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透過因為濕漉漉而愈顯烏黑的頭髮,夏侯渝瞧見顧香生兩隻嫩白的耳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心中禁不住歡喜起來,手中動作卻變得更加輕柔。

二人一時無話,只有擦拭頭髮響起的細微悉索聲,燭火輕輕搖曳,彷彿也透著一股旖旎和溫馨。

「可以了,再擦下去腦袋都要禿了。」顧香生忍不住撲哧一笑。

「我沒用力。」夏侯渝扁扁嘴,摸了摸手下鬆軟的頭髮,高興道:「幹了。」

「說罷,你到底是來作甚的?三更半夜爬窗而入,總不能是來給我擦頭髮,問我高不高興的罷?」顧香生斜了他一眼。

夏侯渝答非所問:「你困不困?」

顧香生:「還好。」

夏侯渝:「那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顧香生蹙眉:「什麼地方。」

夏侯渝:「離這兒不遠。」

他沒有多作解釋,卻用無聲請求的眼神看著對方,直看得顧香生的心都軟成一片,又是無奈又是懊惱。

顧香生還記得早上在隱龍亭的時候,夏侯渝半點笑容也沒有,與平日私底下相處截然不同,雖然還是那張臉,可因為面色冷肅端謹,氣勢懾人,完全不會讓人聯想到柔弱,也忽略了他本身姣好的樣貌。

她其實早該發現了,這傢伙總喜歡對著自己裝可憐,明明跟別人打交道的時候一點兒都不是這樣的。

可誰又能對著一張漂亮溫柔的臉狠心拒絕呢?

這個念頭剛轉過一回,她人已經跟在了夏侯渝後面,後者牽著她的手,出了焦宅,一路往城外走去。

「這是要去雲霧山?」顧香生有點訝異,她倒不虞對方會把自己給賣的,只是大半夜的上山作甚?

夏侯渝嗯了一聲:「到山腳下就好,不用爬上去的。」

顧香生心想幸好自己出來前給幾個護院打了招呼,要不他們若是發現自己在他們眼皮底下消失,那可就鬧大了。

饒是如此,夏侯渝方才進來時,張澤他們都未曾發現,瞧見顧香生身邊忽然多了一個人時,那表情跟活見鬼也差不多了。

一面走,夏侯渝一面還絮絮叨叨:「香生姐姐,那幾個護院也太不合格了,連我進去了都沒發現,若是有歹人可怎麼辦,要不我給你換幾個可靠些的罷?」

顧香生其實也發現了,焦宅還挺大,光靠四個護院,每次輪值兩人,很難面面俱到,但這也怪不得張澤他們,一來人數太少,二來在邵州城內,四五年也都好端端過來了,可見沒什麼危險。

「十日後便要交接,之後還要去齊都,現在沒必要折騰這些了。」她道。

夏侯渝不吱聲了,片刻之後方道:「其實你可以不去。」

「什麼?」夜風吹來,將聲音一下子吹散了,顧香生沒聽清,又問了一遍。

他卻不說了,只道了一聲「小心腳下的石頭」,走幾步就回頭來看,依舊拉著她的手不放。

天色太黑,雖然提著燈籠,可也只能看清腳下方寸的路,顧香生不得不時時低著頭,生怕被高低起伏的石子絆倒。

一路專心致志,也不知走了多遠,直到聽見夏侯渝說「到了,你看」,她方才停住腳步,抬起頭。

這一抬頭,卻霎時間失了一切言語。

無數星光在頭頂匯聚成星河,橫亙於廣袤無際的蒼穹,深深淺淺,熠熠生輝。

前面的溪水顫顫而動,天上星輝照映其間,恍如地上也蜿蜒出一條星河。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這是上天的傑作,亙古以來的鬼斧神工。

無論世間人事變幻,它一直都在那裡,差別只在於看的人。

顧香生驀地發現,她從小到大,竟然從未在夜晚認真看過一回星空,自然也不知道這樣的場景來得如此震撼人心。

「好看嗎?」她聽見夏侯渝在旁邊問道。

「好看。」顧香生點點頭,視線卻沒有移開半分。「你知道嗎,我們現在看見的星光,其實都是星辰數十年前,乃至成千上萬年前發出來的。」

夏侯渝明顯沒有聽懂,一臉迷惑。

顧香生也不多作解釋,抱膝在小溪邊坐下,嘆道:「惟有看見這漫天星河,方才覺得天地始寬,人生始闊,許多執著大可不必,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夏侯渝神色古怪:「你別淨說些禪語,我聽著□得慌,不知道的還當你要去出家呢!」

