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屍毒蟲(02)

  且說李春花從昏睡中醒來,發現懷中小兒不見,不由得心焦如焚,起身要找,卻見四周昏黑,隱約有火光在頭頂閃動,三條鬼魅似的人影在前方飄飄蕩蕩,定睛細看,卻是一位黑面判官端坐高台之上,好似森羅殿上的閻王爺,有兩人分站左右,一人全身黑乎乎,一人全身白慘慘,均頭戴尖頂高帽,手持竹節,正是白無常與死有分。

  春花撲跌在地,高聲哭喊:「你們是誰?是你們帶走我孩子的嗎?把我的孩子還來,把孩子還給我!」

  白無常柔聲道:「李春花,我等乃是勾魂的鬼差,奉命將令郎的魂魄引至森羅殿。」

  春花瞪大雙眼,拚命搖頭,叫道:「我的孩子還沒死,你們勾他的魂做什麼?他還沒死,你們把他還給我!」

  死有分厲聲道:「李春花,令郎陽壽已盡,你若執迷不悟,便會叫他墮入無間,永無超生之日。」

  春花募然噤聲,雙手揪心,直愣愣地望向高台,淚水卻止不住地往下滑落。閻王爺沉聲道:「凡人下黃泉,需經狗食雞啄,再經火灼刀剮方能到得明鏡台接受功過審判,本王念你多年衣食俸祿,特派鬼差將你兒子接來森羅殿,免他受那許多刑法,待陰祿食完便放他投生,可你一昧痴纏,殊不知人之思念最易生怨,他被你痴念所束縛,因而無法投生,日久生怨,怨多必惡,此惡便是你為他種下的罪,罪者當罰下石盤大地獄,受石盤碾身之刑,直碾壓到骨血成糜,只餘一息幽魂方能解脫。」

  春花被嚇得面色煞白,連連磕頭,哀求道:「閻王老爺開恩,閻王老爺開恩!我兒生前未能享受人世的歡樂,切莫在死後讓他受那等苦刑!」其實她心內早知孩兒已死,只是一時無法接受,情感大起大伏之下難免迷了心智,如今被她心中所敬畏的神魔直言點破,便從混沌漸轉清明。

  閻王爺道:「你兒也算是個冤死鬼,此番回去務必還他一個公道,叫他瞑目於九泉之下。」

  春花連聲稱是,磕頭求道:「閻王老爺在上,可否讓民女再見見我兒?」

  閻王爺沉吟良久,嘆道:「你母子二人陰陽兩隔,有道是人鬼殊途,本不該相見,本王念你一片真情,特許再見一面。」

  白無常與死有分「啪啪」敲打竹節,忽聽鬼音森然,從暗處蕩出兩盞燈籠,及至近處再看,就見鬼女抱著一個嬰兒悠悠飄至供台上。

  春花抬頭看時,見那嬰兒頭戴福壽帽,圍著金繡流蘇裹肚,胸前墜著銀閃閃的長命鎖,一身光鮮齊整,正是她的孩子。

  春花淚如雨下,剛想起身,那死有分便揮動竹節高喝道:「跪下跪下,森羅殿之上不由你恣意妄為!」

  白無常輕聲道:「李春花,將到雞鳴之時,你有何話快快講來。

  春花定定地望著那嬰孩,哭道:「孩子,是娘對不住你,娘小時沒爹沒娘,孤苦無依,本想好好將你撫養長大,叫你知道何謂天倫之樂,怎奈那群直娘賊欺人太甚,搶了你走,又栽我殺人,是娘無能,娘沒能保得住你……」說到此時已是哽咽不成聲。

  閻王爺道:「李春花,回去之後好生安葬你兒,自有貴人助你沉冤昭雪,望你日後能多行善事,廣積陰德,也叫你兒子早日投得個好人家。」說著一拍驚堂木,鬼女抱著嬰孩悠悠退下,又從暗處走出個牛頭人,捧上一碗熱騰騰的藥湯送上。

