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屍毒蟲(03)

  應笑扶春花回房,自去院裡煎藥,將藥湯端去床前,春花笑道:「我已經不瘋了,你就別再餵我喝蒙汗藥啦。」

  應笑見她笑,心裡微喜,搖頭道:「這不是蒙汗藥,是補血益氣的藥,我給你診過脈,產後體虛易致風寒濕邪,需好好調養才不會落下病根。」

  李春花接過藥湯慢慢喝完,應笑把空碗擱在桌上,拉過被子替春花蓋上,仔細掖好被角,坐在床頭相陪。

  春花盯著她瞧了好一會兒,問道:「這幾年你過得可好?一直跟著先生學醫麼?」

  應笑道:「學醫是學的,倒不是一直跟著。」便將別後的遭遇說給她聽。

  春花苦笑道:「看來咱倆都不走運,沒想到先生那般善良,他家裡人沒個好心眼,叫你受委屈了。」

  應笑搖頭道:「跟你比起來,那算什麼委屈?雪娥和二娘雖是心口不一,但也沒想著去害誰,多是圖些小私小利,那個永昌侯卻是大惡人,他家裡也盡出些牛鬼蛇神,我本以為龐公能治他的罪,誰想還是不成,為何他做了那麼多壞事還能逍遙自在?只因他是皇后內侄便能無法無天麼?」

  春花道:「這世道如此,但凡有家資的,就要佔著錢多欺人,惹了官司只需上下使錢打點,總能叫有罪變無罪,無罪的卻被栽贓陷害,那權貴之家有財有勢,官員競相攀附,哪兒是咱們老百姓能惹得起?我在外行乞多年,早看透了,從來只想著惹不起便躲,誰知竟連躲也躲不過。」

  應笑道:「聽師父說,包大人是個剛正不阿的好官,即便治不了那惡人,也總能還你清白。」

  春花道:「我也是因此才自投縣衙裡來,若是被侯爺府的人拿到,定會直送州府論斷,那時可就連申辯的機會也沒有了。」

  應笑見她面容疲倦,便拍了拍被子,輕聲道:「你好好睡吧,養足精神才好與那些惡人當堂對質。」

  春花道:「不急,我還有事沒對你說。」她摘下太極盤遞給應笑,「這是你家傳寶貝,還是由你戴著為好。」

  應笑不明所以,也不肯伸手去接,春花道:「你可知周家二老為何要收養我?正因這太極盤是陳氏夫人的家傳物,你這面是陰盤,還有面陽盤隨著你外婆下了葬。」

  應笑不覺驚訝,問道:「那陳氏夫人……與我有何關係?」

  春花道:「她正是你的姨媽,也就是你娘的姐姐,她姐妹倆在逃難時失散,這太極盤便是妹妹的隨身物。」

  應笑喃喃道:「可……可我娘姓柳呀……」

  春花道:「我養母說過,妹妹跟母親姓柳,單名一個育字,想是你娘用了別的名兒。」

  應笑心道:人之名與表字或是相通或是互補,元春有始生之意,正與「育」字相通,育是名,元春實是我娘的表字?看來是這般沒錯了。

  春花道:「小啞巴,是我貪圖安逸,一直沒說出真相,巴巴佔了你的親人,合該有此報應。」

  應笑搖頭道:「你定是見那張氏嫂子為人不好,怕我去了應付不來才什麼也沒說。」

  春花愣了一愣,問道:「你就這麼信我麼?你怎不想想我過了多少苦日子,那時苦盡甘來,誰捨得把這等美事白白讓給別人。」

  應笑從衣襟里拉出「銀縷朱結鎖」,微微一笑,道:「你能用一子兒一子兒積攢下來的錢買這朱結鎖,我便知道在你心裡,我是比那些錢財重要的。」她拿起太極盤又掛回春花的頸項上,「你戴著,我沒把這當成家傳物,即便是家傳的,那你如今真正成了我姐姐,給你戴著再合適不過。」

  春花心頭髮熱,坐起來抱住應笑,說道:「小啞巴,你給我的一塊餅、一件衣衫,你對我的好,我全都記著,我怎會不念你?這些年來我日日想著你,常會夢見你,想去找你,想要見你,卻又不知道你在哪兒,找也沒處找。」

  應笑輕拍她的背,柔聲道:「我住在醫聖門,就在彭山縣仙女峰裡,是座道觀,偶爾會隨師父回渭州探視親人。」

  春花道:「你好好學醫,日後多救濟那些沒錢請大夫的窮苦人家,若然遇到像永昌侯那等作惡多端的直娘賊,也甭治了,索性加把廢人藥,叫他們吃了之後全變成殘廢,再也做不成壞事。」

