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焦太夫人道:「前陣子我進宮見貴妃時,曾問起益陽王的婚事,隱晦向她提及你。」

當今皇帝的貴妃只有一個,那就是益陽王的生母劉氏。

這件事其實先前焦太夫人已經跟心腹趙氏討論過了,但當時顧香生並未在場,焦太夫人本來也沒打算說的,但她現在明顯改變了主意。

顧香生結結實實地愣住了:「阿婆,為何……」

焦太夫人抬手壓了壓,示意她先聽自己說完。

「益陽王有意於你,三番四次對你示好,這是許多人都知道的,若他真能娶你過門,讓你成為益陽王妃,也不失為一樁好姻緣,如今後位虛懸,帝心難測,現在的益陽王,難保會成為第二個膠東王。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她口中的膠東王,指的是漢代劉徹被冊封膠東王,當時太子同樣另有其人,乃是他的兄長劉榮,後來劉榮因故被廢,劉徹則被立為太子,便是後來的漢武帝。

顧香生道:「孫女明白。」

焦太夫人:「但可惜的是,我再三暗示,劉貴妃卻說益陽王年紀尚小,不急著張羅婚事,又說此事有陛下作主,其實便是婉拒之意。」

顧香生不知道其中還有這麼一段緣由,聽罷有些哭笑不得:「祖母容稟,益陽王固然尊貴,但孫女生性頑劣衝動,屆時自己惹禍事小,若因此連累家族,那就萬死難贖其罪了……」

焦太夫人擺擺手:「既然現在與你說開,便不會再讓你嫁給益陽王,說白了,劉貴妃也未必看得上我們顧家,否則也不會一口回絕,我只是想聽聽你的想法。」

顧香生想了想,斟字酌句:「孫女嘗聞,一入宮門深似海。這話說的不僅僅是深宮寂寞,還將宮闈之內人心傾軋一語道盡,祖父曾費盡心思想讓顧家免禍,後來雖然陰差陽錯,導致顧家過早交出兵權,但也使得如今陛下不會忌憚防備顧家。」

焦太夫人微微頷首:「說下去。」

顧香生:「若益陽王真能成為第二個膠東王,顧家支持他也算不錯的選擇,但陛下如今春秋正盛,說句大不敬的,即便益陽王真能成為太子,從太子到九五之尊,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許多事情為時尚早,顧家一無兵權,二非重臣,所能倚賴的,不過是祖父掙下的那一點基業罷了,所以孫女認為,小心謹慎才是最好的,萬言萬當,不如一默。」

焦太夫人笑了:「好一個萬言萬當,不如一默,你這些話,與我對你阿爹說的意思是一樣的,但你阿爹覺得我人老了,膽子也小了,所以才想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該溜鬚拍馬的時候顧香生絕不含糊:「以孫女之見,也覺得阿婆所言甚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你啊!」焦太夫人笑著點點她。

「我原先想著,若能左右逢源,又與劉貴妃交好,你嫁給益陽王,也能得一樁好姻緣,是兩全其美的事情,但既然現在貴妃無意,你也不願,此事便正好作罷。你阿爹在朝上反對立新後,想必你也聽說了?」

見顧香生點點頭,焦太夫人續道:「他這番話說出去,我們再不想得罪貴妃,也已經得罪了,此後唯有謹言慎行,擊鞠會上益陽王必也會親至,屆時你儘量跟著你大兄他們,不要太出風頭,更不要下場打球,少與益陽王接觸,免得多生後患。」

顧香生鄭重應下:「孫女省得。」

焦太夫人笑了一下,從邊上拿過一個匣子,示意她接下:「女孩兒家家,就算不需要花枝招展,也別太過素淨才好。」

顧香生還要推辭,焦太夫人道:「長者賜,不敢辭,不必推讓了,你大姐姐她們也有的。」

她這才收下。

等顧香生回去一打開,發現裡面除了紅寶石瓔珞項圈,還有鑲嵌紅寶石的鐲子,耳璫等一整套飾品,寶石成色上佳,紅瑩瑩的想要滴出血來,更無一絲雜質。她生在世家十數年,眼力非同一般,自然看出這套飾品的價值絕不在前日焦太夫人送給她的那把玉戒尺之下。

林氏也咋舌不已:「太夫人近來是怎麼了?先是玉尺,如今又是飾物,倒像是對你多有青睞。」

焦太夫人那邊,在顧香生離開之後,趙氏也問:「您何以忽然將先前的事情和盤托出?若四娘無法理解,只怕會令她心裡頭對您有所怨懟了。」

焦太夫人:「因為那天她在外面說的話觸動了我。我當著眾人的面責罵許氏與四娘,本就是為了敲山震虎,誰知子壽沒能理解我的用意,反倒被四娘說出來了,我才發現從前對她多有疏忽,她雖然行事跳脫些,可也比大娘多了幾分靈性。以這孩子的聰穎,開誠布公地和她說明白道理,才是最好的做法。」

