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7 章

馮頤回到家,母親宋氏便將他找過去,想問他今日學得如何,誰曾想竟看見兒子鼻青臉腫的模樣,當即又驚又怒,拉著兒子反覆詢問。

馮頤起先還不肯說,但他畢竟是小孩兒,被問了幾遍就忍不住吐露真相。

在學堂跟平民百姓家的孩子打架,先生不單沒管,反而還訓了他們一頓,又將馮頤從家裡帶去的僕人趕出來,然後還摔東西威脅他們要聽話。

宋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那時候就該直接離開,為何還繼續坐在那裡聽課,不行,此事我定要告知你父親才行,讓他出面去與老國公說!」

她雖然是妾室,但在馮頤父親面前還算是比較得寵的那種,當初聽說顧香生想要在京郊道觀裡開辦蒙學,而馮頤又正好到了開蒙的年紀,這讓她意識到其中的機會,所以當馮家想要挑一個庶子去那裡上課的時候,宋氏從中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最後去的不是馮頤年紀相仿的兄弟,而是馮頤本人。

但這不代表她會坐視兒子受傷,儘管馮頤名義上的母親是馮頤父親的正室,但馮頤與宋氏的血緣關係是無法切割的,他依舊是宋氏的依靠。

馮頤卻拉住她,跳腳道:「別去!不准去!」

宋氏氣急敗壞:「你都被打成這樣了,還讓我不准去!那女人哪來那麼大的膽子,竟敢打你,難道她不知道你是滕國公馮家的子弟嗎!」

馮頤嘟囔:「又不是她打的,是別人打的,我也打他們了,他們傷得比我還嚴重!」

宋氏:「那能一樣嗎!你可是馮家六郎,那等低賤百姓,打了便打了,有什麼了不得!」

馮頤依舊不同意:「辛三郎他們也都挨打了,您若是說了,別人又沒說,單是我一個人告狀,那多丟人啊,別說了,別說了!」

不過他的反對無濟於事,當天晚上,宋氏就將這件事告訴馮斐,求他讓老國公進宮去找皇帝告狀,卻直接被馮斐罵了一通狗血淋頭。

「我沒臉為了這種事情去求父親,更何況還要鬧到陛下跟前去,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當初你執意要讓六郎去,現在些許小麻煩,就該當作是磨礪,婦道人家,頭髮長見識短,一點小事便咋咋呼呼,他若是連那些人家的孩子都打不贏,以後長大了還怎麼做大事!」

宋氏還待辯解:「可是……」

「不必說了,你若再羅皂,今夜我便去隔壁院子歇去!」馮斐狠狠瞪了她一眼。

宋氏不敢吭聲了。

但馮家沒動靜,不代表其它家也沒動靜,那些孩子回去之後也不乏告狀的,其中有些人便趁著隔日進宮奏事的機會,狀若不經意地向皇帝陛下提及此事,言下之意,暗示顧香生沒有為人師的資格,也教不好這些孩子,更還將平民百姓的孩子招進來與公卿世家的孩子一起上課,龍蛇混雜,不成體統。

誰知皇帝的反應大大出乎意料。

不僅出乎那些告狀的人的意料,更出乎了顧香生本人的意料。

皇帝直接將趙婕妤所出的十四公主送到顧香生這裡來開蒙。

十四公主年方四歲,連封號都還沒有,整一個小奶娃,說話也磕磕巴巴,並不比尋常孩子聰明伶俐多少,但皇帝這一舉動,公然擺明了支持香生的態度,令許多人跌碎了下巴。

自打顧香生來到齊國,皇帝屢屢站在她這一邊,不止一次兩次。

若說皇帝對她有意也就罷了,然而事實是對方壓根就沒有納她入後宮的意思,這樣的另眼相看不單令顧香生,也令其他人頗感費解。

當顧香生上門拜訪孔道周,詢問起這件事時,孔道周卻給了一個更加出乎意料的答案。

「其實陛下這樣做,只是想借你的手推動他一直想做的事情。」

顧香生:「請先生有以教我。」

孔道周:「如今齊國國內門閥勢大,雖還沒到天子必須仰人鼻息的地步,但他們的影響力也在不斷擴大,不知你有否注意到這一點?」

顧香生想了想:「的確是,來我學堂裡上課的那些世家孩童,家世普遍都是齊國新貴,據說那些根深蒂固的世家門閥,根本不屑通過此道來討好陛下,而這樣的世家,在齊國足有十來家,他們雖然不曾手握兵權,卻也基本把持著滿朝上下的官員。徐澈徐春陽也曾與我說過,翰林院裡基本都是世家出身的翰林,通過科舉進去的士子僅有十之一二。」