顧香生歪著腦袋看他:「出家也沒什麼不好呀!」

夏侯渝飛快接道:「那可不行,你出家了,我可怎麼辦?」

「涼拌!」顧香生白了他一眼,表情忽而正經起來:「阿渝,你自己可曾弄明白,你對我的情意,究竟是出於感恩,還是真心喜歡?若只是為了感恩而想以身相許,這種情意不要也罷,我不稀罕的。」

夏侯渝想了想,慢慢道:「原先是弄不明白的,你看我從小就跟在你後面,成日裡喊著以後要娶香生姐姐為妻,其實也是見你漂亮溫柔,對我又好,小孩兒總喜歡這樣的人,後來我病得快要死了,連個大夫都請不起,累得張叔四處奔波,只有你雪中送炭,在床邊照料,我心中就更是感激莫名,暗暗發誓將來長大了一定要對你好,因為從小到大,除了你和張叔,再沒有人對我這麼好過,魏初也算半個。」

「直到後來咱們在魏國邊境分道揚鑣,我啟程前往齊國時,心裡才想明白了,我固然感激你,可我素來瞧不起那些因為救命之恩便哭著喊著要以身相許的女子,我想和你在一起,自然是因為心悅於你。這份喜歡,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只是我那時候沒能想明白,現在還不晚。」

冬夜的風帶著寒意,顧香生沒有全乾的頭髮僅用簪子鬆鬆挽起,被風一吹就有些冷,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夏侯渝將自己的大氅除下來披在她身上。

他柔聲道:「我最懊悔的,是當年你嫁人的時候,我年紀還小,也沒有足夠的家世能耐配得上你,本以為魏臨會對你不錯,可我沒有想到,後來竟會是這樣的。」

「我也沒有想到。其實我一開始就不想嫁入皇家,所以當初才百般躲避魏善,可沒料想到頭來還是躲不開。」顧香生微微一笑,將下巴擱在手臂上,慵懶的表情在星夜下帶了種難以言喻的純真,然而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話,卻永遠清醒無比:「橫亙在我與魏臨之間的,是他的江山,而橫亙在你我之間的,卻不止是江山。」

「你也想當皇帝,對不對?」

話問得如此直白,直白得令夏侯渝不由一愣。

片刻之後,他點點頭,沒有隱瞞:「對。」

顧香生:「你現在對我許下承諾,那萬一以後齊君讓你另娶他人呢?」

夏侯渝伸手將她被風吹至鬢邊的發絲拂到耳後:「我會有法子解決的,若非如此,我絕不會來招惹你。而且,陛下與魏國的永康帝也不太一樣,魏臨會面臨的問題,於我而言不一定是問題。」

坐在這裡很冷,景色卻很美,有種清冷到極致的澄澈之美,他們出來得匆忙,隨身也沒帶暖爐,但就算如此,顧香生沉湎於眼前景緻,縱是雙手凍得冰涼,卻不願意回去。

夏侯渝握住她的手,溫暖的觸感如同電流一般瞬間流淌過四肢百骸,顧香生不由自主依偎過去,夏侯渝順勢將她攬住,用身軀為她擋風,這些動作自然而然,再無半點扭捏侷促。

他忽而低笑出聲:「我還記得有一年,你帶我上街去玩兒,當時天氣冷,我穿得單薄,又不好意思說,便死扛著,你發現之後,直接就把我抱起來,那時候我簡直驚呆了,心想你明明也才大我三歲,居然毫不費力,我臊得不得了,掙紮著想下來,還被你教訓了一頓。」

顧香生抿唇一笑:「嗯,我記得,可我說了你別打我,我那時候不知道你正在挨冷受凍,只覺得你柔弱可愛,跟個漂亮娃娃似的,又弱不禁風,想抱起來看看,誰知道還真輕得不得了,而且你臉紅的樣子也好玩,就捨不得撒手了。」

夏侯渝佯怒:「枉費我唸唸不忘那麼多年,敢情你一開始就沒安好心!」

顧香生故意嘆了口氣:「這麼說我還吃大虧了,你小時候多漂亮可愛,現在卻……」

後面的話沒能說下去,因為她的嘴唇已經被封住。

即使在這種時候,一條有力的臂膀依舊不忘緊緊摟住她的腰,墊在下面,讓她不至於被身下高低不平的鵝卵石硌到。

在這個漫天星光的清澈夜晚,彼此的氣息火熱交纏,當對方將自己的滿腔情意傳遞過來時,顧香生幾乎要被這份撲面而來的熾熱燙疼了,她目光迷離,眼底倒映著星河,幾乎分不清自己到底身處何方。