  她只是隨口一說,應笑卻深以為然,將這番話牢牢記在了心上。

  再說方澤芹與南向天離了衙門之後徑奔侯爺府宅而去,來到鎮上,在西街見有一大戶,粉牆黑瓦,內中樓閣重重,便是侯爺府。

  方澤芹宅前宅後繞了一圈,將方位記下,又去隔街一間鬧熱的分茶鋪子,後院聚著一眾人,正在那裡斗茶賭錢,堂倌托著茶盤走進來,小聲嘀咕:「盡做些扒牆拐帶的龜子,今兒倒是被那侯爺給相中眼了,瞧那小人得勢的嘴臉!」

  方澤芹耳力好,將這一句聽得清清楚楚,便對南向天說:「走,過去搏兩個茶錢使。」

  南向天不覺訝然,問道:「先生也做這等事?」

  方澤芹笑道:「耍一耍罷了,無傷大雅。」

  南向天皺起眉頭:「咱們不是出來打探消息的麼?怎能在此消磨?」

  方澤芹道:「這茶館裡人多嘴雜,是個探聽事情的好去處。」

  南向天仍有遲疑,他心裡惦掛春花的案子,哪能安心在此耍樂?方澤芹見他焦躁,便道:「若不然,你去街市上走走,咱們分頭行動也省得受人矚目,晚了便各自回去,你看如何?」

  南向天自然樂意,茶也不喝便匆忙出去了。方澤芹搖搖頭,出得堂外,到了院子裡,裡邊那堂倌走出來,捧個木盤子問:「客倌是要看還是要搏?」

  方澤芹往盤子上灑了七文錢,問:「還有幾人?」

  堂倌一見他出手便知是個懂行的,發了籌子,笑眯眯道:「不多,這局過去便到你了,咱這小鋪子裡多是不通門道湊熱鬧的,從來都是看得多搏得少。」

  方澤芹擠入人群一看,就見長檯上有兩個儒生對坐搏技,一高一矮,一俊一丑,堂倌悄聲道:「那俊俏書生叫盧忠定,是個能手,還沒人能搏得過他。」

  只見各自點好三盞茶,分給三位外請的老先生評鑑,斗茶勝負一看湯花的色澤和均勻程度,二看湯花能否咬盞,最後才是聞香品味。那丑書生的茶盞裡未過多久便出現水痕,俗語說:水腳早現,茶湯必劣。也不用喝了,定是要輸的。

  丑書生只得將二人的茶錢都付了,又對了籌子,輸錢三十文,灰溜溜自後門出去了。夥計上來收拾桌子,又換上兩副茶具,銀羅斗碾一應俱全。

  方澤芹走到桌前,將藥箱落在腳邊,盧忠定拱手作揖,笑道:「小生盧忠定,這廂有禮了。」

  方澤芹見他眼帶桃花,油腔滑調,品性定然不端,又見他贏了之後眾人都不叫好,那堂倌前頭又出言抱怨,心知此人甚是惹嫌,便有心要挫挫他的銳氣,也將手一拱,回禮道:「在下方澤芹,不知閣下想要搏什麼?如何搏法?」

  盧忠定將他上下打量一番,眼露不屑,仍是笑道:「看先生也是個辛苦之人,要下多少籌子,便由你說了算,小生自是無妨。」

  方澤芹托起茶盞道:「我見你用的是惠山茶,茶湯色黃,顯不出這黑釉盞子的好處,不如換上福鼎白茶,你意下如何?」

  盧忠定一愣,心道:這江湖郎中好大口氣,茶以白茶為貴,福鼎白茶又是白茶中的上品,豈是一個走腳大夫會喝的?

  便道:「換是換得,你可要再三思量,福鼎白茶乃是細貴的上品茶。」

  方澤芹笑道:「既要搏,當然得搏上品,否則如何盡興?」

  堂倌擦汗道:「客倌,咱茶鋪店小,沒那種白茶,你看正安片茶可成?」

  方澤芹道:「將就吧。」又從兜囊裡取出十兩銀往籌子上一壓,拍了拍桌板,高聲道,「在下可是把老本都給下了,說什麼也要勝這一局。」

  眾人擊掌叫好,都說這先生爽氣,盧忠定暗道:這郎中下了老本,我若不跟,豈不叫人笑話?

