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入門(02)

  清明前夕,門生各自歸鄉祭祖,方澤芹也打算帶應笑回渭州,正在房中收拾行囊,忽來一個小道傳報,說門外有個叫「南向天」的後生,自稱是二師父的學生,特來求見。

  方澤芹聞聽,遂迎出山門,見南向天主僕便衣輕裝,一人背著個包袱,滿身的風塵,心覺奇怪,當下也不多問,將二人引至東館客堂。應笑正在院中清理雜草,見了南向天頗為驚喜,丟下手裡的活,跟著去張羅茶水。

  敘禮已畢,各分賓主就坐,方澤芹便問他因何來此,南向天滿面愁容,將事情說了一遍,原來這地方官員素與豪民滑商有勾結,瞞上買下,致使贓吏橫肆。因他大力查辦檄官斂財,不想犯了上司嫉惡,又因在緝私案中傷了人命,故此被參一本,安上「苛待百姓」的罪名,於是發下文書,例應革職。

  想他來時躊躇滿志,如今一腔熱血付諸東流,不免心冷,只覺無顏回家又無處投奔,這才來找方澤芹出主意。

  應笑聽後深感不平,氣憤憤地道:「那官實是可惡,不如上京投告,開封府有個龐大人,不畏強權,連皇親也叫他伏法,定能整治那惡官,讓你官復原職!」

  南向天聽她言語天真,只是哂然一笑,方澤芹卻要為她疏通一番:「這西川路素來難管,冗員成患、官商互利,積習已久,不是輕易能治的,應笑,那永昌侯本也只是掛個侯爺的頭銜,光吃飯不辦事,革職罰俸無甚大礙,可這地方官上下通連,一人如此,十人百人皆如此,別說是龐大人,縱是天子親臨,怕也不便輕動。」

  應笑聽了後,自在腦中琢磨起來,南向天暗自好笑,心想:這先生也真是,何必與她說這些?女娃家懂得什麼?

  方澤芹又道:「向天不必苦惱,依我看,這未必是壞事,此處多發民亂,若要你去平亂,兵對民,你可願意?」

  南向天搖頭道:「我可不做那等喪心欺民的事,此地若有亂,那是官逼民反。」

  郭寶多在旁插話道:「我家少爺只會給老百姓們添柴加火,燒死那些狗官。」

  應笑聽得解氣,站起來拍了拍手,方澤芹只嘆孩子口無遮攔,也不多訓斥,只說道:「既無錯,何必羞於回家?方某倒是有些門路,還需先問過令尊的意思,你先在此留宿一晚,明日我與你一同上路。」

