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3 章

顧香生沒料到他竟會問出這種問題,好笑反問:「你娘還好嗎?」

這話乍聽起來有點像在罵人,魏善不防她會問這種風牛馬不相及的問題,好是愣了一下。

顧香生卻接著道:「我離開魏國的時候,劉貴妃依舊待在她的麟德殿裡,雖然被軟禁起來,但起碼性命無憂,她從前為了你,屢屢設計陷害魏臨,魏臨自然恨極了她,現在幾年過去了,她和同安公主都還好嗎?你有沒有關心過?」

魏善皺起眉頭:「我自然會設法將她們救出來!」

顧香生:「你想怎麼救?你現在連魏國疆土都拱手送人,難道去求齊君救人嗎?劉貴妃為了你,可算是將自己後路也給切斷了,你在外面造反那幾年,可曾想過你母親和妹妹的安危?」

魏善怒道:「這一切還不都是魏臨逼的!若非他蠱惑先帝,將我逼得走投無路,我如何會這麼做!先帝明明是屬意於我的,否則他又如何會廢太子!你以為這些年在外頭,我就不牽掛母親和妹妹的安危嗎,魏臨那種睚眥必報的性子,就算她們僥倖得活,還不知道要遭受什麼折磨呢!」

顧香生搖搖頭:「單憑這一席話,你就遠不如魏臨。敗了便是敗了,再找任何藉口也是枉然,魏臨佔了名分之先,性情又足夠隱忍,先帝加諸在他身上的那些猜忌懷疑,他都默默承受下來,換了你,只怕早就忍不住了,他能得皇位,自然是應有之義。」

魏善冷笑:「你都被他捨棄了,還能為他說話,這份情意可真是令人感動,可惜他遠在千里,莫說聽不見,即便聽得見,身邊有了新人的他,也不會為你有半分動容!」

顧香生淡淡道:「我只是在陳述事實,他動容與否,跟我又有何干?你總是這樣,魏善,我們自少年時相識,雖然談不上至交好友,可我對你也算有幾分瞭解。劉貴妃雖然老謀深算,對你卻極盡愛護,你也因此養成容易衝動的性子,少年時尚且還能談得上真性情,但隨著年紀漸長,這份衝動卻漸漸變為極端,劉貴妃給你灌輸你也有權爭奪皇位的想法,卻沒有教你相應的能力,魏臨雖為太子,從小卻沒了娘,處境的艱難反而令他謀算隱忍強你百倍,這是你爭不過他的原因。便是重來一次,結局依舊如此。」

她無視魏善越發陰沉的神色,繼續道:「成王敗寇,自古皆然,既然沒有自戕的勇氣,選擇了歸降當順臣,那麼自此以後就徹底拋掉過去,好好活著。看在過往交情上,我提點你一句,別自作聰明又滿懷怨念,否則被人看出來,誰也救不了你。」

魏善冷笑:「不錯,我現在是降臣了,我輸給了魏臨,但起碼我沒有拿著魏國百姓的性命當兒戲,我沒有讓他們為了我自己的私慾拚死抵抗到底,你呢,顧氏火彈一獻,立時聞名天下,你道魏國人會怎麼看你?因為跟魏臨的私怨,便將怨氣發洩到百姓身上,助紂為虐,不知你午夜夢迴時,可會夢見血淋淋的殘肢斷首向你索命?」

一個人顛倒黑白,竟能至於此,顧香生覺得方才和他說話,完全是個錯誤。

自己認為相逢一笑足以泯恩仇,別人卻未必這樣認為。

魏善雖然也降了齊國,但他從未真正清醒認識過自己的處境,總還留戀在過去的繁華裡,甚至認為自己打從一開始就時運不濟,方才會淪落到如今這般境地。

被刻意扭曲,顧香生並不生氣,反而覺得遺憾和憐憫。

遺憾的是少年時光一去不復返,當年衝動卻還保留幾分純真的益陽王,如今早已面目全非,憐憫的是魏善的遭遇非但沒有將他磨礪得像夏侯渝那樣心智堅強,反而變得越來越喜歡鑽牛角尖,心性也隨之偏狹,這就注定了他如今的結局。

