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償命(02)

  師徒二人在房內嬉鬧片刻,又共同習字唸書,不覺已到晌午,方澤芹向僕從借來風爐柴薪放在院中,將陶罐置於爐上,取黃芪、炙甘草與肉桂少量,加清水熬煮「補元湯」。柳應笑便拖張小凳子坐在方澤芹身邊。

  方澤芹將這幅溫補氣虛的藥方編作歌訣唸給她聽:「保元補益溫養脾,桂薑黃芪甘草合,虛勞自復痘證消,持綱三氣妙無窮。」

  柳應笑搖頭晃腦地念了一遍,方澤芹被她人小鬼大的模樣給逗樂了,接著道:「應笑啊,可知何為三氣?便是指你的肺氣、胃氣及腎氣。」每說一氣便在應笑身上指出相應的部位,順道胳肢兩下,把她撓得「嘰嘰咯咯」直笑。

  正談笑間,魏進的夫人李氏來到院中,將手中食盒放在桌上,從裡面捧出酒水菜餚,有一壺酒,一碟魚,一桶羊肉,四樣菜蔬與兩盒精細果點。

  方澤芹忙起身道:「怎敢勞動夫人。」

  李氏欠身施禮,說道:「老爺出門前再三吩咐不可怠慢貴客,若見先生在此生爐煨湯可要怪罪家人服侍不周。」

  方澤芹道:「這是方某為小徒煎下的藥,火候難控,不敢假手於人。」

  李氏自來喜歡孩童,不免關心問道:「小徒弟可是生病了?若需要用藥,隨時可差人上縣裡按方抓取。」

  方澤芹道:「只是氣虛而已,承蒙夫人掛心。」

  李氏見柳應笑坐在風爐旁,兩條長辮垂落地面,便走過去將髮辮拾起,拍去髮梢上的灰塵,柔聲道:「娃娃別動,我替你梳個頭,不然你這兩條辮子可就成掃把帚子了。」

  柳應笑對這嬌柔親切的婦人很有好感,也就隨她擺弄,只說:「平常都是師父幫我梳頭。」

  李氏斜眼瞧向方澤芹,掩嘴輕笑,問道:「先生可知女娃家常梳何種發髻?」

  方澤芹面色微赧,快步走上前,垂首抱拳道:「方某隻是見過,卻不知該如何梳編,還請夫人教我一教。」

  李氏便教他梳了個最簡單的雙丫髻,將發均分兩股,在頭兩側纏繞成發團,以絹帶系結,鬢前留兩縷細發脫垂在頰邊。

  經這番打理,應笑那本是病懨懨的小臉頓時精神起來,風吹過時髮絲拂動、絹帶飄揚,更顯得靈動活潑,散發出一股蓬勃的生氣。方澤芹不禁愕然,原來改換髮式能讓人的面貌煥然一新,他是從未曾留意過。

  李氏取出隨身掛鏡對嚮應笑,笑問道:「可還中意?」

  應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發包,左照照,右瞧瞧,臉上泛紅,用力點頭,跳起來跑到方澤芹的面前晃動腦袋,仰頭問道:「師父,好看麼?」

  方澤芹當然是連聲說好,在他看來小徒弟一身是寶,哪裡能不好看呢?柳應笑嘻嘻一笑,對著李氏躬身行禮,揚聲道謝。

  李氏眉開眼笑,伸手輕捏應笑的臉頰,取出兩條翠綠絲帶遞給方澤芹,熱心地提醒:「女孩兒家都愛美,這結髮的發帶也需多備幾對,若是不會梳髮髻便時常換著頭繩束髮。」

  方澤芹連聲稱謝,接過絲帶收入袖中,飯後又去探視魏母,那老太太畏寒之症稍有好轉,直嚷著口渴,莊上正好有白梨,便叫人將梨肉榨汁,只要老太太喊渴時便讓她喝梨湯。

  三日後,魏母吐出了許多味道濃重的痰液,氣也順了,只是渾身乏力,躺在床上翻不了身,方澤芹為她二診,魏進道:「三個月前,老太太便是這個症狀,大夫說沒力氣是陽虛脫元所致,下了補陽藥,越補越糟。」

  方澤芹道:「這不是寒症,令堂痰飲雖化,熱還未清,只要將熱邪除去,元氣便能不藥自復。」於是他將祛痰的藥停了,又開下升清降濁的蠶矢茶,仍是以梨湯代水止渴,如此調養兩日便能起身下床,還解下漆黑的大便,到這階段,邪毒算是洩得差不多了。

  方澤芹見魏母能吃能走,身體已基本康復,便想辭別而去,魏進哪裡肯放,在花園裡擺酒設宴款待師徒二人,並招呼滿莊客友同賀老太太康復,方澤芹推辭不過,只能隨之一同赴席。

  一干人等坐定後,魏進與眾莊客便輪番勸酒,方澤芹客隨主便,一面喝酒,還要分神為小徒弟張羅吃食。應笑吃飽後便呆坐著看大人們喝酒談笑,醇厚的酒香熏得她頭腦發暈,沒多久就犯起困來。

  方澤芹想帶她回去歇息,可入席不久,滿桌佳餚還冒著熱氣,魏進自然不肯放人,恰巧這時李氏送果品上桌,魏進便叫她陪應笑先回客房,方澤芹見應笑與李氏夫人相處融洽,也就隨她們去了。