  白無常道:「李春花,這是回魂湯,飲下之後便能魂歸陽世。」

  黑無常從旁催促:「快喝、快喝!」

  春花捧碗服下,只覺一陣天旋地轉,恍惚之中聽到閻王爺高喝退堂之聲,左右鬼差盡皆隱於黑暗中,此後便再沒知覺了。

  春花昏倒後,堂中燈光忽明,牛頭人摘下面罩,竟是南向天,黑白無常拿下紙面具,白無常是方澤芹,而死有分則是公孫先生,台上包公未曾裝扮,只換了朝服,自有閻羅天子的威煞之相。

  因聽聞春花極信鬼神,他幾人才出此下策,南向天道:「如此荒誕之法,也虧得先生能想出來,不知春花醒來會不會生疑。」

  公孫先生道:「此法雖荒誕,實則是為了點破李春花心中那點迷障,即便她醒後生疑,只要神智清醒,日子一長定能慢慢舒緩過來。」

  包公道:「本縣聽她言語,確是遭人陷害,先送她回房歇息,醒來再問個明白。」

  南向天抱春花回房,扮作鬼女的應笑將滿臉米粉洗淨,也跟著進房照應,此時已是二更時分,各自歇宿不題。

  次日天明,春花幽幽轉醒,應笑伏在桌上小睡,聽到動靜忙起身走到床頭,見她張大眼睛望著帳頂,不覺憂心,輕喚了聲:「春花?」

  李春花偏頭看來,眼淚悄然滑落,哽咽道:「小啞巴,我的孩子沒了……」

  這一聲「小啞巴」叫得應笑心酸不已,也哭了起來,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春花慢慢坐起身,伸手去摸她的臉,強顏笑道:「別哭,別哭呀。」這麼說著,淚水卻落得更急。

  應笑上前抱住她,輕輕拍背,李春花把臉埋在應笑的肩窩裡,起先是抽泣,抽著抽著便放聲哭出來。南向天在門外守了一夜,聽到房內有聲響,本想進去探視,這時卻不動了,背靠門板蹲□來,雙手抱頭,揪著頭髮用力拉扯,將下唇咬得鮮血淋漓。方澤芹自隔間走來,見他這般模樣,再聽門內哭聲,也只能搖頭嘆氣。

  春花大哭了一陣,漸漸止住,神情變得平靜下來,她擦乾眼淚,又拭去應笑臉上的淚水,問道:「小啞巴,你把我兒子放哪兒了?」

  應笑一愣,春花苦笑道:「傻子,我雖是信鬼神的,怎會連人鬼也分不清?我昨日便認出你和向天來了,只是實難自控,叫你吃了苦頭。」說著執起應笑的手,輕撫手背上那三道血痕。

  應笑連聲道:「不妨事,不妨事……」怔怔地盯著她,連話也不會說了。

  李春花起身下床,道:「帶我去看看孩子。」

  應笑點頭,李春花隨她出了房門,與方澤芹、南向天見禮,各自沉默無言。一行人同去禪房,靈堂早已佈置停當,正中一口甕棺,甕身刻有如來法印,甕蓋乃是蓮座觀音,嬰兒便以盤膝之姿靠坐在棺內,口銜銅錢、懷抱瑞禽泥塑,棺內鋪錦被,被子上還搭著魂帛,俱是公孫先生慎重備辦。