  於是也押了十兩銀。夥計生起爐火,奉上兩塊茶團,均是小份,用藤紙包得嚴實。方澤芹束起袖子,洗淨雙手,將茶具攤開,單手在爐上一覆,便知火候大小。他用竹夾夾起茶餅在爐上烘烤。盧忠定見他手法純熟,不敢輕慢,也如法炮製。

  待到茶餅裡的水分被炙去,茶面上出現了龜紋,便擱在竹屜上風乾,放涼之後以木椎將茶餅搗碎,盡數掃入碾子裡碾磨成末,裝入羅子裡過篩,需篩過三次,再看茶末,以細如粉屑為上。

  再來用帶細嘴的茶瓶煮水,盧忠定見瓶嘴裡冒出熱氣,揭蓋一看,水滾了,便開始沖茶,方澤芹卻不揭蓋,聽音辨識,一沸的水只用來燙盞,將茶末分出三份,每份二錢多,分別掃入三盞中,還要再等,待水湯過了二沸,才取水調膏。

  他將沸水順著茶盞邊沿注下,一邊用竹製的茶筅來回擊拂,指拈柄端,指繞腕轉,由輕至重地靈活擊打,將茶末調成極其均勻的茶膏,再繼續注水擊拂,共注七次,只見乳霧雲湧,溢盞而起,四周的湯花緊咬茶盞,持久不褪,到得最後一湯,方澤芹提高茶瓶,手腕運轉,水流如絲,綿延流下,水與細膩的茶末相撞,竟在湯麵上繪出一幅淡雅疏朗的山水圖來,眾人看了無不拍手稱奇。

  方澤芹的水中丹青還未消散,盧忠定的湯花已褪了去,他情知這回是遇上了高人,唯有忍痛付了茶錢,在一片噓聲中溜竄出門。

  方澤芹將盧忠定輸的銀子撥出五兩來請堂裡客人喝茶,眾人見他豪氣,皆圍聚在桌前爭相攀交。方澤芹說了許多自謙之詞,聊熟之後才進入正題,笑著道:「在下只是運氣好,方才那位盧先生的茶技亦是了得啊,不知是何方名士?」

  店夥嗤笑道:「什麼名士?先生,我看你是從外地來的吧,那盧忠定在咱們這一帶可是出了名的潑賴貨,他也不是本地人,剛來鎮上那會兒窮困潦倒,因肚裡有幾滴墨水,便不知廉恥地跑去與鴇母勾三搭四,那媽媽見他伶俐俊俏,自是歡喜,便讓他在勾欄院裡當起了龜子,就是前頭的卉芳園,專事訓教娼妓,偶也陪客吃酒,便是以這茶技來博人歡心。」

  方澤芹故作好奇地問:「先前聽人說那個盧忠定與侯爺有交情,侯爺怎會結交這等賤民?」

  便有那膽大的魯漢子調笑:「先生不知,那侯爺是咱鎮上頭等好色之徒,誰家女子若有幾分姿色,那可都得看緊了,要麼不出門,要麼塗炭抹面,省得叫那色公子相上。」

  眾人哄堂大笑,店夥走過去又走回來,插嘴道:「姓盧的許是個牙子,與那侯爺府裡的牙嫂往來密切,私下裡買賣瘦馬,進而賣給侯爺為妾,出而賣給勾欄瓦舍,不知害了多少好人家的姑娘。」

  方澤芹忿然道:「豈有此理!難道官府不管麼?聽聞天長縣的包大人為官剛正,怎容得眼皮子底下有這等無法無天的勾當?」

  大漢道:「要抓人也需有證據,那侯爺有地方和州府長官護持,在朝中亦有靠山,包大人不過是一縣之長,我看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方澤芹順勢問道:「我來時路過縣衙,見門上張有榜文,那侯爺家裡像是出了樁人命案子,是誰那麼大膽?」

  掌櫃的道:「傷人命的女子是侯爺的姬妾,我去送茶時與她照過數面,看那面相,不像是個會害人的。」

  旁邊有個棗販「桀桀」笑了兩聲,怪腔怪調地說:「誰曉得呢?聽說那姓盧的與侯爺家的姬妾有染,沒準就是她,出事那晚,姓盧的也在侯爺府裡,嘿嘿,可別是被捉姦了才殺人滅口。」