是在天上,還是在人間,又或者在夢裡。

伴隨著脖子微微往後仰起,承受不住頭髮沉甸甸的重量,簪子掉落下來,濃密的發絲黑鴉鴉鋪滿背部和身下,還有幾縷調皮的,被風吹拂到近前的小溪裡,跟著裡面的星光一併瀲灩蕩漾。

燈籠放在邊上,被下面的溪水浸透,嗤的一聲熄滅了。

然而這樣的夜晚卻並不需要燈籠,藉著明亮的星光,也足以看清一切。

包括人心。

懷中的嬌軀玲瓏有致,即便隔著衣裳,夏侯渝也能想像那是一具怎樣的軟玉溫香,對於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而言,身體的本能反應已經壓倒了意志力。

感覺到身體的變化,夏侯渝悄悄紅了臉,勉強按捺腦海裡叫囂著要繼續的聲音,停住了動作,假裝不經意地看了身下佳人一眼。

顧香生忍了又忍,實在沒忍住,撲哧笑出聲。

什麼旖旎曖昧的氣氛登時不翼而飛。

可憐夏侯渝的忍耐,卻遭來毫不留情的嘲笑,他惱羞成怒,二話不說,直接低下頭將那笑聲悉數吞入肚腹。

良久之後,相貼的面頰緩緩分開,夏侯渝沒有起身,而是抵著她的額頭,聲音微啞:「你若不想去齊國,就不必勉強,我會安排人手送你出城,屆時你想去蜀中也好,想去大理也罷,只要告知我一聲下落,方便我將來找你,別又跑得不見人影。」

顧香生:「若是我想去齊國呢?」

夏侯渝一怔:「可我記得你不喜規矩束縛,若以歸順臣屬的身份去了齊國,你也許會受些委屈。」

顧香生擰住他的臉頰往左右兩邊拉,好端端一個俊俏郎君登時變成大餅臉,她笑嘻嘻道:「什麼時候在你眼裡,我就是連一點點委屈都受不得的人了?」

夏侯渝哭笑不得任由她捏臉,乖乖不敢反抗,好容易將話說完整:「是我見不得你受哪怕一點點的委屈……」

顧香生一怔,停了動作,又揉揉他被捏紅的臉,夏侯渝趁勢將臉貼過去磨蹭兩下,這種順著桿子爬的行為遭來一記嗔怪的白眼。

「是我的想法變了。」

「嗯?」

「從前我雖然出生富貴,卻總想著平平靜靜過自己的小日子,這種想法本來就與我身處的環境格格不入,就算是經歷過魏臨的事情,我依舊沒有改變,若非邵州的事情絆住手腳,現在的我也許已經在大理或蜀中隱居,又也許在前往的途中遭遇各種不測。但也恰恰是邵州這個地方,改變了我的想法。」

「今日會談回來,舉城百姓提燈相迎,他們說,要擁徐澈為邵州之主,說讓徐澈自立,他們願意誓死追隨,雖然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你知道嗎,那一刻,我真的非常感動,而且震撼。之前,我並未覺得自己為邵州做了多少,也不覺得別人會記住這些事情,可事實上,他們的確是記得的。」

她指著邵州城的方向:「你看,我們的努力,使得千千萬萬戶人家因此得到安寧和太平,如果邵州當初一開始就開城門投降,必然不可能得到如今這般優厚的條件,如果邵州誓死頑抗到底,更不可能有現在這番景象,我很慶幸我們選擇的時機恰到好處。而這些苦心,百姓都記得。」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夠種種花,養養草,過與世無爭的日子,可這世道注定不太平,天下之大,去了蜀中或大理,得一時平靜又如何?那些地方遲早也會被捲入戰火,而我的出身,又注定不可能置身事外。聖人都說,退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既然退不了,倒不如往前一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她轉過頭,深深望入夏侯渝的眼底,認真道:「更何況,既然說好了,等你三年,總不能讓你一個人在前方奮戰,我卻躲在後頭,一點力都不出,等著坐享其成罷?」

她嫣然一笑,目光裡彷彿也有星光,夏侯渝看得痴了。

「也許世間有許多女子是這樣,可我顧香生不是。」

良久,夏侯渝深吸口氣,將她攬入懷裡。

「香生姐姐。」

「嗯?」

「我很慶幸,這輩子能遇上你。」

「嗯,的確如此。」飽含笑意的聲音。

「我也很慶幸,魏臨將珍珠誤以為魚目,捨棄了你,要不然,我怎麼會有機會呢?你知道嗎,我在離開魏國的路上遇見你那會兒,心頭雀躍得都要飛起來了,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在想著要如何將顧香生變成我的香生姐姐。」