趙氏:「您的意思是?」

焦太夫人:「我原先覺著,因她生辰不大好的緣故,將來婚事上怕是個阻礙,但如今看來,她既然心性通透,可堪造就,我自然也要好好為她相看一門好親事,最起碼也不能比二娘還差。」

趙氏笑道:「太夫人素來是個慈心人,面上嚴厲,心裡頭對小輩們還是疼愛的。」

焦太夫人嘆了口氣:「若長房自己爭氣,我何必一把年紀還籌謀這些?人家像我這樣年紀的老太君,鎮日只要享清福就好了,你瞧我皺紋都生了多少,完全是自找罪受!」

九月十八,天從人願,的確是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東林寺後面一片熙熙攘攘,卻沒了平日佛家聖地的莊嚴,顯出幾分活潑熱鬧來。

東林寺雖說是寺廟,可卻是皇家的寺廟,尋常百姓是不能到這裡來進香的,僅供宗室貴族使用,但東林寺的林子後面卻有一方平地,最適合擊鞠蹴鞠之用,久而久之就成了世家顯貴子弟的玩樂之所。

顧家除了最小的顧准和顧堯之外,其他小輩基本都到場了,連喜靜的顧眉生也沒有錯過,可見擊鞠的魅力。

臨出門前,顧香生落下一個香囊找了半天,為了等她,顧家人也晚了出發時辰,待他們到東林寺時,擊鞠已經開始了,場上分兩隊,一方由周瑞帶隊,一方由益陽王魏善帶隊,紅黃相間,戰況激烈。

顧香生四處找不見魏初的蹤影,叫來魏初的婢女流光一問,才知道魏初也上了場。

凝目一望,場中人縱馬來回,揮舞球杆,其中的確夾雜了幾道略微纖瘦的身影。

從衣著上來看,魏初應該是與周瑞一隊的。

顧香生問:「除了十娘還有哪個女子上場了?」

打馬球雖然刺激但同樣也驚險,大家全神貫注跟著球跑,還要控制馬匹隨著自己的心意跑動停止,自顧尚且不暇,誰也沒空分神去注意同伴或對手的安全,一著不慎就可能發生危險。

所以能上場的,除了要有過人的球技和馬術之外,還要有過人的膽量。

但顧香生擔心的不是魏初的技術,而是平日裡跟魏初一道配合的都是自己,如今換了別人,魏初未必能自如發揮。

流光道:「是靈仙縣主,還有呂家小娘子。」

靈仙縣主魏素,也是宗室女,魏初的堂姐,排行第七,同樣是個好動的,上回圍獵因為她隨母親去山上禮佛了沒有來,這次自然不肯錯過。

呂家小娘子便是那個因為大嘴巴而得罪了同安公主和顧香生的呂音,呂家是武將出身,虎父無犬女,呂音的騎術自然也沒話說。

顧香生點點頭,約莫是周瑞那邊今天缺人,魏初她們三個都加入了周瑞的隊伍。

看上去周瑞這邊多了三名女子,好像比那邊清一色都是男人要吃虧,但實際上魏初她們的擊鞠技術不比場上任何一個人差,反倒還多了幾分靈動,屢屢將球搶到手,在顧香生與流光說話的當口,周瑞這邊就已經進了一次球了。

說到底,擊鞠畢竟是比技術,比眼力,而不是比力氣,別人對上魏初等人時,也會因為她們是女子而自覺或不自覺地留手,給了魏初她們可趁之機。

伴隨著進球,場下座席掀起一陣歡呼,這其中有支持周圍這邊的,也有下了注押他們贏的,場面之熱烈,不比後世的足球賽遜色半分。

顧香生將視線從場中收回來,又四處看了看,發現徐澈也已經來了,正坐在自己對面的竹棚下。

還沒等她高興哪怕片刻,顧香生就發現了坐在徐澈旁邊的人,嘴角微微一抽。

太子是怎麼了,原本低調得毫無存在感,最近卻頻頻出來?

也不單是她一個人有這樣的想法,那邊坐在太子旁邊的人,明顯都有些拘束。

但大家不是因為懼怕,而是如今皇帝對太子的態度很是微妙,眾人擔心跟太子過於熱絡,會引來皇帝的不快,和劉貴妃一派的誤會,可若是完全對太子視而不見,也不合適,無論如何,那位畢竟仍是儲君。

不單太子和益陽王在場,三皇子平江王魏節,五皇子安慶王魏邁也都來了,另外還有嘉善長公主,同安公主等皇族女子,看來今日皇家人除了皇帝和一些年長的公主,基本到齊了。

顧家人自然不好視而不見,顧凌便帶著一干弟妹前去行禮。

太子待人很和氣,這一點顧香生已經見識過了,除了喜歡調侃人之外,似乎沒什麼值得腹誹的,如今再見,他也沒有因為那天晚上的一面之緣而對顧香生格外不同,不過這正是顧香生想要的。

