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城東杜康酒肆,乃文人常聚之地,常有些人在那兒高談闊論,在京城也很出名,你竟然不曉得?」魏初挽著她的臂膀撒嬌:「好啦,就陪我去玩玩罷,你自訂了親之後就足不出戶,難道光靠著看思王的信就能度日了?」

她瞅著顧香生的表情,一面咯咯笑了起來:「我記得當初你與徐澈也通過信罷,那會兒可沒想現在這樣難捨難分,看來你還真是喜歡上……哎喲!」

未竟的話消失在顧香生的手上,後者直接捏住她的嘴巴,惡聲惡氣地威脅:「我真該把你這張嘴給縫起來!」

說完這句話,她看著魏初的滑稽模樣,自己當先忍不住笑了出來:「這陣子京城裡的各種宴會本來就少,與我有什麼相干?你自己不也沒有出門遊獵?」

聽了她的話,魏初嘆道:「這時節本來最適合打獵,但現在應者寥寥,連周大郎都不和我們去玩兒了,害得我怕被我阿娘念叨,也不敢呼朋引伴了!」

雖說上層貴族生活奢靡,非尋常百姓人家所能想像,但自小耳濡目染,眾人也都養成了對風吹草動極為敏銳的習慣,現在南邊有戰事,皇帝的心情肯定不可能好到哪裡去,誰會在這種時候上趕著去觸霉頭?

顧香生笑道:「你當大家都還是小時候麼?周大郎快要與我三姐姐成親了,公主想必也是要他在婚前收斂一些。話又說回來,先前王妃不還想撮合你與周大郎麼,如今你倆沒成,難道王妃就不著急?」

魏初更要唉聲嘆氣:「你別說了,一說我頭就痛,我阿娘這陣子天天念,說了你,又說周大郎,再對我恨其不爭耳提面命一番,再不出來找你透氣兒,我都要被念沒命了!」

「淨會胡說八道!」顧香生戳戳她的腦袋:「以你的性子,會去酒肆聽文人吵架,本身就是一件稀奇事,肯定是另有圖謀罷?」

伴隨著她的話,向來臉皮極厚的魏初竟然吭吭哧哧紅了臉。

顧香生又問:「說罷,他到底叫什麼名字,是何來歷,品行如何?」

魏初噗嗤一笑:「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我娘呢!」

顧香生沒好氣:「我還不是怕你吃虧上當!」

魏初還很傲嬌:「我能吃什麼虧,就算吃虧,那也是別人吃虧!」

死鴨子嘴硬!

顧香生也懶得戳穿她了,說話間,二人來到酒肆,進了內堂,在夥計的引導下找一處地方坐下。

為了出入方便,兩人今日換了一身男裝。

當然,女扮男裝和真正的男人差別還是很大的,一般不會真有人眼力勁差到那種地步。為了方便出行,大街上穿男裝的貴族婦女也比比皆是,蔚然成風,那種虛凰假鳳卻被錯認誤會的狗血橋段是不可能出現現實裡的。

酒肆裡的確熱鬧得很,大堂之中正分為兩桌辯得熱鬧,旁人亦聽得津津有味,誰也沒空朝顧香生她們看上一眼。

這年頭沒有「莫談國事」的限制,亂世之中風氣反而更加開放,雖然眼下不如戰國時代那般百家爭鳴百花齊放,但高談闊論的風氣卻更勝以往,尤其在大魏潭京,這種天下名士齊聚之地,處處都可以看見文人辯得面紅耳赤的情景。

其中更以六合莊和杜康酒肆為翹楚。

但六合莊菜色精緻,檔次畢竟更高一籌,不是尋常人想進就能進的,饒是家境小康,一個月進上那麼三五回,就要捉襟見肘了,相比之下,杜康酒肆的價格和環境都顯得更親民一些。

她們剛坐定沒多久,便有聲音傳入耳中:「卻說這京城世家,若論底蘊,當屬張家和焦家為其中之最,想當年,前朝太、祖皇帝立國時,曾命人撰世家譜,其中就以張、焦、林、王四家為首,可惜時過境遷,別說林、王兩早已風流雲散,連鼎鼎大名的醴陵張家,都沒落至此,連女兒都被目為貨物!」

顧香生聽見這話,臉上便帶了驚容:「這人如此大膽,竟敢口出狂言!」

也不怪她如此吃驚,皆因對方口中說的醴陵張家,就是如今任太府卿的張緘。

張緘是張家嫡支,也是如今張家唯一出仕的人,而前不久,張緘的兩個女兒,張盈與張蘊,都和胡維容一道入了宮,成為皇帝的嬪妃。

所以那人所說「連女兒都被目為貨物」,指的必然就是這一樁。

諷刺張緘攀龍附鳳不要緊,話語之間,好像竟連皇帝也捎帶上,端的是膽大包天。

魏初卻見怪不怪:「這有什麼,杜康酒肆素來是出了名的言行無忌,在這裡頭說話,不管如何過分,官府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不去外頭大肆宣揚,就不會有人多管閒事。再說了,陛下提倡文風,若因言獲罪,豈非要將文人都嚇跑了?」

