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償命(01)

  次日清晨,應笑醒得早,方澤芹將衫裙鞋襪逐一為她穿上,皆是青花素布,唯獨繡鞋是鵝黃嫩色,鞋面上托著兩團絨線攢成的花球,襯得一雙小腳更是玲瓏可愛。

  洗漱已畢,便有莊客前來相請,將師徒二人領入後園,魏進在門下迎接,敘禮罷,引至座上,讓方澤芹帶著徒弟坐了主位,魏進對席相伴,吩咐莊客鋪上糕粥麵食,陪著吃了,收拾碗碟後又沏上一壺香茶,親自替方澤芹斟上滿杯,雙手捧遞上前,說道:「魏某有一事相求。」

  方澤芹連忙起身接盞,還禮道:「我師徒二人多承莊主厚待,有何為難之事只需說一聲,方某自當盡力。」

  魏進嘆口氣,道:「不瞞先生,老母病有半年,尋醫數診無用,諸醫見病症危重,恐治不好有損名聲,皆不願接手,聽聞先生正在巡醫途中,昨晚見你師徒二人鞍馬勞頓,實不敢煩擾,不知可否勞煩先生再為老母診一診,若真無可挽回……唉,也就罷了。」

  方澤芹二話不說,手往前一擺:「帶路!」

  魏進將方澤芹引至偏房,推開門,門後掛著兩層絮了棉花的帳幔,掀帳而入,一股悶熱之氣逼面而來,在這溫暖的初夏,不開門窗通風也就罷了,臥榻被重重帷帳掩蓋得密不透風,床前竟然還擺著一個火盆。

  魏進的夫人李氏正坐在一旁搖蒲扇,只熱得汗水淋漓,額前頭髮全濕了,一縷縷貼在面頰上,她見丈夫進門,忙起身相迎。

  魏進問道:「老太太如何?」

  李氏搖頭嘆氣,回道:「仍是老樣子,怕冷,直打寒噤,又叫我給她加床棉被,睡了有半個時辰,醒著也犯糊塗。」

  魏進將方澤芹師徒讓到身前,對妻子道:「這是方大夫,特來為老太太診治。」

  李氏連忙叉手行禮,方澤芹回了禮,疾步走到床前,李氏將帷帳掀起,床上躺著一名黑瘦老婦,面容枯槁、嘴唇乾裂,魏進說老母今年剛過六旬,這般看來倒似七八十歲的古稀老人。

  方澤芹問及症狀時,李氏拾起衣袖拭淚,低聲道:「老太太只說咽喉疼痛,飲水時疼,飯菜更是吃不進去,最是怕冷,坐起身來便喊頭疼,近來連話也不會說了,暈一時醒一時,只能勉強喝些藥湯。」

  方澤芹見桌案上壓著數張方子,抄起來大略翻看一遍,上面都是人參、麥冬、桂枝和生薑等溫熱補元的藥物。

  魏進道:「年前請來的大夫還肯醫這病,說老太太是患了傷寒,需用溫燥的藥將體內寒邪驅出去,吃了藥後,病沒見好,反倒愈發嚴重,後來的大夫說久病損元氣,又開了滋補的藥,唉……仍是沒用,這往後再請大夫,都只是搖頭,誰也不敢醫了。」

  方澤芹掀開被子一角,為老婦診脈,脈象就跟水裡的魚似的,頭定尾搖、若隱若現,這是陽氣外脫的重症。

  方澤芹道:「令堂脈象虛弱,是危急之症,據脈象恐難入手……」

  這推托之辭魏進是聽得太多了,見方澤芹面色沉重,心下一沉,暗自哀嘆道:罷了罷了,諸多醫生都束手無策,又豈能指望一個搖鈴的野醫。

  卻聽他緊接著又說:「方某定當竭力而為,若莊主信得過我便速取紙墨來。」

  魏進驚喜交加,忙叫夫人取來筆墨紙硯,方澤芹提筆開下方子:生石膏、竹葉、天竹黃和枇杷葉等,全是清熱化痰的藥。

  魏進雖然不懂醫,但這一年來聽大夫講得多了,耳濡目染,自是有些常識,方澤芹開的方子與其他大夫下的方恰恰相反,尤其這生石膏乃是極為寒涼的藥,老太太患了傷寒,正全身發冷,本該用溫藥補虛,哪還能涼上加涼。

