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這時碧霄過來道:「天色不早了,如果再不下山,恐怕就要在山上過夜了。」

眾人方才驚覺時間飛快,徐澈失笑:「是我忘形了,不如由我做東,一道下山去用個晚飯罷。」

顧香生笑道:「中午才吃了齋菜,現在腹中空空,使君可不能為了省錢請我們吃齋席!」

於蒙也道:「那是,使君請客,我得好好蹭一頓才行!」

徐澈:「那就去城東一處飯莊罷,聽說那兒的全魚宴做得極好,我還沒去嘗試過。」

宋暝:「使君所說,莫非是城東的姜太公飯莊?」

徐澈:「正是。」

宋暝笑道:「那處地方,我等卻是知道的,那東家姓姜,自稱姜太公後代,飯莊也有趣,取的正是姜太公釣魚的典故,那東家說,古有姜太公釣魚,今有他們姜氏做魚,做魚還不止,得做全魚宴,才算本事,所以他們家的全魚宴,一共三十六道菜,道道都有魚,道道都不重複,味道的確是不錯的。」

徐澈:「你說得我都垂涎三尺了,那便去嘗嘗罷。」

就著絢麗的晚霞,一行人下了山,夕陽鋪在山道上,連旁邊林木都染上一層橘光,徐澈三人忍不住走走停停,駐足眺望,唯獨於蒙絲毫沒有那份抒情的心思,嘴裡喊著肚子餓,催促他們走快些。

及至他們抵達姜太公飯莊時,天色終於完全暗了下來,幸好還趕在宵禁前的最後一刻回城,否則即便是徐澈他們,要進城也得花費一番工夫。

宋暝於蒙是常客,飯莊的夥計是認得的,聽說邵州刺史親臨,便連東家都迎出來,當著徐澈的面納頭便拜,行了個大禮。

徐澈嚇了一跳,自從來到邵州,對他行禮的官紳百姓多了去了,但他還從未見過如此激動的,不知道的還當對方有什麼冤情呢。

「老丈不必如此多禮,快快請起!」他伸手欲扶,對方卻堅持叩完三個響頭,不僅自己叩首,還帶了兒孫一併過來,讓他們也給刺史行大禮。

「使君有所不知,我這飯莊原先也有些年頭了,後來沈氏仗著有前刺史撐腰,便想來買我這飯莊,說我這兒風水好,我不肯賣,他就日日找人過來搗亂,攪得我這生意做不下去,若非您將沈氏打倒,我這飯莊還不定何時才能恢復往日的生意呢,這都多虧了您吶!」東家年過五旬,鬚髮皆白,口齒卻還十分流利,說話也不帶歇著的。

「沈氏之死,實由其作惡多端所致,就算不是我在,換了別人當這個刺史,同樣也要辦他,老丈不必放在心上。」徐澈笑道,看得出他心情極好,話又說回來了,誰不願當一個萬民稱頌的父母官呢,只是有些人覺得被百姓惦記,還不如多撈些錢實際,各人追求不同。

而在徐澈看來,便是給他一車子的黃金,也不及眼前這一句真情實意的道謝來得真切。

「話不是這樣說,換了哪一任刺史,只怕都是與那沈氏勾結一起,做壞事的份,要麼就是膽小怕事,不敢招惹沈氏,像您這樣肯為百姓除害的使君,一百年也未必能碰上一個!托使君的福,小人全家上下俱都感激不盡,難得使君大駕光臨,若是您不嫌棄,就由小人來安排這桌飯菜罷,保管幾位都吃得順心。」

徐澈就笑:「那便有勞老丈您了。」

「不麻煩!不麻煩!」東家一迭聲擺手,趕緊著人去準備了,四人被引到一間雅室裡,四張桌案正好圍成正方形,中間還擺了個三足鼎爐,邊上一面牆壁都打通了,直接掛上竹簾,外頭種的是桂花,正值開花時節,桂香透過竹簾飄了進來,連於蒙都讚歎不已,還說東家偏心:「上回我們來這兒吃飯,可沒有什麼竹簾桂花啊!」