顧香生一針見血:「就算你長篇大論,我也知道你只是為了某人才來的。」

魏初故作無辜:「為了誰?」

顧香生似笑非笑,纖纖素手往酒肆中某處一指:「難道不是為了他嗎?」

所指之人,正是那日在公主府裡與魏初邂逅的那個書生。

魏初臉色爆紅:「誰說是為了他!我自己想來看熱鬧不行麼?」

顧香生壓根就不接她的話茬,直接就奔著自己想知道的問題去:「事到如今,你還不肯告訴我他到底姓甚名誰麼,若只是尋常文士,如何又能出入公主府,拿到品香會的請柬?」

魏初抿抿唇,終於揭開謎底:「他叫鐘岷,字閒山,本人只是尋常書生一個,正準備參加明年春闈,他有個表舅,時任刑曹尚書。」

顧香生恍然大悟:「就是那個破了墜馬案的崔沂中!」

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他既然準備參加春闈,必然是不肯利用關係為自己通融的清高之人,這樣一個人,不大像是會出入公主府宴會的人,難不成他還是專門衝著你去的?」

魏初沒有吱聲,但她的臉色已經出賣了她。

顧香生心下好笑,還想再打趣她幾句,便聽見方才那人的點評受到周圍不少人的應和,大家紛紛請他再多說一些。

對方心中得意,語氣裡未免也帶了一些出來,喝口茶潤潤喉嚨,便接下去道:「再說如今大魏幾大家族,原本當以嚴、程、顧三家為首,可惜顧家自斷臂膀,如今不過是陳年朽木,不知何時就會徹底煙消雲散,不提也罷。」

旁人便有些訝異:「這一代的定國公,文名滿天下,連當今天子都要禮讓三分,想來顧家中興有望,為何反倒是不提也罷?」

那人高聲道:「依我看,若論文才,自然還是以齊國戚競為首,所謂北戚南顧,實則不過為了給自己臉上貼金罷了!」

有人反對:「兄台所言未免過於武斷了,正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如何能說顧公就一定不如戚公?」

說話之人,正是魏初心心唸唸的鐘岷鐘閒山。

那人搖搖頭:「辭藻浮麗,連篇累牘,華而不實,一嘆三詠,定國公的文章,如何能與戚公相比?別說戚公了,就是本朝尚書令王公,當世大儒孔公,哪位不比他強?」

顧香生奇道:「這人和我爹有仇?」

雖然她也不覺得自己老爹在文學上當真就達到了文豪的程度,可也不至於被貶低成這樣吧?

魏初也很奇怪:「不知道,回頭私下再打聽打聽。」

鐘岷正待繼續往下說,卻聽得旁邊有人出聲道:「好啦,正如方才所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種事情辯出個高下,又有什麼意思?不如說說近來的事情罷,我聽說吳越有意與魏國聯姻,不知諸位如何看?」

這人顧香生和魏初都認得,許久以前她們晚上去六合莊吃飯,遇上那裡的對聯比賽,當時為比賽充當評判的其中一人,就是眼前這個袁佑,對方還是大儒孔道周的學生,雖無官職在身,卻素有些名望。

看在他的面子上,兩方人馬暫時休戰,繼而討論起魏吳聯姻的事情來。

這時候,魏初和顧香生她們也從酒肆夥計的口中打聽清楚了,方才與鐘岷辯駁的人,姓楊名賢,與在場其他人一樣,都是明年將要參加春闈的士子,讀書人好清談,眼下也不例外,這些人又沒官職在身,說話自然更加隨意一些。

正如魏初所說,這杜康酒肆的言論的確甚為自由,頗有百家論戰的局面,只是春秋戰國的輝煌不再,這些高談闊論,也免不了帶上幾分世俗之氣。

那楊賢當先便道:「名為聯姻,實則結盟,北齊忙於與回鶻打仗,吳越便想趁機撿便宜,又怕大魏在背後捅一刀,所以才想出結盟的主意,其實不過是為了拉攏魏國一起跳坑,合力發兵伐齊而已!」

這番推測有理有據,且說出了眾人的心裡話,他話音方落,酒肆之中便陸續響起喝彩聲。

楊賢微微一笑,朝四下拱手。

袁佑笑道:「好一個拉魏國一起跳坑!那依楊兄看,這個坑,大魏到底該不該跳呢?」

楊賢不假思索:「自然不應該!吳人奸狡,毫無信用,自己想撿便宜,又不敢出手,還妄想魏國會上當,聯弱抗強之策,早在當年諸國用以抗秦時,就已經被證明是失敗了的。只要唆使魏國上當,引得魏、齊打仗,吳人便可從中漁利,此等禍水南引之計,魏國萬萬不可上當才是!」