這種情況下,那些世家出身的人自成一派,而剩下的少數科舉晉身的翰林,也結成一派,像徐澈這種半道空降的人,自然受到了一致排擠,世家出身的人覺得他不是本國人,瞧不上南平小國,不願意搭理他,科舉晉身的翰林又覺得他曾為世家宗室,跟自己不是一撥的,也不愛和他說話,結果徐澈就被孤立了。

顧香生聽見這件事的時候,還很是哭笑不得。要知道徐澈出了名的人緣好,連他都能被孤立,可以想像翰林院是個什麼環境。

孔道周點點頭:「不錯,翰林院尚且如此,其它地方就更不必說了,這是立國之初留下來的弊端。」

魏國其實也有這樣的情況,譬如魏國兵權,就掌握在程、嚴兩家手裡,尾大不掉,連皇帝都無可奈何,先帝死後,更是一個扶植魏善,一個支持魏臨。而且程家與嚴家,並不單單是兩個家族,他們還代表著背後在面對外敵與內患的情況下,魏臨不得不選擇與嚴家合作,這就是君權向門閥妥協的一種現象。

齊國情況稍好一些,它的兵權依舊牢牢被掌握在皇帝手裡,門閥世家控制的是朝中任官權力,也就是說,皇帝想要任命某個職位,只能從世家出身的人才裡頭選,這些年齊國雖然也開設了科舉,但成效並不大,那些寒門出身的士子,至今還在地方的小職位上打轉,中樞基本為世家所把持。

世家子弟從小出身好環境好,受的教育也比寒門子弟好,長大之後比寒門出身的人有出息,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對於世家而言,這樣的良性循環能夠延續家族的生命力,齊國現在其中兩個世家,便已經有了三百年的歷史,這些家族人才濟濟,英才輩出,綜合起來人數就比寒門子弟來得多。

但這對皇帝而言,卻並非什麼好事。

一個有為之君都會希望中央集權,將權力集中到自己手中,而世家門閥所組成的臣僚集團,則會想方設法,有意無意地去分薄君權,這是必然趨勢,一個王朝就在這種拉鋸戰中持續向前。

皇帝想要削弱世家門閥,就得提拔寒門士子,慢慢抬升他們的地位,等寒門成長到能與世家並駕齊驅的地步,就可以利用帝王心術在兩者之間尋找平衡點,縱觀史書,與之相似的法子並不少見。

顧香生是個聰穎之人,孔道周稍稍一說,她便明白了七八分:「您的意思是,陛下想借由我開蒙學這件事來做文章,趁機扶植寒門勢力,表現自己的一視同仁。」

孔道周微微苦笑:「你說得也太直白了,不過大抵是這樣的意思罷。蒙學雖小,卻集合了寒門子弟與世家子弟,陛下將公主送過去聽課,明面上看,是對世家告狀的回應,實際上……」

顧香生接道:「實際上卻是走了一步意味深遠的棋,表明了自己對寒門與世家一視同仁的態度。」

她原想著遠離紛爭,但現在看來,自己實在是太天真了,打從她入宮嫁給魏臨的那一刻開始,她就一直身處漩渦之中,從未離開過,現在看似離開權力中心,實際上也被皇帝陛下作為一顆計畫中的棋子。