「原來是蓄謀已久。」某人嗯哼一聲。

「去了齊國之後,因為你的身份,也許會遇到不少阻礙,包括陛下那邊,也許會對你表現出比較濃厚的興趣,你心裡有數即可,卻不必太過擔心,這些事情,我都會安排好的。」

「我怎麼聽著像是你要逼宮?」

「……你想太多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原本寒冷的夜晚也不再感覺到冷意,顧香生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當她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家中的床榻上,而外頭早已天色大亮。

興許是聽見她下榻穿鞋的動靜,詩情推開門,端著熱水走進來,調侃道:「娘子昨夜過得可還好?」

顧香生面不改色:「嗯,不比你去找於都尉好。」

詩情臉色微紅:「娘子真是越來越不正經了!」

顧香生笑道:「你快些嫁過去罷,我都煩你了,等你嫁人了,我才好找兩個更年輕水嫩的婢女來服侍。」

詩情明知她在開玩笑卻拿她沒辦法,面色紅通通的。

「昨夜我什麼時辰回來的?」顧香生隨口問。

「什麼昨晚,您是早上才回來的,而且是被夏侯五郎抱著回來的,那會兒您睡得正沉,他還囑咐我們不要吵醒你呢!」

迎著詩情曖昧的眼神,顧香生終於有點不好意思了,連忙轉移了話題:「十日後就要啟程去齊國了,你與於都尉的親事,你自己心裡可有個章程,現在要辦未免倉促了些,如果不辦的話,等去了齊國,情勢會更加不明朗,我也不知等待我們的會是什麼,你若是反悔了,也還來得及。」

正如顧香生為詩情謀劃,詩情擔心的卻也不是自己的親事,而是顧香生:「既然說好了,那無論貧富貴賤,哪怕是下獄丟腦袋,婢子也不悔。但娘子您也打算跟著去麼?去了齊國,齊人說不定會因為您的過往而為難您的!」

顧香生開玩笑:「若我不想去,你和碧霄會跟著我走麼?」

詩情居然點點頭:「我不好代碧霄做決定,但我自然要跟著您的。」

顧香生:「那於蒙怎麼辦?」

詩情笑了笑:「我固然對他有好感,他也想娶我,可相較而言,自然是您更加重要,咱們說好了要當一輩子的主僕和姐妹,您也早就被我們伺候習慣了,若是一個人走,讓我怎麼放心?」

顧香生心頭一熱,拉著她的手:「你放心罷,我不委屈,關於齊國的情況,阿渝說了不少與我聽,許多事情我也早就想好對策了,再說邵州的事情既然有我的份,就算去了齊國,齊人要為難,我也得一起受著,怎能置身事外,一走了之?」

詩情憂心忡忡:「可我聽說,齊國皇帝不是個好相與的人物……」

顧香生:「能為亂世梟雄者,誰容易相與?但不容易相與,不等於蠻橫胡來,越是眼界廣闊的人物,看得也就越遠,我在魏國已是『死人』,齊君折辱我也毫無意義,他若是腦子靈光,就絕不會做出這等事情。」

詩情點點頭:「您走,我就走,您留,我就留。」

顧香生:「我上輩子肯定積了許多福,這輩子才能遇見你們。」

詩情卻撲哧一笑:「夏侯五郎必是從您這兒學了不少甜言蜜語的本事,才能反過來將您哄得服服帖帖!」

顧香生終於臉紅了,狠狠瞪她一眼:「死丫頭,平日裡看著文靜,說話比碧霄還能噎死人,不要你了,去找於蒙去罷!」

……

元月,當河上堅冰尚未完全融化之際,齊使夏侯滬抵達邵州城外,刺史徐澈率官員百姓出迎,奉上官印,邵州歸附齊國,成為南平最後一個歸順齊國的州府。

自此,南平朝廷儼然只剩下京城及周邊地區,成了一個孤零零的空殼子。

元月中旬,南平天子派人送書文至齊國,表示願尊齊為正統,並年年上貢財物,卻為齊國拒絕。

元月底,齊國威脅出兵,南平天子被迫降齊,低頭稱臣,被齊君封為順安侯,啟程前往齊都上京。

而此時,徐澈顧香生他們一行人,也才剛剛抵達上京。

作為降臣,他們的待遇甚至比南平天子還要稍好一些,畢竟邵州地位特殊,而且因為藏與修史,使得徐澈等人名聲大震,天下皆知,饒是齊君也不願慢待。

但另一方面,不管如何體面,他們終究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到了別人的地盤,許多事情也就由不得自己了。

前途未卜,吉凶難料,新的篇章又將揭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