宋暝睨他一眼:「使君為民除害,你又幫人家做了什麼?」

於蒙張了張口,半點說不出來,還扭過頭向徐澈告狀:「使君,您瞧瞧他,成天就知道埋汰我!」

徐澈失笑,他知道於蒙看著大大咧咧,實則粗中有細,大事上絕不糊塗,甚至還帶了幾分狡猾,譬如邵州府兵,於蒙至今便牢牢抓著不肯鬆手,之前徐澈要對付沈南呂時,他也始終不肯援手。

不過徐澈和顧香生也無意將他撂到一邊,對比邵州其他官員,於蒙宋暝兩人已經算是很有原則底線的了,起碼徐澈派人私下調查之後,發現他們在任期間,並未與沈氏勾結,甚至也沒有收受過不該收的錢財。

任人唯賢沒有錯,但人都有缺點,如果僅僅從德行上挑剔,卻忽略了能力,這種人也只會折騰百姓。

顧香生看著中間那個鼎爐,卻有些好奇:「那是用來作甚的,烤魚嗎?」

宋暝笑道:「確切地說,是用來烤魚皮的。從新鮮的草魚身上起了魚皮,那不能光是一層皮,底下得帶著薄薄一層肉的,那便是草魚身上最嫩的部分,然後放在爐上炙烤,不多不少,要剛剛好的火候,這就得考究功夫了,末了撒上椒鹽和孜然,魚皮烤得脆了,底下的肉還是嫩嫩的,滋味是極好的!」

早上起得早,只用了一碗小米粥,中午又吃了一頓齋菜,肚子裡一點油水都沒有,此時聽了他的描述,顧香生覺得自己應該能吃下一大盤,於蒙也嚷嚷起來:「你別光是說啊,這麼說頂個屁用,我都餓慘了,被你說得越來越餓!」

他這話剛說完,飯莊東家便親自帶著夥計端了數個盤子進來。

「使君,於都尉,宋兵掾,這位娘子,這邊做好了兩道菜,幾位先吃著,烤魚皮要待會兒才能好,只不知諸位想在這兒現烤,還是小人烤好了再送上來?」

宋暝道:「我們有事要談,你便烤好了再送上來罷。」

那東家笑應一聲,將菜餚酒飲一一擺好,又給他們斟上酒,便領著夥計退下了。

宋暝介紹道:「這是青梅酒,飯莊自己釀的。」

顧香生舉杯啜了一口,酸酸甜甜,又因拿出來前是放在井水裡的,入口清涼,一直沁到了心間,陪著魚宴吃,的確再好不過,既能開胃,又能解腥膩。

上來的兩道菜,一道半江瑟瑟半江紅,其實就是酸甜炸魚球,將幾種魚的魚肉去刺搗爛,經過反覆摔打,使得魚肉越發黏嫩,再捏作丸子,裹上面米分下鍋油炸,裝盤時淋上酸甜的醬汁。

還有一道是清蒸桂花魚,看起來簡單,但魚的挑選,蒸魚的火候,無一不考究,這樣做出來的清蒸桂花魚,才是獨一無二的桂花魚。

醬汁沒有淋上去,是另外盛出四個小碗,每人一個,裡頭應該是醬油,約莫還有別的什麼獨家秘方,顧香生卻看不出來了,魚也被事先分成四份,魚頭和魚尾自然給了徐澈,這是有講究的,顧香生夾了一筷子桂花魚,蘸了醬汁送入口中,頓時覺得那魚肉嫩得甚至都來不及細細咀嚼,便幾乎要化在唇齒之間,再配上一口青梅酒,那真是神仙也不換的生活了。

稍微填了一下肚子,覺得說話也有力氣了,徐澈便拾起先前的話題,開玩笑道:「你方才所說的『文』,指的究竟是什麼?這關子賣得也夠久了,我們都被吊了一路的胃口!」

顧香生也不是有意賣關子,當時大家下山走了一路,都氣喘吁吁,誰也沒有多餘的空閒開口。

「使天下文人齊聚於此,令邵州成為文宗薈萃之地。」

此話一出,其餘三人都吃了一驚,不是因為這句話,而是因為話裡的氣魄。

邵州地處偏遠,就算不是苦寒之地,跟文風鼎盛也搭不上邊,每年縣學府學出的優秀士子並不多,放眼南平也算是倒數幾號的,現在顧香生居然罔顧現狀,說出這樣的話來,簡直是癩蛤蟆打哈欠,口氣比天大了!