  李春花含淚看了許久,推上棺蓋,走到公孫先生面前道個萬福,說道:「請先生帶我去見包大人,民婦有冤要伸。」

  公孫先生引至書房內,包大人早已等候多時,李春花撲地跪倒,磕了三個響頭,拜道:「民婦李春花,叩見包大人。」

  包公忙叫她起身,說道:「李春花,那永昌侯告你殺人奪子,可有此事?」

  李春花道:「我沒有殺人,那小兒是我的親生孩子!」

  包公道:「經仵作查驗,養娘確是被人用剪刀刺死,而你帶出來的小兒正是由那養娘哺育,若人不是你殺的,還會有誰?」

  李春花道:「我去抱孩子時,那養娘已死,卻不知道是誰殺的!」

  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細說一遍,想她當年與張氏一同被擄去侯爺府,永昌侯要她姑嫂二人做姬妾,張氏見那侯爺年輕風流,又有好吃好喝的伺候,不比在外顛沛流離來得強?便欣然順從,春花自是抵死不肯,為此吃了許多皮肉痛。永昌侯有皇命在身,不能在廬州久留,臨行前囑咐張氏多加開導。這張氏在府裡諂上媚下,深得大夫人歡心,因大夫人過門兩年未得一子半女,疑是不育,恐將來地位動搖,張氏就在大夫人面前進讒言,說春花年小精神,是個生子相,不如收來做侍女,待生了兒子,還算作是大夫人養的,屆時將那春花封了口便成。

  張氏在夫人面前說的是這一套,對著春花又另有一番說辭,假言勸哄,聲稱只要她甘心為奴,自能免去失身之苦,春花是寧可為奴也不願為娼,便在大夫人身邊做了丫頭。

  再說那永昌侯未能得到春花,總是心心唸唸,罷官回府之後,見春花體態豐盈,淫心更是一發不可收拾,非要與她在床上歡好一回才甘心。春花性烈如火,任如何打罵用刑都不肯相從,只把個色侯爺急得茶飯不思。

  大夫人便說有一計可施,只是事成之後,若春花懷孕生子,便要抱來作自家兒子撫養。永昌侯只貪戀春花的處子之身,並非真心愛她,自是滿口應允。大夫人見攛掇成了,即叫張氏弄來春酒和一兩樣發興的藥散,摻在一起做成糕食,張氏誘春花吃下,待她迷糊之際便送去侯爺寢室,成事後洗淨血跡,穿好衣裳,再送回房。

  春花醒後只覺□疼痛,因見衣裳齊整,又在自家臥房,縱有疑慮,也未曾往那上頭想。張氏看她不問,便故技重施,反覆數回,春花有所察覺,再也不吃張氏送來的水食。

  那永昌侯嘗過滋味後反倒意興闌珊,又去尋別的樂子,誰想春花竟然懷上了,大夫人喜不自勝,也不要她服侍了,只叫好好養胎,還差遣了兩個媽媽去她屋裡服侍。

  春花初時只想一死了之,眼見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不由得心軟了,覺著孩子無辜,千錯萬錯,不該報在孩子身上。想她自己是個孤兒,從小未曾感受過親情的溫暖,便決意要當個好娘親,守著孩子成人。

  及至春花臨盆分娩,張氏一見是個男孩兒,立即抱去大夫人院裡,交由養娘餵哺。可憐春花被關在後槽房裡,也無人照應,虧得她身體強健才能挺得過去。如此被禁有兩個多月,一日夜晚,張氏忽來開門,說孩子哭鬧不休、不肯吃奶,叫她快去看看。春花思子情切,不及細想就匆匆趕去。

  只因大夫人聽不得小兒吵鬧,遂讓養娘帶著孩子遠遠住在偏院裡,春花依照張氏的指示進得偏院一看,卻見養娘趴在門檻上,背後插著一把剪刀,孩子正躺在小床裡哇哇大哭。春花心裡害怕,抱起孩子輕哄,那小兒像有靈性似的,一到母親懷裡便不哭了,只把頭亂拱著找奶吃。春花抱著兒子避過僕從,自後門悄悄溜出,途中幾經波折方才來到縣衙。

  聽春花說完,南向天氣得滿面通紅,眼見著頂上就要冒出煙來。應笑亦是氣憤難當,用力抓住椅子的扶手,心裡燒起了一把火,就想將那些害了春花的人都當作椅子扶手狠狠捏碎。方澤芹將手覆在她手背上輕拍,心思急轉,面上卻是不動聲色。

  包公問明前情,見李春花身體虛弱,便讓她回房歇息,應笑自是跟隨照應。包公道:「若李春花描述不差,那張氏定然有鬼,堂審之前必須訪查明白。」

  公孫先生領命而去,方澤芹與南向天也暗暗出了角門,到街市上打探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