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此話一出,三人皆是一愣。

顧香生不至於自戀到自以為國色天香,皇帝一見鍾情,即便強取豪奪也要得到手。

那麼皇帝忽然如此提議的動機和目的是什麼呢?

站在男人的角度和立場,她覺得很可能是由於自己以前的身份,讓皇帝覺得得到了自己,便有種成就感,因為歷史上不乏有這樣的皇帝,樂於接受前朝皇帝的妃子或女兒,對方未必如何美貌,然而對於男人而言,卻能從中得到征服的快感。

當然,夏侯禮也未必當真想要將她納入後宮,有可能只是一時興起,或者出言試探。

這個問題很不好回答,尤其是在摸不清對方心思的情況下。

回答太過強硬,可能會使皇帝惱羞成怒,回答太過軟弱,有可能會令其覺得是在欲迎還拒。

如何拿捏好分寸,則顯得十分重要。

從方才皇帝與其他人的對話裡,顧香生發覺夏侯禮果然如同夏侯渝形容的那樣,專橫多疑,但也不乏容人之量,考慮事情多從大局出發,如果不是因為私心而做錯事,他一般不會多加苛責,反過來,如果不夠坦誠,被他發現了小心思,他卻很有可能讓你吃不完兜著走。

短短一瞬間,顧香生腦海裡轉過許多念頭,但在別人看來,她的臉色僅僅是微微變了一下,旋即恢復平靜。

「陛下龍章鳳姿,容色英偉,我甚仰慕之。陛下垂愛,以我區區平庸之姿,更不該拒絕,只是在邵州四年,我已習慣了閒雲野鶴的生活,受不得半點拘束,若是到了後宮,一來是怕自己失了規矩,令陛下蒙羞,二來則是自己嫁娶之心已淡,若是為妃為嬪,難免力有不逮,反令陛下不快,三來,惟願以微薄之力,開一蒙學,令更多讀不起書的窮苦百姓孩童知書達理,還請陛下成全。」

徐澈屏住呼吸,強忍住扭頭去看顧香生的念頭,心口怦怦直跳。

他不知道對方在說這番話時是什麼樣的心情,但徐澈自己卻替她捏了好一把冷汗。

進齊君後宮當然不是一個好去處,徐澈很明白,若是顧香生想當這個貴妃,當初又何必離開魏國,繞這麼一大圈,她那時候寧肯離國遠走,現在自然也不可能應承齊君。

但這樣直截了當的拒絕,不會令齊君惱羞成怒嗎?

皇帝呵呵兩聲,沒有就她入不入後宮的事情繼續討論,反而問道:「你不是魏國人麼,開蒙學,教的卻是齊國的孩子,等他們知書達理了,將來長大從軍為官,帶兵去打魏國,你豈非成了魏國的千古罪人?你於心何安?」

這個問題竟比入宮為妃還要尖銳百倍,連於蒙額頭上都沁出一點冷汗。

顧香生會怎麼回答?

他沒有徐澈那麼沉得住氣,當即就忍不住微微轉頭,拿眼角餘光去瞥顧香生。

後者微垂著頭,面色清淡,好像在思考要如何回答,好像也被問得愣住了。

這皇帝該不是看魏國不順眼,見了顧香生就故意刁難罷?於蒙想道。

片刻之後,他們聽見顧香生道:「天下之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從古至今莫不如此。前朝滅亡至今數十年有餘,各國分而久之,吳越、南平既滅,天下一統是遲早的事情,區別只在於誰能來做這件事。可無論興衰起伏,無論誰坐穩皇位,黎民百姓方才是江山的根基。百姓便是百姓,如何有南北之分,難道陛下將吳越、南平納入版圖,那些百姓也要區別對待?」

「教他們知書識禮,是讓他們將來能明是非懂道理,知道要孝悌父母,友愛親人,知道如何依靠自己的雙手自食其力,而非等災荒來臨時只能坐等官府賑濟,與其等事到臨頭再行之教誨,不如自幼苗初長便開始栽培,正所謂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這一代代下去,何愁百姓不賢?陛下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為安天下,正合一代明君之風範,必然也能明白民重於社稷的道理。」

「退一萬步說,莫道我沒有逆勢而行的想法和能力,區區草芥之身,僅是想開個蒙學安閒度日罷了,更不值得陛下如此看重。」

一語既畢,內殿之中無人說話應聲,幾乎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徐澈與於蒙心中忐忑,即使他們覺得顧香生這番話回答得很好,卻還忍不住擔心皇帝會忽然暴起發難。