總算還給她幾分面子,宋暝忍住沒笑出聲:「敢問焦先生何出此言?」

顧香生落落大方:「我知道你們都覺得此事毫無可能,而且聽起來很可笑,試想眼下又非太平盛世,武力在手才是要緊的,何必非將那些酸腐文人弄到這裡來,到時候一不能守城,二也不能抵糧食,簡直一無是處。」

於蒙:「不錯,我一聽見那些人成天之乎者也就犯噁心,別說邵州他們看不上眼,使君又不是……」

他看了徐澈一眼,把造反兩個字給吞了進去:「咳咳,又不是想要那啥,就算費心將他們弄來這裡又有何用?那些人來了之後只會在旁邊指指點點,成天吟風弄月的,看了就酸倒牙!」

顧香生:「文風鼎盛,自來有好處,也有壞處。壞處方才於都尉也說了,空談誤國,自古讀書人,大多喜歡空談,但也有好的,旁的不說,像使君、宋兵掾這樣的讀書人,卓有風骨,即便對著沈南呂也不肯屈服妥協,這樣的名士,多多益善,對邵州,對使君,皆是百利而無一害。」

宋暝腦子轉得快,隱約明白了她的想法:「先生之意,是我們打從現在便要開始謀劃,為邵州增加些砝碼?」

「不錯,宋兵掾這話說得好,比我說的直白易懂。」顧香生抿唇一笑。「雖說刺史三年一任,但邵州這地方,自來便不被認為是好差事,等沈氏風波一過,使君只怕還要留在邵州三年又三年,將來的事情誰也說不好,但如今主弱臣強,外戚秉政,危而不安,咱們不能不為長遠計,給邵州增加籌碼,其實也是為我們自己增加籌碼。」

亂世之中,文人命如草芥,這話是沒錯的。因為大家都信奉用拳頭說話,嘴皮子吹上了天也沒什麼用。

但一張嘴皮子沒用,十張嘴皮子沒用,那一萬,十萬張嘴皮子呢?

古人云: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便是意識到言論的重要性,不管亂世盛世,輿論都是能派得上用場的,可惜徐澈現在的文名還不算很大,假若是文名滿天下,朝廷想要處置他,也得斟酌再三了,又假設將來南平被滅,像徐澈這樣的名士,稍微正常一點的新君,也不會將他趕盡殺絕,而會聘為新朝臣子,這就是名聲的力量。

武力強大是立身之本,發展商業是如虎添翼,這兩者缺一不可,邵州離南平京城遠,這是一個短處,卻又是個長處,離得遠就不易引人注目,他們可以悶聲發大財,再加上沈南呂的事情,估計幾年內也沒有人敢來這塊地方自找不痛快了。

萬一南平亂起來,邵州又足夠強大,那他們就可以據此為地盤發展自身,這是顧香生為徐澈準備的第一條路。

徐澈不是當霸主的人才,就算趕鴨子上架,他也不是那塊料,邵州發展得再好,如果徐澈無心經營,到最後不過是成了塊肥肉,為別人作嫁衣裳,所以顧香生又為徐澈想了第二條後路:那就是讓徐澈刷聲望。

通過什麼途徑來刷聲望?

