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再說顧琴生出嫁後三日,照規矩要歸寧探望娘家,與她一併來的,還有王家的馬車僕從,以及滿車的禮物。

唯獨沒有王令。

顧家人大吃一驚,再看顧琴生,眉目之間隱隱憂愁,與出嫁前的含羞帶喜判若兩人。

向顧家長輩一一行禮之後,焦太夫人揮退顧家的男人和準備看熱鬧的二房三房,只餘下長房女眷在場,便迫不及待地問:「王令為何沒有與你一併回來?」

這門婚事雖然是顧琴生自己求來的,但王家是世家,又有一個王郢在朝為相,王令與顧琴生郎才女貌,堪稱良配,這也是焦太夫人從一開始就沒有反對的原因。

但沒有反對不代表滿心贊成,王令在婚前便是個京城皆知的風流郎君,這讓焦太夫人對長孫女的這樁親事,心底隱隱總有一層隱憂,如今看見顧琴生的臉色,彷彿那層隱憂就此成真。

「阿婧,王令為何沒有與你一起回門?」

顧琴生:「他有些公務要辦,抽不出空暇,所以……」

焦太夫人忍不住罵人:「放屁!他一個太常博士,又不是丞相尚書,有什麼不得了的公務,連陪妻子回門都沒空了?!你老實說,你們是不是感情不諧?」

此話一出,不單焦太夫人,其他人也都跟著心頭一提,剛剛成親不過三日,夫婿連妻子回門都不陪著,這無論如何也是說不通的。

顧琴生忙道:「沒有的事,阿婆誤會了!他,他待我極好……」

雖是如此,她臉上強扯出來的笑容,卻表明並不是那麼回事。

焦太夫人怒其不爭:「你祖父雖然不在了,可咱們顧家也不是能任人欺壓的,王家是尚書令又如何,他若待你無禮,我依舊可以去御前告狀,你不必害怕,有事只管說!」

顧琴生訥訥:「真的沒事,阿婆別擔心。」

未出嫁時,她柔順聽話便很得長輩喜歡,但出嫁之後,這種性情卻容易被人欺負,焦太夫人也不是沒有教顧琴生管家,但性情天生,卻很難矯正得過來,如今看見她鬱鬱寡歡,老人家就有些後悔了,覺得自己不應該將她嫁入王家,王郢只得王令一名嫡子,顧琴生將來不僅要當王家的家,還要當王氏家族的宗婦,可她這樣,如何才不會被人騎到頭上去?

別說家族裡的親戚了,就連內宅幾個妾室小婢,從現在看來,顧琴生也未必應付得了。

許氏也道:「阿婧,這屋裡沒有外人,你有什麼委屈但說無妨,我們都會為你作主的!」

顧琴生還是直搖頭。

她不肯說,誰也逼不了她,焦太夫人急得直嘆氣,原想說點什麼,又怕惹得她更傷心,屋內一時沉默下來,只聽得顧香生忽然道:「阿婆,我想與大姐姐單獨說說話可好?」

「好罷,你們好好說會兒話,我們這些老骨頭就不在旁邊煩人了。」焦太夫人心想讓四娘勸勸她也好,年紀相仿興許才更好打開話題。

顧琴生帶著顧香生來到自己原來未出嫁時住的小院,看著這裡熟悉的一草一木,她不禁感嘆了聲:「一點都沒有變!」

顧香生笑道:「自然沒有變,即使大姐姐出嫁,這裡也永遠是你的家。」

顧琴生攜著她的手入內:「我也不怕你笑話,當初還未嫁人時,我總想著自己到了夫家之後,會是怎樣一個情景,可如今真嫁了人,我卻覺得還是家裡來得自在。」

顧香生問:「王家待大姐姐可好?」

顧琴生一笑:「很好,王家二老不是難相處的人。」

據說王令未婚時便蓄了不少美婢侍妾在房中,但她卻隻字未提此事。

顧香生:「大姐夫今日為何沒有與姐姐一道歸寧呢?」

顧琴生強笑:「方才不是說過了麼……」

「先前姐姐不好對阿婆說,如今只有我在,總沒什麼顧忌了罷,難道是大姐夫房中的奴婢膽敢給你氣受嗎?」顧香生一笑:「讓我來猜一猜,又或者,你們壓根就沒有吵架發生不快,姐夫之所以沒有陪你回來,是因為他壓根就不在京城罷?」

顧琴生心頭一驚,面上也跟著帶了驚容:「你……」

「我猜對了?」顧香生朝她俏皮地擠了擠眼。

顧琴生覺得,整個顧家上下,除了焦太夫人,就數這位妹妹最聰明,有時候更是聰明得可怕。

她蹙眉:「你是怎麼猜出來的?」

顧香生「先時思王與我書信往來,曾提及南蠻風俗與瘴毒之禍,那時我便覺得朝廷可能又要對南方用兵了,聽說大姐夫通曉蒼梧、九菌等部的方言,所以我斗膽猜測,他興許是隨行出徵去了。」

顧琴生沉默片刻:「你猜得不錯,南方百越諸族起事,朝廷派兵鎮壓,你大姐夫這會兒,應該是在路上了。」

雖然猜中事實,但顧香生卻沒有絲毫高興的情緒,反露出沉思神色:「自太、祖立國以來,南方諸族便成疥蘚之疾,朝廷屢屢平叛,又屢屢反叛,尋常百姓也早已見慣不驚,為何這次卻要隱瞞?」