若說他先前那番話得到滿堂喝彩,現在這個觀點,卻就有許多不同的聲音了。

鐘岷道:「楊兄此言差矣,戰國距今已千年有餘,正所謂今非昔比,何能將陳年典故生搬硬套?吳人固然別有用心,但若能與其聯合,對大魏來說也並非全無好處。」

楊賢反問:「如今南蠻之地又起叛亂,朝廷勢必要派兵平叛,西南尚有大理在側,此時朝廷若是再分兵北上,國內空虛,若南蠻與大理趁勢而起,大魏左右難顧,又該如何是好?」

楊賢旁邊一人高聲道:「不錯!以吳越實力,想要稱霸天下,只是痴心妄想!既然如此,他們想要與大魏聯姻結盟,所圖者,無非為保自身平安罷了。但若魏國當真與之結盟,吳人可信與否暫且不提,此舉卻一定會引起北齊警惕,繼而招來為大魏招來無妄之災,諸君莫忘了十五年前的深州之盟!」

所謂深州之盟,就是在永康八年,齊、魏雙方簽訂的一個盟約。

當時剛登基沒多久的永康帝滿腔雄圖大略,野心勃勃,想要統一天下。為了達到對別國形成震懾的效果,他首先選擇的便是與魏國實力相當的齊國。

魏國首先找藉口在魏齊邊境點燃戰火,戰爭一觸即發,很快變成小規模戰事,但因魏國這邊指揮失當,最後反而連失二城,包括深州在內的兩個州郡被劃入齊國的疆域之內,永康帝的勃勃雄心也被這一仗徹底打垮,最後還訂下了深州之盟,將那兩個州郡拱手相讓。

雖說那一場戰事距今已經十五年,但許多大魏人都引以為恥,不願多提,此時聽見深州之盟,便都齊齊變色,沉默下來。

楊賢接上那人的話,道:「周兄所言,深得我心,與吳越結盟,實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甚至會為大魏帶來百年之禍,是以,倡議結盟者,與賣國無異!」

這話明顯是針對鐘岷方才的發言,而且說得實在是有些重了,鐘岷臉色漲紅,想要反駁,終因口齒不甚伶俐,而只能被楊賢等人壓著打,在辯論中登時落於下風。

被楊賢稱為周兄的人見狀調侃道:「鐘兄拙於言語,想必筆鋒凌厲,不如你將想說的話寫在紙上如何?」

眾人聞言便都笑了起來。

鐘岷言語訥訥,越發說不出話來。

他本就不是口齒伶俐,能言善辯之人,否則也不至於那天在公主府找上魏初,卻反被魏初駁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魏初急得對顧香生直叨叨:「怎麼辦,他說不過人家了,這可怎麼辦!」

顧香生苦笑:「你方才還口口聲聲說不喜歡他呢,現在扯著我的袖子乾著急又是怎麼回事?」

魏初:「我欺負他可以,但別人怎麼一樣?」

顧香生不禁為這番理論絕倒。

魏初卻已經有點按捺不住了:「不行,我要幫他罵回去!」

顧香生連忙將人給按住:「他們文人吵架,你跑去摻和又算怎麼回事,只會越發讓他被別人恥笑的!」

鐘岷若是知道心上人不僅看見自己的窘迫,還要為他出頭,肯定不可能是興高采烈的反應。

魏初沮喪:「那怎麼辦?」

此時楊賢等人的雄辯滔滔,已經引起不少人的共鳴,鐘岷因為不善言辭,反被逼入不利的境地。

許多人都覺得,齊國北有回鶻牽制,南有吳越為屏障,根本不敢在現階段對魏國做什麼,如果不去主動招惹它,這種太平日子就可以繼續過下去,現在這樣的局面已經很理想,實在沒有必要跟吳越結盟,興起兵火之災。

雖說眼前只是一場讀書人的口舌之爭,但楊賢的想法,未嘗也不是現在魏國大多數人的想法。

袁佑也贊同頷首:「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乃天下大勢,不可逆也。然如今時機未至,貿然與吳越結盟,若吳越有所動靜,齊國便可以此為藉口興兵南下,屆時魏國南方叛亂未平,難免疲於奔命,而吳越卻可借此擴展疆土,得漁翁之利!」

身為孔道周的弟子,他的發言是很有影響力的,楊賢見袁佑也站在自己一邊,心頭不由微微自得起來。

可還未等他的得意稍稍維持得更久一些,便聽見一人朗朗道:「袁先生之言,恕我不敢苟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