酒香也怕巷子深,做得再好也得有人知道,那些讀書人上下嘴皮子一張,寫文章稱頌宣傳,屆時就算徐澈成不了一代文豪,也能成一代名臣,但凡明主遇上這樣的人才,肯定就捨不得下殺手,譬如魏徵之於唐太宗,前者曾是太子李建成的屬官,最後卻投了唐太宗,成就千古名聲。

所以顧香生才想出這麼個辦法。

於蒙還聽得有點糊塗,宋暝卻已經明白了。

先前還在心裡取笑她不知所謂,如今徹底弄明白對方的意思,宋暝卻忽然有些心頭一亮的感覺。

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在亂世自然沒什麼用處,但也並非一無是處,還要看怎麼用。要是照顧香生這麼說,倒很有些聖人所講「一張一弛,文武之道」的意味了。

徐澈也明白了,明白顧香生為自己謀劃的一片苦心,更是心生感念。

宋暝是個心寬的,當即便起身朝顧香生拱手:「先前不知先生所想,還不以為然,如今一看,丟臉的卻是我自個兒。」

正好夥計端著菜進來,見他這番作態,唬了一跳,站住不動了。

顧香生撲哧一笑。

宋暝這才訕訕坐下,於蒙摸不著頭腦:「我說你們這是在打什麼啞謎呢?」

徐澈道:「既是要興文事,總該做些什麼罷,依你們看,開個書院,聘請名師過來講學如何,又或者廣邀名士,再辦一場文會?」

宋暝照顧徐澈的面子,笑了笑沒有吱聲,顧香生卻實話實說:「辦書院固然不錯,但若是想揚名,起碼也得等三五載之後,裡頭的學生有了出息,說不定書院的名頭才能打響,至於文會,只怕真正的名士不屑來,來的淨是沽名釣譽之徒,反倒失了初衷,淪為笑柄了。」

徐澈摸摸鼻子,也不生氣:「那你們有何高見?」

宋暝笑道:「我倒是有個主意,只是做起來頗費工夫,權當拋磚引玉罷。」

徐澈:「宋兵掾見識過人,想出來的必是好主意。」

宋暝:「當不起使君的抬舉,這主意說來也簡單,便是建一座藏書樓,廣收天下藏書,並以天下第一書樓命名,如此一來,那些文人墨客,不管有名沒名,是不是有真才實學,肯定都想過來一睹為快,那些真名士,自然也想過來瞧瞧這藏書樓是否果真名副其實。」

徐澈眼前一亮,顧香生也擊掌道:「這主意果真是好!」

宋暝:「只是收集典籍,需要費一番工夫,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辦成。」

顧香生:「這有何難?此事交給商賈來辦最適合不過,那些商人走南闖北,可以讓他們在做買賣的時候多加留意,又有條目索引,他們就不愁找不著。我先時曾有幸去過魏國皇宮的藏書館,裡面的典籍書名,不說記個全部,起碼七七八八是沒有問題的,只稍給我些時日,便能將這些名字默寫出來,到時候再讓人按圖索驥便是。」

古代不比現代,現在的書本流行範圍很狹小,除了四書五經那些為人熟知的典籍之外,其它一些書籍流落四散,有些甚至不成套,也有可能其中一冊流落魏國,另一冊又流落齊國。

這其中不單是因為活字印刷術尚未推廣,更因為許多人拿到了好書,卻生怕別人也有,便不肯公諸於眾,反而自己私藏起來,再加上戰亂,甚至是歷代統治者出於種種目的焚書毀書,那些典籍就更容易流散失傳,從古代成書至今,經歷了多少個朝代,也就經歷了多少場戰亂,如阿房宮,大明宮這等宏偉宮殿,於戰亂中付之一炬,不過是史書上寥寥數語,但其中卻有多少珍貴典籍也跟著消失,卻無人知道。

鑑於以上種種原因,典籍流傳之難,可見一斑,至於那些名家詩作,就更不必說了,世人皆知詩仙李白名篇蓋世,然而如今所能流傳下來的,還不及他在世時所作的一半。

如此一來,各國皇宮反而成了最有實力搜刮珍藏典籍的地方,皇帝若是有意,也可以下令官員收錄典籍編纂成冊。

但皇宮不是人人都去得的,若真像宋暝所說,邵州修了這麼一座藏書樓,也不需要集齊天下典籍了,但凡只要有個一二成,也足以吸引天下讀書人絡繹不絕前來朝聖,有了這個基礎,徐澈還想再做點什麼刷名望,可不是要容易好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