要你呢,她只是太累了,應笑,她會在別的地方看著你,守著你。」

  柳應笑垂下眼眸,含糊低問:「娘……會回來嗎?」

  方澤芹輕輕搖頭,應笑癟起嘴:「見不到了嗎?」

  方澤芹沉默片刻,摸摸她的頭,頷首道:「見不到了,再也見不到她了。」

  柳應笑表情未變,雙眼越張越大,瞪到極限時,那淚珠子就一顆接著一顆地往下掉,她張了張嘴,突然「哇」的一聲哭出聲來,就像尋常孩子那樣嚎啕大哭,從掩土一直哭到成墳,把嗓子也給叫啞了,最後抽泣著窩在方澤芹懷裡沉沉睡去。

  曹村長擔心地問:「沒事吧?唉!我就說該瞞著她。」

  方澤芹道:「無礙,能哭出來是好事,這種劇烈的情感衝擊對應笑來說不全然是害。」他認為應笑說不了話與柳元春的嚴苛對待無不關係,如今能破開這道關卡,倒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小孩子的恢復力很強,只要能給她足夠的關懷,很快便能從失去親人的陰影中走出來。

  立碑之後,一行人回轉曹莊,柳應笑像被抽了魂似的抱膝坐在床上不言不語。曹村長又提起要將她過繼與史老兒的事,應笑聞言不由自主地咬緊下唇,把臉埋在兩腿間。

  方澤芹坐過去,撫摸她的頭髮,低聲問道:「應笑願不願意做史家爺爺的孫女兒?」

  柳應笑咕噥了聲,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方澤芹又問:「你想當史家爺爺的孫女兒,還是想當我的徒兒?」

  柳應笑抬頭看他,眨了眨眼,問道:「不一樣?」

  方澤芹道:「不一樣,當我的徒兒便不去史家。」

  柳應笑眼神一閃,隨即又黯淡下來,悶聲道:「你會走。」

  方澤芹輕道:「我會走,我會帶你一起走。」

  曹村長一愣,說道:「方大夫,請恕曹某直言,你長年在外行醫,居無定所,帶個孩子在身邊恐怕不太方便,史老兒雖非權貴,豐衣足食卻不在話下。」

  柳應笑抓住方澤芹的衣袖,眼巴巴地望著他,方澤芹哂然一笑,道:「曹村長說得在理,留在史爺爺家能吃飽穿暖,不用四處奔波受累,若是跟我走,少不了要餐風露宿,吃許多辛苦,應笑,你……」

  話未說完,柳應笑便一頭撲進方澤芹懷中,兩手緊緊抓住他的前襟,將額頭用力抵在他的胸膛上。方澤芹竟有些受寵若驚之感,不覺暗笑自己年歲未足心卻早衰,居然有了當爹的心態。

  曹村長見柳應笑這般依賴方澤芹,自然也沒話說了。

  方澤芹陪應笑守過七七四十九日,離村時已至初夏,曹村長讓莊客牽了馬來,將細軟銀兩一擔挑了,徐氏夫人收拾了數件兒時穿的舊衫裙,打個包裹,與料袋皮囊全拴在馬上。一行人圍聚村口依依惜別。李春花忍著心疼,用積攢數年的銅錢買了副「銀縷朱結鎖」送給柳應笑,說道:「小啞巴,我沒什麼好的能送,聽人說這朱結鎖能鎖命,戴上之後能無災無禍保平安,你身子弱,給我好好戴著,千萬別弄丟了。」便將朱結鎖掛在應笑的脖子上。

  柳應笑身上只有兩樣物事,一樣方澤芹給她的乾薑塊,另一樣是自幼不離身的銅製珮飾,她沒多猶豫,將珮飾摘下遞給李春花。方澤芹見了之後微一怔,對應笑道:「可否先讓為師一觀?」