諸族起事,說白了就是邊民叛亂,從古至今屢見不鮮,特別是嶺南、西南、西北一帶,即使在大一統的太平時期,也總會有這樣的事情出現。

如果說齊國的憂患來自於北面的回鶻汗國的話,那麼大魏的威脅,除了齊、吳等國之外,就是南方諸族了。

大魏立國之後,南方數次反叛,這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鬧得最凶的那一次,朝廷派過去的知州被殺害,魏軍也都全軍覆沒,後來還是太、祖皇帝親自出征,才將叛亂平息下來。

但這樣的平息僅僅只是治標,不能治本,中原民族對蠻夷風俗本來就不瞭解,多少年也遇不上一個願意放下身段,入鄉隨俗,花心力去治理的官員,若遇到荒年,又有官府盤剝橫行,當地部族就會受不了壓迫而起事,這一次估計也不例外。

顧琴生遲疑道:「你大姐夫臨行前,曾與我提過幾句,我也不甚明白。言下之意,似乎與吳越有關。」

吳越二字入耳,再略略一想,顧香生就恍然大悟,不難明白其中關節了。

吳越向魏國提出聯姻,這不過是個名頭,很可能只是因為吳國看見北齊忙於對付回鶻,覺得這是個大好機會,想要借此機會跟魏國結盟,趁火打劫撈點什麼好處。

但如果吳越知道大魏現在也忙於撲滅南方的叛亂,說不定會改變主意,轉頭去與北齊結盟,來共同對付魏國。

所以,為了穩住吳越那邊,大魏選擇暫時壓下消息,從地方調派軍隊過去。

雖然消息遲早也不可能掩蓋得住,但能瞞一時自然是一時。

顧琴生從小到大哪裡保守過這樣重大的秘密,心中忐忑數日,如今好不容易見著一個可以商量的,苦苦壓抑的憂愁頓時都爆發出來,握著顧香生的手道:「好妹妹,此事如今所知者寥寥,連阿家都不知道,我既不能與旁人說,又擔心夫君在外頭遇到危險,為了掩蓋他不在京中的事實,方才不得不假作誑言,讓旁人以為我們夫妻不諧。但欺瞞阿婆,累得家人擔心,實非我所願也!」

顧香生安慰她:「陛下讓大姐夫隨行,想必是看重他通曉方言的才能,既然不需要上戰場,自然就不會有危險,姐姐不必太過擔心了。不過阿婆近來身體不是很好,你方才那一番表現,只怕她不明內情,事後要更擔心了。」

顧琴生緊張起來:「阿婆身體如何了?我怎的半點都不知情?」

顧香生:「阿婆正是為了不讓你擔心,方才讓我們瞞著不告訴你,她老人家經的事多,想必也能理解,大姐姐還是找個機會與阿婆透露一二為好,免得她當真以為大姐夫負了你,轉頭更要生氣傷身了。」

顧琴生點點頭,又嘆道:「還是你細心體貼,我回頭便與阿婆去說,還請妹妹也幫我說項,一是寬慰阿婆的心,二則幫我保守秘密,此事雖然遲早掩蓋不住,可終究被越晚知道越好,免得齊、吳那邊得知消息,又來渾水摸魚,做出什麼危害大魏的事情來。」

顧香生笑道:「姐姐先前深居閨中,對天下大勢毫無興趣,沒想到如今不過去了王家兩日,就連這些關係利害都說得頭頭是道了,不愧是宰相人家的兒媳婦呢!」

顧琴生嗔道:「真不害臊,你一個未出嫁的女兒家,還敢調侃我,看我不在阿婆面前搬弄是非,讓你的嫁妝少上幾箱,到時候看你上哪兒哭去!」

話雖如此,她臉上的愁雲卻也消散了許多。

也不知顧琴生和焦太夫人說了什麼,等顧琴生臨走前,顧香生再次見到焦太夫人的時候,後者神情已經平靜了許多,不過許氏與小焦氏等人依舊不知內情,都以為顧琴生與王令之間出了什麼事,還勸她不要動氣與王令爭吵云云。

然而顧琴生孤身歸寧的那一幕依舊看在了許多人的眼裡,不過幾日,王令與顧氏感情失和的傳聞已經甚囂塵上,無人不知。

正因為王令婚前風流之名遠播,是以一時半會竟也無人懷疑王令眼下壓根就不在京城,都覺得必然是他喜新厭舊,在顧琴生入門三日便厭倦了對方,另又有了看上眼的美貌侍妾,連國色天香的妻子也棄若敝履,而顧琴生一心痴戀王令,自然也不敢聲張,生怕惹人笑話,只得自己默默吞了苦果。

然而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到了八月底,南方諸族叛亂的消息依舊傳到了京城,與此同時,還有黃州、離州等地,也都相繼出現叛亂——而當初三皇子魏節被流放的地方,正是黃州。

紛紛擾擾的消息齊聚京城,似乎將一潭渾水攪得越發混亂起來。

南方叛亂,地方起事,大魏用兵,齊國北伐,吳越異動。

這一切,似乎都在預示著天下在平靜了不到五十年之後,這個局面又將被打破。

人心浮動,天下將亂。

不過暫時來說,這些都是高居廟堂的股肱重臣所要擔心的事情,距離尋常人,以及貴族人家的女孩兒,還有些遙遠。

她們這個年紀所要操心的,不外乎是自己未來的夫家,明日行宴的衣裳頭飾,內宅後院與兄嫂姐妹的關係,僅此而已。

「無端端去酒肆作甚?」

這一日,顧香生正在家中看書,卻生生被魏初拉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