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收徒(02)

  方澤芹至門前下馬,將柳應笑抱在懷裡,拉起銅環敲門,沒多久便有一名莊客開門出來詢問。

  方澤芹拱手施禮,客氣道:「天色已晚,我師徒二人途經貴寶莊,欲借宿一晚,房金依例拜納,但請行個方便。」

  那莊客上下打量方澤芹,視線定在他身後的紅木藥箱上,問道:「你是大夫?」

  方澤芹道:「正是。」

  莊客又問:「敢問先生醫術如何?」

  方澤芹不惱亦不自謙,道:「疑難雜症多有涉獵。」

  莊客忙道:「那請先生在此稍候,待我先去通報莊主。」

  入莊不一時,又匆匆出來,敞開大門,說道:「莊主有請。」

  方澤芹道聲謝,解下包裹交給應笑抱著,牽馬隨莊客徑到草堂來見莊主。莊主魏進年近四十,體態敦實,身穿錦服寬衫,腳蹬銀繡皂靴,好一派富貴吉相。

  方澤芹將柳應笑放下來,躬身行禮:「在下方澤芹,見過莊主。」對柳應笑道:「這是小徒,姓柳,來,見過莊主。」

  柳應笑躲在方澤芹身後,抱住他的腿,探個腦袋出來,嗡聲道:「見、見過莊主。」說完話後又將頭縮了回去。

  方澤芹道:「小徒怕生,莊主切莫見怪。」

  魏進笑道:「無妨,你師徒二人長途跋涉,實為辛苦,先請入房歇息。」

  魏進將他們引至客房裡安歇,自回屋裡去了。不多時,兩名僕從將整桶熱水連著飯食一同送至客房內,道:「我等就住在隔間,先生用完之後只需叫喚一聲,自會有人來收拾。」

  方澤芹謝了,關門落閂,點上燈火,伸手探過水溫,將柳應笑牽至桌前坐下,說道:「應笑,水還熱,先少少吃些。」

  柳應笑聞到飯菜的香味就覺得不舒服,皺起眉頭道:「師父先吃,我不餓,還飽得很。」

  方澤芹蹲在她身前,伸手點她的小鼻子,笑道:「你這不叫飽,是氣脹,肚子裡空空如也,等散去氣後便會餓了。」

  柳應笑按了按小肚子,歪頭問:「為何空空如也還會脹肚子?」

  方澤芹把她的小手展平,食指在掌心劃了個「氣」字,耐心地給她講解:「應笑常食藥粥與精面,雖可補氣提元,卻使得脾胃不能適應五穀雜糧,運化水谷的同時產氣結於胸腹之間,阻滯氣血的正常循行,是以才會覺得氣悶腹脹,為師便要替你將這團氣給消去,在此之前先少許吃些,也可避免散氣後出現嗝逆嘔心的症狀。」