魏節和魏邁對顧凌他們也很客氣,唯一例外的是同安公主,這位跋扈不足,驕縱有餘的公主殿下因為其兄對顧香生有好感,總覺得顧香生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橫看豎看不順眼,連帶對顧家人也冷冷淡淡,沒什麼好臉色。

當然了,顧家又不用看她的臉色吃飯,同安公主的臉色好不好,於顧家人而言關係不大,雖然不想得罪劉貴妃,但顧凌是顧家長房長孫,還沒落魄到需要賠笑臉的地步。

只是同安公主瞧見跟在眾人後面的小焦氏,眼珠一轉,嘴角帶笑:「這不是焦家小娘子麼,怎會與顧家的人一起?」

顧凌與小焦氏的婚事已經基本定下來了,京城少有不知的,同安公主明知故問。

被點到名,小焦氏不好不答:「有勞公主垂詢,焦家只有我一人好熱鬧,便隨表兄他們一道來了。」

「喔——」同安公主拉長了調子,饒富興味:「顧大郎,聽說太夫人原是想替你向程家小娘子提親的,奈何程家拒絕了,你才不得不選了你表妹,是也不是?程家阿翡絕色傾城,若能娶到他,如今你想必早就笑逐顏開,不是這樣暮氣沉沉的表情了。」

這話委實過於誅心了,不單顧凌和小焦氏臉色齊齊一變,連帶其他顧家人也覺得臉上很不好看。

言下之意,竟將小焦氏說成是沒人要的備選一般。

顧凌臉色青白交加,實在按捺不住,正想說點什麼,卻聽小焦氏道:「公主誤會了,表兄與我青梅竹馬,我也早已思慕表兄多年,聽說姑婆有意為表兄擇妻,便主動求來這門婚事,公主若有誤會,奴向公主請罪賠禮便是。」

說罷盈盈福身。

這番話登時讓顧香生對這位以往都很少見面的表姐刮目相看。

小焦氏容貌不顯,焦家也每況愈下,除了與焦太夫人的那一層親戚關係之外,並無太突出的優點,比起程翡更是差之甚遠,但事實證明焦太夫人挑中她當長孫媳婦,不單因為對方與自己的親戚關係,想來也是看中了小焦氏的性格處事。

她一席話便將所有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不僅給顧凌挽回了面子,也將同安公主的奚落駁了回去。

小焦氏賠了禮之後,同安公主一直沒說話,臉色陰晴不定地盯著他們,顧凌也是少年氣盛,覺得自己沒有必要低聲下氣哄這位公主開心,拱拱手便要帶著弟妹告退。

「站住!」同安公主陰沉道。

「好了,九娘,別鬧了。」及時出聲的是太子。「今日難得有擊鞠看,我也好不容易出宮一趟,你就當給大兄一些面子罷。」

甭管聖眷如何,太子發了話,同安公主自然不能不聽。

她狠狠剜了小焦氏一眼:「那我今日就給大兄一個面子。」

嘉善長公主也起身拉了同安公主坐下,低聲安撫她幾句,這才使得她臉色稍稍好轉。

顧凌待要向太子道謝,後者沒等他開口便擺擺手,溫文笑道:「去坐罷,我今日押了二郎贏呢,你們若是有興趣,不妨也玩上幾注,小賭怡情。」

魏節笑道:「大兄這一說,我可後悔了,從前兄弟們押注,你可從來沒贏過,方才我也押二兄的,現在看來,得再加一注押周大郎那邊贏才行了!」

話題一轉移,眾人也紛紛跟著湊趣,一場風波消弭無形,同安公主也不好再糾纏下去了。

顧香生正要隨著兄姊離開,視線隨意一掃,忍不住在徐澈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好巧不巧,徐澈也正抬起頭來,兩人四目相對。

對著美人,顧香生是顧不上尷尬的,忍不住朝對方露出一笑。

徐澈也是微微一笑,笑容溫煦親切,不見半分疏離,想來那天晚上的交談發揮了作用,他對顧香生也很有好感。

但也僅此而已了,她沒法明晃晃上前找徐澈搭話,只能跟著顧凌他們回到自己的座席上。

場中賽況依舊激烈,周瑞那邊似乎佔了上風,但魏善那一方因為魏善的勇猛,也不遑多讓,邊上的人紛紛為雙方助威加油,顧家人很快也看得聚精會神。

盯著魏初遙遙的英姿看了好一會兒,顧香生有些心不在焉地移開目光。

顧凌和小焦氏的座席就在彼此隔壁,兩人之間隔著一張擺放瓜果的矮案,但經過方才那件事之後,兩個人似乎多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不像先前那樣疏離了。

顧眉生與顧樂生姐妹倆正低聲說著話。

顧畫生看得倒是認真,不過顧香生發現她的視線基本上都跟著魏善跑,心頭不由發笑。

視線轉了一圈,顧香生有些奇怪,好一會兒才發現自己的奇怪感覺從何而來。

顧琴生的座席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