  南向天本覺羞愧,聽方澤芹一席話,心裡頓感輕鬆,笑道:「那再好也不過,實在難為先生了。」

  應笑拉拉師父的袖子,說道:「徒兒也想回去,想回去給娘親的墳上添土燒香。」

  方澤芹一愣,這才想起應笑已有數年未去弔祭親人,暗叫慚愧,自然滿口答應。方澤芹稟過鶴亭先生,將南向天主僕安置在五代弟子所住的廂房裡,自去向住持交代門內事務。

  到得午時,應笑見方澤芹還沒回來,便自個兒端了茶水飯菜送去廂房,南向天見滿桌素齋,苦著臉直搖頭,道:「我只當和尚吃齋唸佛,應笑,你這醫聖門也不沾酒肉的嗎?」

  應笑道:「沾也沾些,只是不常吃。」

  南向天央求道:「好應笑,沒肉也成,你看哪兒有酒,給我來個三五壇,我這不傷心著呢,一醉方休。」

  應笑道:「三五壇是沒有,一兩壇倒是能給你拿來,只是有些難吃,怕你喝不慣。」

  南向天只當女兒家不懂酒香,揮揮手道:「你只管拿來,有多少我吃多少,若剩下一滴,我南向天就跟你姓柳了!」

  應笑呵呵一笑,道:「你跟我姓,我得不到好處呀。」

  南向天兩眼一瞪,拍著胸脯道:「咋得不到好處?我跟你姓,便是你的夥計了,你叫我做什麼也成的,誰敢欺負你,你來找我,我兩拳三腳打得他喊你奶奶,這不是給你出氣了麼?」

  應笑仍舊笑道:「喊我奶奶,我也不會覺得開心呀。」

  南向天一愣,脫口便問:「那要怎樣你才覺得開心?」

  應笑回道:「今兒見了你就挺開心,拿酒給你吃是應當的,不要你跟我姓,你吃得暢快便好了。」說著又是一笑,轉身跑開。

  南向天望得直髮怔,盯著她的背影移不開眼。郭寶多在旁看得明白,心裡發笑,說道:「少爺,小啞巴是女大十八變啊,出落得是越來越水靈了。」

  南向天齜牙咧嘴地道:「你叫啥?她有名有姓的,叫啥小啞巴?從今往後,給我恭敬地稱呼柳姑娘,別太放肆!」

  郭寶多道:「是是是,叫柳姑娘,我說少爺,算算看,這柳姑娘今年也該十四了,你要是瞧著中意,趁這機會去跟方大夫說說,回家就叫老爺把這事兒定下來,你看可成?」

  南向天瞪著雙牛眼咋呼道:「啥中意?啥事兒?我南向天何等樣人,會對著個小娃娃動念頭?」

  郭寶多心道:我啥都還沒明說呢,你這可是不打自招啊。

  嘴上卻還是一疊聲地順著他:「是是是,您少爺比柳姑娘年長,她還是娃娃,您可算成才了,那不妨再等上一兩年。」

  南向天喃喃道:「對對…再等上個一年半載……」說到此,忽然察覺不對,又瞪向郭寶多,「等啥等?老子可沒說自個兒中意她。」

  郭寶多道:「是,您沒說,是小人說的,唉,方才一路走來,所見小道都是俊俏儒雅之人,一兩年後,柳姑娘能不能找到闔眼的,嘖嘖,誰曉得喲。」

  南向天臉一紅,正待說話,卻見應笑捧著小酒罈走進院裡,當下束手端坐,徒惹得郭寶多肚裡笑得發癲。應笑將酒罈擺上桌,揭開封紙,拿個斗子淅瀝瀝篩了一角酒,把酒盞推到南向天面前,笑盈盈地道:「這是師父自釀的酒,我時常喝的。」

  南向天不敢抬頭瞧上去,捧杯一看,見酒湯渾濁,氣味苦中帶酸,有股嗆勁兒,確實不好聞,但他向來信服方澤芹,聽說酒是自釀的,無論如何也想嘗嘗,於是仰頭一飲而盡,隨後「噗」的一聲,把滿口酒全都吐在郭寶多身上,嗆咳了一陣,問道:「這是什麼酒?比馬尿還難喝!簡直就像洗腳水呀!」

  應笑一本正經地道:「良藥苦口利於病,這藥酒能補氣虛症,師父便是用這酒煎藥給我吃的,你想喝酒,這是上選,再沒別的了。」

  郭寶多抖抖袖子,從旁幫腔:「是啊,少爺,方才你可是這麼說的——只管拿來,有多少我吃多少,若剩下一滴就跟你姓柳了,無妨無妨,柳姑娘怎會要少爺你改姓呢?您老悠著吧。」

  南向天橫去一眼,拍桌道:「君子一言九鼎,說喝便喝!」也不拿酒杯,抱壇就飲。

  應笑被嚇了一跳,趕忙按住酒罈子,急道:「放下放下,哪兒有你這麼喝的!」

  南向天早已半壇下肚,臉色白了轉青、青了轉紅,被濃重的酒味嗆得直拍腦門,應笑想拿過酒罈子,誰知南向天還要逞能,伸手就搶,兩人你爭過來,我奪過去,倒耍起樂來。

  那郭寶多也是個賊精的,悄悄伸出腳橫在應笑腿前,往後這麼一勾,應笑就抱著酒罈撞進南向天懷裡,南向天被撞得胸口發疼,悶哼一聲,及時托住酒罈,另一手扶住應笑,隨她一同起身,那手也不敢亂碰別的地方,輕輕搭在肩頭,只一下便像觸電似的鬆了開,待站穩之後又慌忙退開兩大步,方才把酒罈擱下。

  郭寶多心裡直犯嘀咕:這少爺平時看著膽大皮厚的,咋緊要關頭就成了縮頭烏龜?給他機會也不曉得把握。

  方澤芹此時已然回到東館,將這一幕全都看在眼裡,心下甚是寬慰,只道自己沒看錯人,他在院外站了會兒方才緩緩踱步上前,笑問:「這酒可還合口?」

  南向天不懂假意奉承,卻又不好直說不合口,只吞吞吐吐地道:「先生,向天從未吃過這麼烈性的藥酒,實是…實是……難以言說……」

  應笑見他面紅耳赤,不由得擔心起來,抱起酒罈遞給師父,說道:「怪我不好,沒攔得住,讓他喝了半壇,沒事兒嗎?」

  方澤芹笑道:「師父這藥酒滋味甚烈,酒性平平,多喝些也不妨事。」說著坐在桌前,拍拍酒罈,又問,「可要再小酌幾杯?」

  南向天這回不敢再逞強,拱手領謝好意,只悶頭吃粥,忽覺清粥甘美,小菜鮮甜,再不唸著酒香肉肥了。應笑陪著少少吃了些,收拾盤盞,隨師父回房整理行囊。

  方澤芹裝作不經意地問她:「應笑覺得向天為人如何?」

  應笑道:「是個直性子,看著粗魯,心地卻是好的。」

  方澤芹笑問:「應笑不是說瞧不見人心麼?」

  應笑回道:「是呀,有人將心藏在裡頭,自是瞧不見了,可向天是個把心掛在臉上的,一看便知。」

  方澤芹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問:「應笑可喜歡他?」

  應笑想也沒想,脫口便道:「喜歡呀,向天跟春花一樣,都是我的朋友,我喜歡他,也喜歡春花。」

  方澤芹情知南向天對應笑頗有心意,本想問問小徒弟的感受,見應笑毫無女兒嬌態,回答得坦坦蕩蕩,不覺自嘲道:兩個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我在這兒急什麼?向天脾氣太臊,再磨練兩年方能定性,到了那時,若應笑還沒有知心人,倒可以撮合撮合。

  便暫且將心思按下,次日拜別鶴亭先生,帶著應笑下山,隨同南向天師徒一行出了彭山縣,徑往龍江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