「你方才提到的火彈,我是從一本古籍上所見,並未隱瞞其配方。當日邵州官員,乃至參與製作火彈的工匠都知道,別說齊國想要,就是魏國想探聽配方,也不是沒有法子。另外,它現在只能用於守城,無法用於攻城,就算齊軍現在要攻打魏國,這種東西也暫時派不上用場,即便想要改進為適合攻城的火彈,也需要耗費起碼數年時間,不是動動嘴皮子就可以的,只怕在那之前,反倒便宜了魏國。」

她平淡地說完這番話,不想再與對方多加糾纏,轉身欲走。

身後卻忽然有人接下她的話:「安樂侯,你分疆裂土劃地為王時,何曾想過魏國的百姓?你向邵州求助要求邵州將萬人敵賣給你時,你何曾想過可能會因此喪生的人命?你將江州拱手送人的時候,又何曾考慮過魏國百姓的意願?別人能指責她,唯獨你魏善沒這個資格!」

這聲安樂侯叫得分外諷刺,顧香生不回頭也知道是誰。

夏侯渝款款走來,面上帶著客套疏離的笑容,字字句句,如針刺血,刺得魏善如鯁在喉,無話可說。

遙想當年在京郊獵場上,他是意氣風發的益陽王,倍受皇帝寵愛,更隱隱有取太子而代之的呼聲,而夏侯渝不過是敵國質子,名為皇子,實際命如草芥,無人關心,只會怯懦躲在顧香生身後,連魏善也不曾多看他幾眼。

然而時移世易,數載光景過去,彼此身份卻互相調換,世事之奇妙,莫過於此。

此時的夏侯渝,模樣已經變得讓魏善完全認不出來了,印象中那個柔弱無能的少年,幾時也變得這樣咄咄逼人,跟顧香生如出一轍?

夏侯渝見魏善無言以對,冷笑一聲:「依我看,安樂侯還是先管好自己罷,若是將來齊國能吞併魏國,其中一定少不了你分疆裂土拖後腿的功勞,說起來陛下還該謝謝你才對!一個兄弟鬩牆導致魏國內亂的人,怎麼就敢厚顏無恥高高在上地指責別人,當真要令人笑掉大牙!香生姐姐,咱們走罷。」

說罷他再不看對方一眼,拉起顧香生便走。

二人一直走過這條路又拐了個彎,見魏善沒有不知好歹跟上來,夏侯渝這才緩下腳步,語帶責怪:「你何必與瘋狗說那麼多,萬一他想趁私下沒人對你做點什麼,借此污你名聲,那如何是好?」

顧香生:「我也沒想到他會變成這樣,下回遠遠見了他避開了就是。」

夏侯渝兀自發揚老太婆風格,絮絮叨叨個沒完:「我打從一開始就覺得此人並非善類,從小被他娘寵得無法無天,自以為天下都要圍著他轉,明明不佔長也不佔嫡,都不知道哪來的臉爭皇位,還一副振振有詞理直氣壯的樣子,以後少和這樣的人碰面了,省得有心人也拿你們倆作文章,陛下是個多疑之人……」

顧香生只覺得耳朵邊上嗡嗡嗡,像有五十隻蜜蜂在邊上飛,她終於有點理解孫悟空對唐僧囉嗦時的感受了,心裡又好氣又好笑。

「行了,別說了,我曉得了,夏侯老嫗!」她忍不住去捏他的嘴巴,不明白這人在人前明明裝得話忒少忒端莊嚴肅,怎麼私底下竟能囉嗦成這樣,小時候也沒看出這種潛質來呀!