  柳應笑聽話地將珮飾上交,方澤芹接過後兩面一翻,這是面黑漆游鳳花枝太極盤,紋飾流暢精美,盤面油亮如金,這太極盤應是由陰陽兩塊拼合而成,應笑的這塊為陰面,盤上刻有「四方仁德」的陽文,不似市井雜貨。

  方澤芹稍一遲疑,見兩個孩子牽手話別,神情間多有不捨,心道:即便造價不菲也及不上這真誠質樸的情誼珍貴。

  仍是將太極盤給了李春花,南向天見柳應笑與李春花相互贈禮,心裡也直髮癢,翻袖抖袍,想找出些能送出手的,無奈他剛從城裡趕來送行,匆忙間什麼也沒帶在身上,只能道:「小啞巴,等你下回再來,我就帶你去家裡玩兒,你想拿啥就拿啥,就是要門前的石敢當我也給你抬來。」

  孩子氣的話把大人們都逗笑了,柳應笑「唉」了聲,她剛會說話,發音咬字不準,在人多時羞於開口,只歪頭一笑,衝著南向天揮了揮手。

  方澤芹對李春花與南向天叮囑幾句話,不多寒暄,向一行人拱手作別,翻身上馬,將應笑抱在身前,兩腿輕夾,那馬便撒開蹄子輕顛而去,離了龍江府又取路投江南東路,望江陵府方向西行。

  !!!

  師徒二人自離開龍江後揀僻靜小路迂迴前進,白天行路,夜晚歇宿客棧,到了缺醫的鄉間便搖鈴行醫,多治頑症難症,若遇貧戶則免診金,若經過貧村便義診贈藥,如此且行且停,在路上輾轉一個多月,到得舒州境內。

  這一日,天色漸晚,方澤芹騎在馬上教小徒弟唸誦藥訣:「藥有溫熱,醫家總括:菖蒲開心氣,丁香快脾胃,扁豆助脾,莞香下氣。」

  柳應笑掰著手指念道:「白木香下氣補腎,定心痛,扁豆助脾,以酒行藥有破結之用,丁香快脾胃止吐逆,菖蒲開心氣治耳聾。」咬字發音還帶有些齒風,腔調卻學得似模似樣。

  方澤芹笑著誇讚:「應笑好生聰明,為師只在早上隨口一提,你卻都記了下來,可知這幾味藥材形貌如何?」

  柳應笑受了誇獎不覺臉色微醺,點頭道:「莞香生於樹,其葉互生,呈卵形,先端由短漸尖,花黃綠色,擇大樹,在樹幹上順砍數刀,樹液自出,數年後即可結成油膏,落水即浮,研磨成粉,色深而帶烈香。」

  方澤芹見她描述得宛若親見,不由略感詫異,問道:「應笑可見過莞香樹?」

  柳應笑臉色一變,垂下頭,低低地道:「都是聽娘說的,娘教我分管藥材,常帶莞香木碎回家,想是山裡有這種樹……」她說著,抬手捂上心口,輕喘兩聲,往後靠在方澤芹胸前。

  方澤芹摸她的小手,略有些發涼,額頭上也出了層薄汗,忙問道:「不舒服?」

  柳應笑搖搖頭,輕聲說:「只是有些氣悶,不要緊。」

  方澤芹一把脈,再按柳應笑的肚腹,便知這是脾胃運化功能衰退而導致的氣滯之症,遇到此類情況,最好能以熱水活血消淤,思及此,他便打算找處能落腳的客店,可走了許久也未見一村半坊。

  這時日頭已落,林間幽暗,眼見這前不著村後不巴店,方澤芹尋思:再走下去恐怕也是徒增疲倦,不如尋處避風的地方露宿,先用通氣的藥緩上一緩,明日再投宿歇息。

  正躊躇間,遠遠望見林蔭裡燈光隱現,方澤芹心頭一喜,趕緊驅馬往燈光處前行,轉出林子一看,前面有座大莊院倚靠在土路邊上,周邊築有土牆,週遭種植百來株翠柏,看來是戶富裕家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