  柳應笑凝神聽講,雖然話中的意思不能全然明白,卻一字一句都記入了心裡,便溫聲溫氣地說:「應笑聽師父的,說吃便吃。」

  桌上有三樣蔬菜、一盤燉豬肉和一鍋素湯,方澤芹拿出自備的麵餅,撕了兩小片,豬肉沒動,

  三樣蔬菜各挑一筷子,讓柳應笑就著清湯吃下,接著以掌根輕揉她肚臍周圍。

  柳應笑的肚子「咕咕」直叫,氣順著往下走,「噗」的放了個清亮的響屁,氣脹感頓時消去許多,舒暢是舒暢了,但她還覺得不好意思,紅著臉把頭轉向床裡。

  方澤芹輕點她鼓起的腮幫,笑問:「有何好羞?」

  柳應笑一手捏鼻子,另一手輕推方澤芹的肩膀,低叫道:「師父請出去,臭!」

  方澤芹抬袖聞了聞,故作訝異地問:「師父臭嗎?哪兒?」

  柳應笑摀住肚子直起身,板著一張小臉道:「不是師父臭,是屁臭!放屁是齷齪髒污的事兒,女娃更加不能做。」

  方澤芹心想這八成又是柳元春告訴她的,應笑年紀雖小,行為舉止卻過於謹慎,似是很在意他人的眼光,估計便是柳元春言傳身教出來的結果。

  方澤芹略一思忖,瞧著柳應笑正經八百的紅臉,不禁好笑,叉住她的腋下舉高了抱坐在腿上,對她道:「應笑可知屁有多種,有的臭,有的卻不臭,這臭或不臭,一聽聲音便知。」

  柳應笑睜圓眼睛,好奇心起,問道:「還有許多聲音麼?不都是噗噗的。」

  方澤芹「嗤」的笑了起來,樂呵呵地道:「有噗噗的,也有卟卟的,還有嗤嗤的,應笑的是卟卟,聲音響亮也不臭啊,不信你聞聞看。」

  柳應笑放開手,深吸了一口氣,方澤芹問:「聞到什麼了?」

  柳應笑皺起鼻子左嗅嗅,右嗅嗅,拍手道:「飯菜香!」

  方澤芹「嗯」了一聲,故作正經地道:「你看,為師說得不錯吧。」

  柳應笑又問:「卟卟不臭,那什麼聲音是臭的呢?」

  方澤芹道:「噗噗的若帶有氣聲,那便有酸臭味,嗤嗤的全是氣聲,那便更臭了,聲音越響,反倒越不臭,應笑記住這八字——響屁不臭,臭屁不響。」

  柳應笑跟著念了一遍:「響屁不臭,臭屁不響。」接著哈哈笑了起來,眼珠骨溜溜轉了一圈,看向方澤芹,問道:「那師父也會放屁?」

  方澤芹笑道:「這是自然,若不會,便是病了。」

  柳應笑弄不明白,便問:「為何?放屁不是不好麼!」

  方澤芹想了想,回道:「都說放屁不好,實則是指這二字講出來不雅,會被誤認作罵人的話,在外人面前確實說不得,不過就這行為本身來說卻是再尋常也不過,與每日吃飯睡覺一般,都是正常的需求,若應笑不想吃飯,睡不著覺,那定是身體不適,為師便要留心了,人的屁亦是判別健康與否的一個依據,為師不是外人,應笑大可不必羞臊。」

  柳應笑問:「師父不會笑話我麼?」

  方澤芹捏她的鼻子,笑著說:「師父若是笑話你,可不也是在笑話自己麼?若還想不通,那為師教你一個好法子。」說著取出水囊,拔下塞子,發出「嘭」的一聲,逗她道:「似不似響亮一聲衝天氣?你平日裡便將水囊隨身掛著,若是憋不住又不想被人聽見,便在放屁時拔出木塞,噗噗——嘭,卟卟——嘭!」他一面聲色兼具地發出怪聲,一面胳肢小徒弟。

  柳應笑被他撓得「嘻嘻哈哈」直笑,梗塞在胸腹間的那團郁氣也隨著笑聲一併從喉嚨散了出來,連著打了三個響嗝,方澤芹順撫她的心口,問道:「可還發悶了?」

  柳應笑止住笑,拍拍心口,又按了按肚子,回說:「不太悶了,方才肚子鼓出來,這會兒癟了下去。」

  方澤芹笑道:「好,那先洗澡更衣。」

  他只道小徒弟年幼,也不避嫌,從包裹裡拿出衣物鋪放在床上,親自動手替應笑脫下衫裙,留個肚兜,待進了溫水裡再解去,又從藥箱中取出一個瓷瓶,倒了些棕紅色的藥粉在濕布巾上,用布巾反覆擦拭應笑的胸、背、兩腋及雙臂。

  柳應笑被藥粉的氣味嗆得直咳嗽,摀住鼻子問道:「師父,這是什麼?苦極了。」

  方澤芹道:「這是雲花散,以桑葉桑枝、竹皮苦草等藥材研磨調製而成,有溫通氣血的功效,為師替你擦一擦,肚裡的氣一散便不會覺得胸悶了。」

  柳應笑道:「娘也在水盆裡放過藥草,聞著很香,一點兒也不苦呀。」

  方澤芹道:「俗語說——良藥苦口利於病,便是指好藥往往味苦難嚥,但治療疾病收效顯著,為師這雲花散正對應笑氣鬱之症,苦些無妨。」他慣於賤藥活用,在鄉間行醫,那些香氣上乘卻療效甚微的昂貴藥材是能不用則不用。

  柳應笑聽師父說有好處,便放開手又聞了聞,「啾」的打個噴嚏,她連忙團身縮入熱水裡,兩手在身前來回擺盪,把水撥得嘩嘩作響,眯眼笑道:「嗯!不難聞,我在下雨天也能聞到藥田裡的苦味,雖然苦,聞著卻很舒服,師父,我喜歡苦苦的草藥味。」