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對方是有容人之量的君王也就罷了,若是沒有,對方想無理取鬧,他們同樣是半點辦法也沒有。

為今之計,只能寄望於皇帝像夏侯渝說的那樣,不是一個小氣之人。

「好一個百姓不分南北!」皇帝卻笑了起來,「先前聽說焦娘子在邵州首倡修史,首倡建藏書樓,朕還當傳言有所誇大,如今看來,卻反倒是朕有些淺薄了。這麼說,你是寧願在宮外過清苦日子,也不願入宮享福了?」

在宮外便是清苦,在宮裡便是享福麼?顧香生覺得未必,她這輩子生於富貴之家,更差點成了皇后,什麼榮華富貴都已見過,到頭來最可貴的,反倒還是能夠自己作主的生活。

不過對皇帝,尤其是一個極度自信的皇帝,自然不能這麼說。

她想了想,道:「請陛下賜筆墨紙硯。」

皇帝:「依她所言。」

樂正自然馬上去辦了,不一會兒文房四寶便都擺在顧香生面前,一應俱全。

她不慌不忙,提筆蘸墨,直到狼毫吸足了墨汁,方才在宣紙上下筆。

大家不知道她想寫什麼,連皇帝都有幾分好奇,目光停住在那裡。

顧香生寫下兩行字,紙墨未乾,夏侯禮對樂正道:「拿過來。」

樂正與年輕內侍走過去,一人拎起一邊,拿到皇帝面前,將橫幅豎了起來。

皇帝原還以為顧香生在寫詩,此時才發現是一幅對聯。

伏羲女媧,功業何分男女?

秦皇漢武,一統不辨先後。

對聯的意思很好理解,伏羲結繩記事,占卜八卦,自不必說,女媧造人補天,同樣功蓋千秋,都是庇佑後人的老祖宗,功業自然沒有男女之分。秦皇漢武都曾一統天下,更沒有必要分辨誰先誰後。

溜鬚拍馬也是分能力的,最低等的,話語直白,阿諛奉承不要錢地倒出來,也許有人會喜歡,但帝王每日早已聽慣了好話,尋常馬屁根本無法令其動容,尤其是夏侯禮這種精明的皇帝更是如此。

顧香生這幅對聯,妙就妙在,她不僅把夏侯禮和秦皇漢武相提並論,暗示他將來有可能一統天下,而且還以女媧伏羲來作對比,表明自己的意向,也提醒皇帝:不要因為我是女人,就用平時對待女子的態度來對待我,那將會是你的損失,也不符合你的明君風範。

夏侯禮終於哈哈大笑起來。

這世間最高明的馬屁就是,你明明知道對方在拍馬屁,可你還得承這份情,還會被拍得通體舒暢。

顧香生下拜道:「黑紙白字不值錢,但陛下富有四海,我也想不出應該送什麼,只能以此聯聊表心意,還望陛下笑納。」

夏侯禮龍顏大悅:「這禮送得極好,對子更好,就是字太過端整了,狂氣不足,依朕看,該用草書來寫會更好。」

顧香生:「從前未曾練過草書,倒讓陛下見笑了,還請陛下另擇一名家書寫此聯罷。」

夏侯禮:「那倒不必了,這樣即可。樂正,你去讓人裱起來,以後藏書樓建成,便以此為聯,掛於兩邊。」

顧香生忙道:「陛下厚愛,愧不敢當!」

夏侯禮:「朕說你當得起,你便當得起,世間芸芸女子,也就出了一個顧香生,巾幗國士,又如何能委身後宮?朕原想封你為濟寧縣主,不過現在想想,縣主這個爵位,怕是與你不甚相襯。」

徐澈等人不知他想說什麼,難免又將心提到嗓子眼。

夏侯禮:「濟寧伯如何?」

顧香生一愣。

女子封號,無非是公主縣主,男子封爵卻是公侯伯子男,自古從來就沒有男爵女授,女爵男授的道理,夏侯禮做事不走尋常路,卻偏偏要將一個男人的封爵給她,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

只能說此人手段實在出其不意,已經到了旁人沒法循跡猜測的地步。

不單是顧香生,連旁邊的樂正也露出意外神色,顯然並沒有料到皇帝會提出這種建議。

夏侯禮又道:「濟寧縣主為從二品,濟寧伯卻僅是四品,朕可以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你想要哪個爵位?」