  他也不好意思直接提出來,只委婉地道:「先生,你看老母親還在發冷,病得久了元氣大傷,是不是先開些補方再著手醫治?」

  方澤芹也不跟他客氣,直言道:「這補藥再下,方某可是半分也入不了手!病患是個虛寒實熱的症狀,看似陽虛,實則熱邪內淤,之所以發冷,恰恰是因熱氣阻滯氣血運行,這證若在發病初期對症下藥,一劑涼湯便能痊癒,卻被誤用了溫燥的藥,由而滋生痰飲,若再補,便要把這最後一線生機給斷絕了。」

  魏進也是個有見識的人,這麼一聽便了悟了,原來老母親不是病重難治,而是叫人給治壞了,趕忙令莊客去縣裡按方抓藥,煎了一碗竹葉石膏湯給老太太服下,第一副藥下去未見起色。魏進不放心,便對方澤芹道:「先生若無急事,請在莊上多歇宿幾日,萬一病情有變也好及時照應。」

  方澤芹道:「方某正有此打算,多有叨擾了。」又吩咐移走火盆,敞開門窗透氣,帷帳被縟只留一層遮風。

  魏進一一照辦,連聲稱謝,這才確信方澤芹不是敷衍了事,而是誠心要治這個病,待他更是熱絡慇勤。

  把魏母的事忙定後,方澤芹便領著柳應笑回到客房,剛往桌前一坐,應笑便跑到藥箱前打開屜子,拿出筆墨紙硯擺放上桌,又去甕裡舀來清水潤筆,站在凳子上提袖研墨。

  方澤芹起身走到她身後,輕聲問道:「應笑想寫什麼?」

  柳應笑將墨條在硯上敲三下,以油紙包好裝入匣中,跳下凳子,仰頭看向方澤芹,說道:「不是應笑想寫,是師父要記下那老婆婆的病,每次替人開了方子之後不都是要記下來的嗎?」

  方澤芹微一愣,不免有些詫異,他雖然對外說應笑是徒弟,實則是將她當作親人般對待,平日裡只是如長輩對晚輩那般教養疼愛,從不使喚她幹活,沒想到不等人教,她倒自己學著做起跟班的差事來。

  方澤芹見應笑忙得勤快,便問她:「應笑可厭煩抄書寫字?」

  柳應笑回道:「不煩,可喜歡了。」

  方澤芹問道:「那應笑可願代為師記下那婆婆的病?」

  柳應笑遲疑了會兒,小聲說:「會寫錯。」

  方澤芹摸摸她的頭,笑道:「不妨,為師念一句你記一句,寫錯也不要緊,划去再抄便是。」

  應笑這才又站回凳子上,提筆蘸墨,方澤芹便站在她身邊,伸指輕點紙頁右側,說道:「先在此處寫上——舒州魏母痰飲為患誤斷為傷寒。」

  柳應笑跟著念了一遍,提筆認真記下,寫好之後抬頭望向師父,方澤芹微微一笑,誇讚道:「好,一字不差,應笑真是聰明的乖孩子。」這番褒獎的本意是為了鼓勵柳應笑,說出來之後,柳應笑的反應平平,方澤芹自己倒頗感欣慰自豪。