  李氏帶著應笑正走在後園裡,忽的有三個大漢從牆頭躍下,擋住去路,正是殺害柳寡婦的楊家兄弟。

  李氏見他們手持朴刀,渾身血跡斑斑,心下大駭,拉起應笑回頭奔逃。虯髯漢楊廣幾大步追上,一把揪住李氏的發髻,橫刀在她頸前,低聲喝道:「不許出聲。」

  柳應笑還想再逃,卻被矮腳癟三楊飛抓了回來,她張口想叫師父,卻被粗厚的手掌摀住嘴巴,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嗆鼻而入。

  李氏忙道:「我是這莊主人的妻子,三位元英雄有何需要但說無妨,我照辦便是,只求英雄高抬貴手,千萬別傷了孩子。」

  楊廣道:「夫人是個曉事的人,我兄弟逃難至此,只想暫借貴莊避個風頭,順道討些米糧,若伺候得好,待我三人走時,令千金自當原樣奉還,若是走漏風聲,哼哼……」這後面的話便不必說了。

  李氏心知楊廣將柳應笑誤認作自己的女兒,這時絕不能揭穿,便叮囑應笑不可出聲,楊廣這才放開她,讓三弟楊飛拿定柳應笑,自己卻去攙扶受傷的二弟。

  柳應笑對楊家兄弟還有印象,初見時不知道他們是賊匪,只當是路過的客商,如今再見,看他們身上帶血、持刀逼人,心裡便曉得這三個壯漢都是壞人,至於是如何的壞法卻又不清楚了。

  李氏將楊家兄弟引到西院,安頓在最靠裡的一間客房內,說道:「這院子是用來招待遠方親友的客院,平日裡閒置著,三位英雄可放心居住。」

  楊廣將楊雄扶上床,柳應笑見楊雄臂上包著塊破布,布巾已被鮮血浸透,再看他面泛土色、嘴唇泛白,便道:「師父說血流太多會死人,再不治療他就要死啦。」

  楊廣、楊飛兩人都瞪向她,楊廣警覺地問李氏:「什麼師父?她師父是誰?」

  李氏被嚇得冷汗直冒,急中生智,故作鎮靜地回答:「是莊上的食客,那人精通岐黃之術,肚裡又有些墨水,便請他教小女識字讀書。」又轉頭看向柳應笑,加重語氣道,「乖乖在此等候,不可再胡言亂語!」

  柳應笑見向來溫和的李氏斂去笑容,似在怪她多話,不免想起死去的娘親,心裡便怯了,垂下頭不敢再吭氣,只覺得有些委屈,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話說錯了。

  楊廣見楊雄喘息漸重,已自不能言語,便道:「請夫人速將那大夫領來,再送些水食衣物,切記!休對旁人提起。」說完這話之後便叫楊飛把柳應笑捆在椅子上,用布團塞了嘴,依舊持刀守在座旁。

  李氏趕到花園裡,席還未散,莊客們都還聚在一處飲酒作樂,她哪敢說實話,只能對魏進道:「小姑娘身體不適,可要請先生去看一看?」

  這時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眾人也吃得差不多了,方澤芹起身相辭,魏進笑道:「既然令徒不適,先生自去無妨。」

  李氏也說個藉口隨方澤芹同往,出得花園,見左右無人才悄聲道:「不敢瞞先生,令徒被三名惡徒捉了去,此刻正在西院裡候著。」

  方澤芹一愣,隨即問道:「怎麼回事?」

  李氏便將事情因由述說一遍,又道:「他三人只以為令徒是我女兒,以此相要脅,唉……我也不敢對老爺言明,先生,你說這該如何是好?」說著眼淚便流了下來。

  方澤芹道:「夫人別急,只要我們聽命行事,他們應當不至於傷及無辜。」

  李氏擦著眼角道:「這倒也是,只盼這三尊煞神心滿意足後能早日離開。」

  通過氣後,他二人分頭行事,李氏去備辦水食衣物,方澤芹回房提了藥箱,匆匆趕去西院,還沒進院門就察覺到門後埋伏著人,他恍若不知,只管朝前邁步,明晃晃的大刀自肩後伸過來架在頸側,粗悶的聲音在身後森然響起:「不想死就別動!」

  方澤芹及時停步,飛快地朝後掃了一眼,見持刀之人黑面虯髯,便認出這賊匪乃是懸賞榜上的楊家老大楊廣,另二名不消說,定是老二楊雄和老么楊飛。

  方澤芹不動聲色,只道:「在下方澤芹,夫人請我來為英雄療傷。」

  楊廣惡狠狠地問:「只你一人?」

  方澤芹回道:「英雄請放心,夫人連莊主也瞞了過去,只求英雄別傷害她的獨女。」

  楊廣向院外查探許久,見無人跟隨,四下里靜悄悄一片,這才信了方澤芹的說辭,拿刀押著他進入客房。

  柳應笑一見師父來了,忙「嗚嗚」求救,楊飛在她後腦上拍了一巴掌,吼道:「不許出聲!」

  方澤芹臉色一冷,沉聲道:「別對孩子動手。」

  柳應笑被拍得眼前發花,心裡驚怕不已,不敢再發出聲音,只能用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自家師父。

  方澤芹柔聲安撫她:「別怕,沒事的,先乖乖坐會兒,好不好?」

  柳應笑點點頭,楊廣不耐煩地催促道:「快些!若我兄弟有個三長兩短,便叫你們全莊上下一塊兒陪葬!」

  方澤芹不多言,快步走到床前,此時楊雄已然面赤目腫,伸手撫額,皮膚灼燙,方澤芹拆開他臂上的布條檢視傷口,問道:「還能說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