夏侯渝被她喊作老嫗也不以為意,反是笑嘻嘻將她的手從自己臉上拿下來握緊:「現在那裡頭在賽寵,進去也沒什麼意思,聽說今日惠和郡主府上客居的僧人靈空也被請來了,正在後堂歇息,稍後說不定要露面,屆時可以過去看看熱鬧。」

顧香生問:「靈空是何方神聖?」

惠和郡主她倒是知曉的,方才嘉祥公主給她介紹過,父親是當今皇帝的兄長,原先封壽王,因病早逝,僅餘一女,便是這惠和郡主,郡馬唐縝則是禮曹侍郎。皇帝念她幼年喪父,孤苦無依,雖然是郡主位分,給的卻是公主的用度俸祿,算是格外優待。

夏侯渝笑道:「你這消息也太落後了,靈空近來在京城可是大有名氣,據說他看相斷命,從未不准,不過每月只看一個,滿京城不知有多少達官貴人欲見一面而不得,要不你道這次賽寵宴怎麼那麼多沒帶寵物的人來,他們不單是給隆慶長公主的面子,更是想一睹靈空風範的。」

顧香生奇道:「你也給他看過?」

夏侯渝:「沒有,所以才要去看看熱鬧。」

二人說說笑笑,從假山後面繞到邊上的杏樹下,正準備去那邊看看剛開的桃花,便聽得樹上忽然傳來悉索動靜。

夏侯渝反應很快,當即就將顧香生拉退了幾步,同時抬頭往上看。

樹上枝葉繁茂處,分明蹲著一個人。

「誰?下來!」夏侯渝沉下臉色斥道。

「五兄,你小聲點!」那人從枝葉後面探出頭來,熟悉的面孔令夏侯渝化驚怒為驚愕。

「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在守株待豬,你們若想在這裡看,就別出聲,不然就走遠點,可別壞了一場好戲!」他嬉皮笑臉道,目光掠過兩人交握的手,笑容瞬間變得有些意味深長。

顧香生注意到了,想將手抽回來,卻被夏侯渝緊緊握住。

對方正是桓王夏侯潛,也就是那天他們去的那個馬行的幕後東家,因為與夏侯淳的矛盾,夏侯潛還把明月這匹通靈性的馬直接送給了顧香生。

她曾聽說這位桓王玩世不恭,行事荒誕,雖然沒少受皇帝訓斥,可稀奇的是,皇帝越是訓他,卻反倒越喜歡他,頗有種尋常人家父親對兒子又罵又愛的感覺。

「什麼豬?」夏侯渝聽糊塗了。

「一頭蠢豬!」夏侯潛卻不欲與他們多說了,作了個手勢:「快快,他們來了,你們找個地方藏起來!」

夏侯渝想來是見慣了這個弟弟胡鬧,聞言也懶得多說,拉起顧香生便往回走。

兩人滿腹狐疑,現在要往回走也來不及了,直接便繞回假山裡頭,這裡足夠寬敞,可以暫時隱蔽身形。

顧香生見多了龍子龍孫,卻從沒見過像夏侯潛這樣的,忍不住遞了個眼色過去,那意思是「你弟是不是腦子有點毛病」。

夏侯渝回了一個苦笑,悄悄在她耳邊道:「若非這樣的人瘋子,怎麼會與我那大兄糾纏不休,要知道尋常人都不願意招惹我大兄的。」

顧香生想想也是,只能嘆龍生九子,各有不同,著實開了眼界。

此時,不遠處傳來說話聲,似乎是一男一女,顧香生看了一眼,男的方才見過,好像也是夏侯渝的兄弟,女的卻是婢女打扮,面容嬌媚,作小鳥依人狀。

正在回想男方究竟是誰,夏侯渝便在她手心上寫了個「瀛」字。

顧香生恍然大悟。

夏侯瀛,靖王,排行老三。

她初來乍到,對齊國政局沒什麼瞭解,但也聽說過夏侯渝這一輩兄弟裡頭,要數夏侯瀛最不被父親喜歡。

因為像夏侯禮這樣的皇帝,甭管性情多壞,只要有些能力,他就會重用,譬如夏侯淳,又譬如半途歸國的夏侯渝,既然連皇帝都不肯用夏侯瀛,可見其的確有些平庸。

眼下,這位「有些平庸」的靖王殿下與那美婢走到了樹下,彼此靠得很近,從顧香生和夏侯渝他們的角度,只能瞧見夏侯瀛的背影,不用細看也知道兩人約莫是在親吻,但問題是,他們靠著的那棵樹,正是夏侯潛藏在上頭的那一棵。

顧香生嘴角抽搐,只覺得這一幕實在好笑又滑稽,她忍不住猜想夏侯潛藏在上面是不是忒辛苦,萬一被蚊子咬一口喊出聲然後不小心掉下來砸在他兄長頭上,絕對足夠震撼。

夏侯渝顯然也想到這種可能性了,他的表情比顧香生還囧,明顯沒想到夏侯潛早就知道夏侯瀛和婢女有私,竟然還荒唐到跑樹上去埋伏偷窺!