  柳應笑懸筆於紙上,見方澤芹笑著不說話,忍不住催問:「下面該寫什麼?」

  方澤芹念道:「魏母年逾六十,魚翔脈,唇腫咽痛,難出語言,畏寒體虛……」

  柳應笑書寫流暢,待他唸完也全都記妥了,俯身輕吹紙面,又來回審視三番,拎起紙頁展在方澤芹面前,問道:「師父,你看看,可有寫錯?」

  方澤芹早在她寫字時便檢查過了,卻仍是慎重地捧起紙張仔細查看,「嗯」了一聲,舒展笑顏道:「一字未錯,應笑可真厲害,你知道這些字作何解?」

  柳應笑道:「這不是老婆婆的病症麼?師父說過,人若有病,身體會產生與尋常不同的變化,這些表現出來的變化即為症,婆婆的症便是唇腫咽痛,畏寒體虛。」

  方澤芹從沒特意教授醫術,聽她能對答如流,著實感到訝異,又問:「那應笑可知引發這些病症的原因?」

  柳應笑低頭想了許久,像背書似的說道:「病患是個虛寒實熱的症狀,看似陽虛,實則熱邪內淤,之所以發冷,恰恰是因熱氣阻滯氣血運行。」停會兒,又加了句,「是師父方才說過的,還說有痰飲,可我不知道痰飲是什麼。」

  方澤芹愣了半晌,高高舉起柳應笑往上顛了顛,橫臂兜住她的腿彎,笑嘆:「應笑,你若是個男娃,名揚天下亦非難事啊,有這好記性、好悟性,將來考上狀元也大有可能。」

  柳應笑心直口快地問:「那女娃就不能名揚天下考狀元了嗎……咦,狀元是什麼?」

  方澤芹端量她玉琢般的雪白臉蛋,半是欣慰半是惋惜,說道:「狀元只有男娃能當,狀元是什麼?嗯……簡而言之,狀元便是眾多文人爭相競逐的一個稱號,中了狀元便可名揚天下,而名揚天下卻不一定要靠考狀元來實現,名揚天下的女子不勝枚舉,應笑想要天下人都知道你的名字嗎?」

  柳應笑問:「為什麼要天下人都知道我的名字?知道名字又怎樣呢?」

  這純是小孩子在習慣性地發問,方澤芹情知談得過深了,便隨口道:「有些人就是喜歡被人記住名字,也不會怎樣,只是記住而已。」

  柳應笑「噢」了一聲,聽不太懂也就沒往心裡去,倒是還惦記著另一個沒聽懂的詞:「師父,痰飲到底是什麼呢?」

  方澤芹坐下來,把應笑橫抱於腿上,耐心地解說給她聽:「每個人的身體內部都有水液,應笑有,為師也有,這水液在平日裡會順著經絡巡遊於臟腑之間,若是停下來不走了,便會逐漸凝聚,這凝聚起來的水液便被稱作痰飲,黏稠的為痰,清稀的為飲,痰飲積存在體內會阻礙氣血正常運行,這是致病的一個原因,明白嗎?」

  柳應笑點了點頭,想想,又搖頭,蹙起眉心道:「有些明白了,還有些不明白,唉唉……說不清楚。」

  方澤芹用食指將她的眉心抹平,笑著說:「不急,你還小得很,不明白也無甚緊要。」

  柳應笑抓住方澤芹的手,在指腹與掌心上搓了一搓,只覺得掌面厚大結實,硬繭粗糙磨人,好奇地說:「師父的手像把扇子,我娘手裡也有這些鼓起來的肉塊,但摸著是軟的,師父的卻很硬,捏也捏不進去,等我長大以後,手也會變成這樣嗎?」

  方澤芹撇嘴一笑,把她柔軟的小手心貼放在臉上,說道:「若應笑的手能長成師父這般,那暑天裡便不用愁了。」

  柳應笑眨巴著眼睛問:「為何?」

  方澤芹沒正經地打趣:「一掌多用,既能拍蚊蠅又能當扇子用,你兩把我兩把,二人四把扇,扇得涼不涼快?」他擺動右手,在應笑的臉前扇起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