  方澤芹暗中拈起一顆花生米,屈指輕彈,打在那棗販的門牙上,只聽棗販哎喲一聲,摀住嘴巴大叫:「掌櫃的,你這花生裡怎的還摻了石子,磕壞我的牙了!」

  方澤芹也不理會,向旁人問了棗販的姓名住地,喝完茶後起身告辭,出了茶館沒走多遠,就見南向天垂頭喪氣地過來,顯然是一無所獲。方澤芹也不與他多講,看看天色不早,兩人一同回到縣衙,南向天自悶悶不樂地進房去了。

  方澤芹卻到書房面見包公,恰巧公孫先生也在場,問道:「先生探聽得如何?」

  方澤芹道:「小有收穫。」便將在茶館中的見聞細說一遍。

  公孫先生笑道:「你可知侯爺府上的牙嫂是誰?」

  方澤芹一愣,隨即會意過來:「莫非那牙嫂正是春花的嫂子張氏?」

  公孫先生道:「不錯,張氏對外稱是侯爺的姬妾,實則暗中替侯爺物色良家婦女,若是見有美貌的,便要想方設法弄進侯爺府裡,那盧忠定原先寄宿於一所道觀中,那道觀裡的住持門人實是一夥枴子,龐大人查賑經過此地,接到投告,早將那賊窩連根拔起,只因盧忠定是外客,沒牽連到他頭上,如今想來,這拐帶人口的勾當他必定也摻了一腳,所以留了門路,盧忠定與張氏二人裡應外合,私下交易,行事極為小心,再加上地方偏護,要抓到把柄不容易。」

  方澤芹道:「我在茶館聽一棗販說,命案當晚,盧忠定就在侯爺府上,你想他一介平民,如何能進得了侯爺府?此中必有緣由。」

  包公問道:「你可問過那棗販住在何處?」

  方澤芹道:「問了,那棗販名叫王三,就住在銅鑼鎮蘆花村裡,離此不遠。」

  公孫先生「哎呀」了聲,拊掌笑道:「那人我倒認識,常在村裡聚眾賭博,有人曾來縣衙裡告他耍詐訛錢,大人為此還升堂審過。」

  包公被這一提醒,便想了起來,立刻差人去蘆花村拿王三。

  方澤芹暫且迴避,來

  到客房,見應笑正坐在桌前謄抄診籍,便問:「不去陪春花了嗎?」

  應笑悶聲道:「春花睡了,她產後體虛,需好好休息,我不想擾她,自個兒呆著又煩悶,便來師父房裡坐坐。」說著擱下筆,拿了條布巾撣去方澤芹身上的灰塵,打水給他洗手擦臉,這邊才放下盆,那邊又忙著去泡茶。

  方澤芹拉她坐下,輕聲道:「別忙了,陪師父說說話。」

  應笑雖是坐著,卻在凳上搖來動去,像身上爬了成千上百條蟲子。方澤芹問道:「哪兒不舒服?」

  應笑回道:「哪兒都不舒服,一歇下來總是心跳跳的,忙活的時候反倒不會想事情。」

  方澤芹嘆了口氣,伸手輕撫她的頭頂,柔聲問:「在想春花的事?」

  應笑垂下頭,撅著嘴不說話,方澤芹輕戳她微鼓的臉頰,勸道:「過去的事便過去了,你再怎麼想也挽回不了,眼下最緊要的是還春花一個清白。」

  應笑沉默許久方才開口:「師父,本來該受罪的是徒兒,是春花替我遭了罪,徒兒心裡難受,怎麼也想不開。」

  方澤芹問道:「從何說起?」

  應笑便將那周家夫妻因何要收春花為養女等種種因由說給方澤芹聽,揪著道袍說:「師父,原來那陳氏夫人是我的姨娘,春花因見嫂子為人刻毒,又找不著我,便代我受了那些罪,可她卻一點也不怪我,徒兒恨極了,恨那惡毒的張氏,恨那作惡多端的侯爺,還恨自個兒什麼也做不了。」

  想她以往受了那麼多委屈尚能寬容對待,連一句重話也不曾吐出口,如今卻說起「恨」來,方澤芹暗自心驚,見那雪白的手背上青筋隱現,可知她心裡蘊藏了多大怒氣,不由尋思道:這孩子看來乖巧,原來還是極重情義的,自身被苛待尚且能忍,卻見不得朋友受罪?她不似向天那般直性,有氣總要往心裡憋一憋,這歹怪了,怎的教著教著,竟教出個小氣包子來?