顧香生道:「我的所作所為,不足以令陛下有如此封賞。」

夏侯禮笑了,笑容竟然還有點惡作劇的意味:「那不行,君王一言九鼎,斷斷沒有收回去的道理,你必須選一個。」

顧香生暗暗嘆了口氣:「從二品縣主委實過於尊貴,臣願為濟寧伯。」

夏侯禮點點頭:「那好。」

他又看向徐澈於蒙:「你等二人攜邵州歸附,同樣理應有所封賞,爵位相關稍後自有旨意,若無要事,就先退下罷。」

……

直至回到驛館的那一路上,眾人還有些回不過神,徐澈於蒙等人表情空白茫然,不知是神遊物外,還是不知道要說什麼。

顧香生看不過眼,只得先開口:「其實今日也算圓滿,沒有咱們擔心的那些事情發生。」

徐澈輕輕嘆了一聲。

他是希望能夠遠離朝政的,但現在看來仍舊不能如願,翰林院待詔聽著自由許多,然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離他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理想相差甚遠。

於蒙倒是得其所願,只是不知道當他去上任那天,看見自己和夏侯淳還是同僚,會作何感想。

顧香生得了個爵位,可也沒有喜出望外,她在默默想著皇帝今日的用意,這樣一個本該落在男子頭上的爵位,如今卻給了她一個女子,傳出去還不知道會引來多少風波,夏侯禮那樣一個皇帝,行事總不可能是心血來潮一時興起。

別看平日裡朝廷官僚拖拖拉拉,但當皇帝想辦一件事的時候,效率自然會很高,等他們一行回到驛館時,旨意也隨之而來。

徐澈攜邵州官民歸附,封宣德侯。

於蒙獻練兵要略,封武定伯。

顧香生封濟寧伯。

三道旨意,裡面頗多溢美之詞,自然不止這寥寥幾句,但提煉出來,無非也就這麼個意思,徐澈看上去好像什麼也沒做,但他官位本來就比於蒙顧香生高,邵州坐鎮大局的也是他,封侯理所應當。

只是顧香生身為女子,卻得了個男性爵位,不單念旨時,旁邊驛館小吏聽著吃驚,這消息傳出去之後,還不知道要驚掉多少人的下巴。

古往今來,便是再厲害的女子,也沒有授予男子爵位的道理,皇帝若真喜歡她,直接將人納入後宮便是,何必如此麻煩,這事兒傳出去,齊國還不得淪為天下人的笑柄麼?

但顧香生先前想不通的問題,伴隨著那道旨意,卻有些明白了。

今日面聖時,皇帝壓根沒有提到萬人敵的事情,事後卻將這份功勞也算在她頭上,說她獻顧氏火彈有功。

而且她明明說過她想當焦芫,旨意裡說的卻還是顧香生,這說明皇帝壓根沒有打算讓她隱姓埋名,相反,大有讓她以原來的姓名揚名之意。

甭管是不是同名,那些熟悉顧香生的故人,聽見這個名字,總會聯想到曾經那位淮南王妃身上去。

魏臨自然也會知道。

當他知道自己曾經的妻子,如今卻成了齊國降臣,還被齊國皇帝授予爵位,名揚天下,這心裡頭的滋味,不用想也知道一定非常精彩。

假若夏侯禮將顧香生納入後宮也就罷了,一個后妃是不可能時時出來露面的,更不可能為世人熟知,魏國那邊眼不見為淨,大家相安無事,如今顧香生非但沒有入後宮,反而成了濟寧伯,不管旁人獵奇驚詫也罷,嘲笑譏諷也罷,這就注定她的名字以後時時會被人提起,時時會有消息傳到魏國那邊,魏臨想裝作不知道都難。

對他而言,這必然不可能是一段美好的記憶。

顧香生想想就不由苦笑。

當時在金殿上,她還為自己逃過一劫而沾沾自喜,實際上自己的反應也早就被皇帝料到並納入算計之中,最讓人哭笑不得的是,饒是如此,她還真不能因此怨恨,反過來還得感謝皇帝寬宏大量有容人之能,這才是名副其實的「被賣了心甘情願還幫著數錢」。

下午夏侯渝到驛館來時,她將此事與夏侯渝一說,後者並不意外:「香生姐姐不必妄自菲薄,仔細想想,若你沒什麼能耐,也不值得陛下封爵,現在也許會被納入後宮,如此一來豈非好事?」

顧香生笑嘆:「的確是好事,不過由此也讓我見識了齊君的手段,你在這樣的人身邊,須得提起十二萬分小心才好。」

夏侯渝握住她的手:「你放心罷。」

顧香生:「還有一件事,昨日我出去時,看見西市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卻不時有車馬橫行,聽當地人說,時常都會鬧出傷人事故,我初來乍到,不好指手畫腳,還請你有機會向陛下建言,在東西南北四處商業密集處,禁止車馬駛入,縱馬傷人,否則一旦出事,吃虧的只會是尋常百姓。」