他對顧香生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咱們先撤退。

顧香生點點頭,她也沒有興趣在這裡逗留看人家幽會,便準備從假山另外一頭走。

誰知這個時候,夏侯瀛他們剛剛走過來的方向,卻傳來尖聲怒罵:「夏侯瀛,你這殺千刀的賊子!」

這聲音一傳出來,不單顧香生他們都被震得心頭一抖,連帶樹上的夏侯潛也嚇得直接掉下來,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夏侯瀛身上。

兄弟倆跌作一團。

連帶著那美婢也未能倖免,可憐她的腰半刻前還被夏侯瀛摟著,此時被夏侯瀛一扯,腰帶隨之鬆垮,連肩膀上的衣裳都被扯落,露出半片香肩,惹得她也尖叫起來,現場登時一片雞飛狗跳。

顧香生夏侯渝二人趕緊趁機悄悄離開。

「方才那是靖王妃?」走出一段距離,顧香生總算鬆了口氣。

「對。」夏侯渝也露出慘不忍睹的表情。

他們回到筵席上的時候,賽寵剛剛結束,眾人正興致勃勃談論到夏侯渝方才說的那位靈空僧人。

嘉祥公主還有些奇怪:「你怎麼去了這麼久?」

顧香生將方才見到的一幕說出來,略過自己與夏侯渝在一起的細節,嘉祥公主聽得咋舌:「三兄也太大膽了些,怎麼三嫂也在,他還敢這樣!」

一聽這語氣,就知道靖王肯定不是頭一回犯了。

嘉祥公主給她透露了點八卦:「三嫂很是凶悍,還曾打死過三兄一名侍妾,三兄懼內,卻改不了風流毛病,在外頭總有不少鶯鶯燕燕,就連陛下現在也懶得管他們的家事了。」

二人正說著,便有婢女匆匆過來,在隆慶長公主耳邊說了些話,公主眉頭皺起,想來是為了在前院花園裡發生的事情。

不過她並沒有親自去處理,只交代了婢女幾句,便對惠和郡主笑道:「既然大家都想見靈空大師,不如就將他請出來如何?」

惠和郡主也笑道:「靈空大師不過是寄住在我家罷了,我無權作主,既然來了長公主府上,自然悉聽長公主的吩咐。」

長公主便叫人去請,人人翹首以盼,對這位一言斷前程的靈空大師顯然很感興趣。

一名男客便忍不住問:「聽說靈空大師一月只看一人,未知這個月的名額是否已經用過了,今日又是否會破例?」

長公主微微一笑:「那就等靈空大師來了之後當面問他罷。」

少頃,眾人瞧見走廊盡頭的花蔭後面,一名僧人在婢女的引導下徐徐走來。

後邊還有個年紀更小的小和尚,約莫是他的徒弟。

顧香生本以為對方是上了年紀鬚髮皆白的僧人,卻沒想到居然是個面目白皙清秀的年輕和尚。

但見對方穿著一身素白僧衣,步履不疾不徐,真如雲端漫步,星夜徐行,令人見之忘俗,透著一股飄然出塵之氣。

再看女客這邊,已經有不少人露出意外和驚豔之色。

惠和郡主的丈夫,郡馬唐縝起身相迎,為他介紹長公主和場中一些賓客,靈空一一行禮,並未因為滿座皆是達官貴人而稍有失措,越發令人覺得他必然是有真才實學的。

長公主溫聲道:「聽說大師長於相面,更擅長斷人前程,不知今日在座諸位裡,有哪位值得大師一算?」

聽她這樣說,眾人便都屏氣凝神,瞅著靈空,心裡又很是矛盾。

誰都知道他一個月只算一人的規矩,如果能被挑中自然幸運,但萬一說出來的不是好話,豈非在大庭廣眾之下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