  應笑捏著拳頭道:「師父,連龐大人也治不了永昌侯,包大人再厲害,恐也拿他沒法子,玄度先生曾送我一對金鐲,那裡頭有迷毒,若聞久了能使人殘廢,不如給他下藥,叫他再也不能作惡。」

  方澤芹被嚇了一跳,當即拉下面孔訓斥:「醫者怎能有害人之心?這話對我說過便算了,日後休再提起,也不可到外頭亂說!」

  應笑癟起嘴,神情極是委屈,想來心有不甘,可她也不說話,就這麼不聲不響地憋著,方澤芹想試她一試,便輕咳一聲,道:「應笑,為師有些累了,不想走動,你去替我泡壺熱茶來。」

  應笑二話不說,站起來便往門外走,不多時,捧著茶盤迴來,提壺滿斟一杯,捧托著遞上前,恭敬道:「師父請用茶。」

  方澤芹接下茶盞,暗想:看來也沒跟我慪氣。

  卻見應笑又坐回凳子上,托著腮幫悶悶不樂,方澤芹是越發弄不明白了,心想:這孩子怎一會兒氣鼓鼓的,一會兒又乖巧聽話,這到底是個什麼性子?

  他喝了兩口茶,清清嗓子,又道:「應笑,為師走了一天的路,肩背痠痛,能否幫師父捏捏?」

  應笑答應說:「好呀。」也沒見一絲不情願,還像往常般捏肩捶背,力道不輕不重,恰到好處。

  方澤芹捨不得叫停,給她捏了半柱香工夫才道:「夠了夠了,過來,到我面前來。」

  應笑背著手走到師父面前站得筆直,眼神卻斜在一邊,盯著牆面看得出神。方澤芹實在琢磨不透,只得拉拉她的手,問道:「在想什麼?」

  應笑回說:「沒有呀,什麼也沒想。」

  方澤芹問道:「那是在發呆?」

  應笑點點頭,面色泛紅,低聲說:「想太多了,亂糟糟的,不知不覺就發起呆來。」

  方澤芹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只在心裡直嘆氣,道:「應笑,不管想什麼都要對師父說出來,別悶在心裡。」

  應笑道:「可徒兒適才說了心裡話,卻被師父罵了,還是不說為好,免得讓師父生氣。」

  方澤芹呆了半天,抬手輕撫額頭,執起小徒弟的手拍了拍,慢慢地說:「應笑,為師是在教你做人的道理,並沒有生氣。」

  應笑歪過頭,眨了眨眼睛,方澤芹見她一言不發地望著自己,忽然感到困窘,忙又道:「是為師說得重了,你……你別往心裡去,若覺得師父有哪處說得不對,你提出來,若真是為師的錯,那自當改正。」他傾身按住應笑的肩頭,柔聲問,「可是覺得師父的話不對?應笑,你講給我聽,有錯便要改,知道麼?你不告訴我,讓我如何改過?」

  應笑心裡有些著慌,往後退了兩步,避開方澤芹的手,低頭看向鞋尖,輕聲道:「師父是好人,好人總是沒錯的,錯的是那些惡人。」

  方澤芹懸著兩手在半空中停了會兒,緩緩收回,嘆道:「且不說為師是好是壞,好人沒錯這說法我可從沒聽過,應笑,在你眼中,師父就僅僅是個沒錯的好人?」

  應笑臉一紅,搓著手指道:「師父還是個好大夫、好師父、好堂主,怎麼都是好的。」

  方澤芹暗自好笑,心想:大夫、師父、堂主不都是人麼?這孩子看人怎麼只分好壞,殊不知這好壞是最沒定數的。

  他還想再多問幾句話,應笑卻已走到門邊,回頭道:「師父,我去看看春花,您老也歇著吧,別累壞了。」說著頭也不回地跑出去。

  方澤芹納悶得很,自己坐著發起怔來,只道孩子長大了,越來越有主見,不再像以前那樣黏在身前身後打轉,心裡想什麼也不全吐露,總是說三分留七分,叫人琢磨不透,想著想著,也發起悶來。

  不知呆了多久,聽到屋外傳來交談的聲音,方澤芹踱到門前一看,就見應笑和向天並肩走在院子裡,應笑自顧自地不知在說些什麼,向天提著水桶,眼神始終在她身上流連忘返,每當應笑抬起頭,他又忙不迭避開。

  方澤芹嘆了口氣,心裡暗想:應笑情竇未開,向天是有得等了。

  正自出神之際,卻見應笑偏頭望來,目光相對時先看她愣了一愣,接著垂下眼眸微微而笑,又像沒看見似的,轉回頭繼續與向天說話。

  方澤芹不覺蹙起眉頭,胸口直髮緊,好似有什麼在心裡打了個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