  方澤芹開懷暢笑,解開她的頭髮輕緩擦洗,滿頭烏髮長而濃密,托在手裡沉甸甸的一大把,洗淨之後,方澤芹將濕髮擰去水,扭成一縷纏繞在應笑的額頭上,連纏三圈,再把餘下的發梢塞進三圈髮辮中,誰想剛一鬆手,髮辮就滑脫下來,他只得拿個花瓷盆兜住長髮,運氣將掌心催熱,由髮根至髮絲來回搓揉數遍,待擦得半乾之後便用乾布連肩帶腳地將應笑裹起來,直接抱上床。

  方澤芹繫上翠雀裹肚,又穿起細布襠褲、白絹襯衣,照料得細緻入微,沒有一處疏漏,這也虧得他常年在外遊蕩,生活的方方面面必須自行打理妥當,若非如此又怎能照顧病患?

  柳應笑道:「師父對徒弟真好,我娘時常讓我自個兒洗澡,穿衣裳時還得把手背在後面繫帶子,每回都得繫上許久,有時繫上了便解不開,可急人啦。」說到此時又垂下眼眸,把兩手十指扭結在一塊兒,悶悶道:「我娘呢,時而對我好,時而不好,常會突然發起脾氣,也不知是哪兒做錯了……我不敢煩她,若是心情好時,她也會像師父這般待我,阿娘……總說我惹她煩心,所以不願見我了麼?」

  方澤芹將濕袍子脫掉,坐在床頭,把柳應笑摟在懷中,拍著她的肩膀道:「大人時常口不對心,若她不在乎你又怎會說煩心呢?」

  柳應笑道:「可是她總將我獨個兒丟在井下,向天說他娘常陪著他睡。」

  方澤芹略一思忖,即道:「這是不得已,應笑生來便有氣虛症,入夜後外寒而內燥,體內津液不足,不利於陰陽互生,是而以井下濕熱之氣調理陰虧寒燥之證,你娘雖從未對你言明,從這番用心裡卻不難看出她是何等重視你。」

  柳應笑嘴角微翹,問道:「真的?」

  方澤芹只是七分猜測三分推斷,若在平日裡,但凡有一分存疑也絕不把話說滿,這時見小徒弟眼裡有期許之意,竟毫不猶疑地頷首道:「你娘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兒,不關心你又能關心誰呢?很多人總習慣於將關懷放在心裡不說出來,面上嚴厲也是為了讓孩子能乖巧聽話,常言道棍棒底下出孝兒,不打不成器,打罵亦是一種關懷與寄望,應笑要學會分辨何為善意的嚴教,何為惡意的傷害,明白麼?」

  柳應笑皺起眉頭想了會兒,似是一知半解地點頭應聲,又問道:「那師父會不會打徒弟?」

  方澤芹更是沒有半分遲疑:「別家師父許是會,但為師絕不打罵你。」

  柳應笑雙眼一亮,隨即又繃起了臉:「做錯事了也不打罵嗎?」

  方澤芹笑著道:「不打也不罵,只罰你幫為師捏肩捶背。」

  柳應笑爬到方澤芹身上,雙手各搭在他左右肩頭使力捏了捏,嘟著嘴道:「師父,捏不動呀,硬得像鐵鍋底。」一面說一面又頻頻打哈欠。

  方澤芹哈哈一笑,抱起她塞進被子裡,靠在床頭拍哄,講上一兩個輕鬆愉快的小故事助她安眠。柳應笑連日趕路,早已疲倦不堪,眨了兩下眼便打起小呼嚕來。

  方澤芹拉開竹屏置於床頭,待應笑睡熟了之後便輕手輕腳地打開門,又走到水桶前,兩臂環抱桶身,往上一拔,瞬即收手往桶底一抄,便將這百來斤的大水桶穩噹噹托於掌心。

  他將水桶搬出屋外才到隔間請僕從出來收拾,接著又去後槽井裡打水擦身,回房後也不上床,拖個蒲團在屋角打坐調息,半個時辰後再去床前觀察小徒弟的睡眠情況,見她還似在井底睡覺時那般把身體蜷縮成團,一雙小手握成拳頭縮在胸口。

  方澤芹端詳許久,一股憐惜之情油然而升,他當即脫了鞋襪上床,將應笑擁入懷中,輕柔拍撫她的背部。柳應笑迷糊睜眼,抬頭見是師父,便伸手抓住他的前襟,把頭臉貼靠在他的胸膛上,嘴裡嘰嘰咕咕不知說些什麼,囈語之後又沉沉睡去,姿勢稍有舒展,不再像之前那般拘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