夏侯渝沒想到她出一趟門,便能注意到這種細節上的弊端,要知道齊國那些達官貴人成日裡都在集市閒逛,也從未聽過有人以此勸諫,以前偶爾也有諫官提過,只是後來都不了了之,結果現在卻由一個剛到齊國沒多久的異鄉人提及,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為此感到慚愧。

「這件事不該由我去說。」他卻搖搖頭。

「嗯?」顧香生有點詫異,因為夏侯渝從未拒絕過她的要求。

夏侯渝:「明日之後,你被封濟寧伯的消息一定會傳出去,其中不乏等著看笑話的人,你既然有了爵位,便也有了上疏奏事的權力,此事由你去做,反倒可以讓世人看清楚你的能力,知道你不是那等尸位素餐之人,更不是陛下憐憫方才施捨爵位。」

顧香生尚且有些遲疑:「這樣一來,會不會太出風頭了?」

夏侯渝撲哧一笑:「你自去了邵州,所做之事,有哪一樣不出風頭的?你既不同於世間尋常女子,便注定行事必然與尋常女子不同,往後在齊國京城這種地方,你名聲越大,那些想給你下絆子的人就越忌憚,這反而才是最安全的,譬如夏侯淳。」

顧香生想想也是:「罷了,那我明日就上疏,順便讓陛下不必賜府邸給我,我想在京郊找一處清靜的道觀住下即可。」

夏侯渝大驚失色:「你要出家?」

顧香生好氣又好笑:「在道觀裡住,怎麼就算出家了?你想啊,我現在得了一個濟寧伯的爵位,京城裡肯定有許多心思各異的人找上門來,其中必然不乏權貴,我初來乍到又不能擺架子,還不如索性躲進道觀裡去,圖個清靜,而且道觀旁邊空地多,正可建個學館,開設蒙學,全了我先前在陛下面前求的願望,又可以把孔公交代的傳記寫完。」

夏侯渝想想,這樣其實也不無好處,起碼他以後去找顧香生就要方便許多。

「這樣也好,你自從來京之後,還未見過孔公罷?」

顧香生笑道:「是啊,我還挺想念他老人家嚴肅訓人的面孔,他現在可是不方便見客?」

夏侯渝:「那倒不會,只是前段時間陛下同意繼續由他主持修撰前朝史,他便一頭紮進去,閉門不出,如今只怕連你來京的消息都還不知道。」

「那改日我找個時間上門拜訪。」她想起另外一件事,「對了,早上進宮的時候,隆慶長公主那邊送來一張請帖,徐澈於蒙他們也有,邀請我們參加三月初一的賽寵宴。這隆慶長公主又是何方神聖?」

齊國宗室的關係委實有點錯綜複雜,皇帝光兒子就有十來個,更不必提女眷了。

夏侯渝道:「隆慶長公主是陛下的異母姐姐,原本排行並不居長,不過她生母從前撫養過陛下一段時間,對陛下有養育之恩,故而得封,她在陛下面前很能說得上話,第一任丈夫早逝,如今的駙馬是再嫁的,所以她最討厭有人在她面前說起女子要三從四德,從一而終一類的話,從前宴會上有位臣子的母親從鄉下來,當著長公主的面教訓兒媳,說她不守婦道,結果反被長公主說了個沒臉。這些事情你心裡有數便好,如今有陛下親封的爵位,想來不會有人敢輕易為難你的,屆時男女賓分坐,我那大兄也不可能湊到你跟前去。」

顧香生笑道:「你這樣說,我便曉得了。」

二人說說笑笑,在外頭用過晚飯,夏侯渝方才送顧香生回驛館。

府邸從賜下來到入住,畢竟還需要一段時間,在此期間他們依舊暫居驛館,自打得知他們被賜爵之後,驛館小吏明顯比先前慇勤許多,聽說顧香生二人回來,便趕忙迎出來,一邊笑道:「娘子回來得晚了,可用過飯沒有,若是沒有,小廚房還可以開火的!」

這樣的小人物雖然喜歡奉迎,卻未必有什麼惡意,顧香生自然不會對他擺臉色:「我們已經用過了,不必勞煩,你且自去安歇罷,不用理會我們。」

「好的好的!」小吏又給她匯報:「下午外頭送了不少帖子過來,小人都讓人送到您屋子裡去了,啊對了,還有那位姓周的娘子,她下午走了,給各位留了一封書信,應該是在徐郎君,啊不,是宣德侯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