但實際上,顧香生非但沒有半分怨懟,反而還得因此感謝齊君,對方是在利用她沒錯,可幫助她的事實也是客觀存在的,假如沒有他的開明,她現在還未必能夠擁有相對平靜的生活。

這樣想想,被人「利用」一下,好像也沒有什麼不能接受的。

孔道周以為她心有芥蒂,還安慰道:「你也別介懷,陛下雖借你之手,但這事兒與你關係並不大,你只管開你的蒙學就是,縱然多一個公主,照樣也是這麼教。」

顧香生含笑點頭:「我省得了,多謝先生。」

她心裡對這位熱心腸的老先生很是感激,從孔道周方才的話來看,他並不是那種只知道一味埋進書堆裡的腐儒,恰恰相反,孔道周對天下時局和各國內政都有著獨到而清醒的認識,這樣一個人才,明明魏國可以抓住,卻被先帝親自趕跑,魏臨若能有他在身邊輔佐,今日未必不是另外一番局面。

「先生,修史進展如何了?」

孔道周摸著鬍鬚:「還行罷,你那幾篇傳記寫得尚可,不過有些地方還要修正。」

可憐顧香生修修改改數十次,終於得了一個「尚可」的評價,簡直都要感動的淚流滿面了。

「可我聽說齊國文人對先生主持修史不太服氣,他們沒有難為您罷?」

從邵州搬到上京,有齊君發話,規模又大不相同,原先的人手自然不太夠用,齊君又召集齊國知名學者到孔道周麾下任他指揮調派,但文人相輕,尤其是這麼大一樁差事,做好了必然名垂青史,自然人人眼紅,免不了有人挑刺,又說孔道周名氣再大,也不是齊國人,由他來主持修史並不合適云云,雖然掀不起大風浪,但私底下沒少小動作,連顧香生都聽見了一些風聲。

孔道周卻不將這些事情放在心上:「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書能修成才是正道。」

二人又順勢聊到修史過程中出現的一些問題,孔道周也交代她務必將奇女子列傳裡需要修改的地方一一完善,還語重心長道:「自古只有后妃列傳,而無奇女子列傳,此處便是開了先河,修好了,足以為後世千古典範,不可馬虎待之,你若想為天下女子爭一口氣,這奇女子列傳,便是至關重要的一環。」

顧香生鄭重應是,又有些好奇:「先生何故肯為女子如此發聲?」

說罷,她不好意思地補充:「非是我看低先生,只因先生是男子,而天下男子,很少能設身處地為女子著想的,先生行事為人,與世人不同,簡直談得上超凡入聖了!」

孔道周笑罵:「你別拐著彎拍我馬屁,我不吃這一套!」

正說笑間,外面有童子進來,說先生,林郎君前來拜見。

孔道周頷首:「讓他進來罷。」

顧香生在邵州日久,也沒有見了外男要避忌的規矩,等對方進來之後,定睛一瞧,竟然還是熟人?

對方先向孔道周行禮,孔道周向顧香生介紹:「這是我門下弟子林旭林文曦。」

顧香生笑道:「不勞先生介紹,我們曾見過。」

林旭也笑道:「是,曾見過不少回。」

最開始是在六合飯莊猜燈謎,顧香生坐在包廂裡,那夜胡維容出了大風頭,一干文人都對她仰慕不已,林旭卻獨獨注意到從包廂裡走出來的顧香生,對方那種文靜嫻雅之中又帶著飛揚灑脫的氣質令林旭印象深刻,後來是在客棧裡,顧香生與一干書生言語交鋒,舌戰群儒而不落下風,林旭又在一旁親眼得見,他不像一般男人那樣覺得這女人很厲害,不好相處,反而心有所悅,可惜不久之後便得知顧香生嫁為思王正妃,一段無緣開始的緣分就此戛然而止。

然而輾轉幾年,卻終又重逢,人生際遇之奇妙莫過於此。

他將兩人見面的經歷一說,孔道周也覺奇妙。

三人小敘片刻,顧香生唯恐師徒倆有話要說,便起身告辭。

誰知她前腳剛走,林旭後腳也跟著出來。

「顧娘子可是要出城,不如同行?」

顧香生奇道:「林郎君也要出城?」

林旭點點頭:「我與般若寺的惠行師父約好了對弈。」

般若寺就在長春觀不遠,京郊有名有號的道觀佛寺,基本都在那一處。

但顧香生仍舊是婉拒了:「林郎君先行一步罷,我還有些東西想買,暫且別過,後會有期。」

林旭不是那等死纏爛打的人,聞言也只好遺憾地目送她離去。

若換了夏侯渝這種無視臉皮的人,此時便會順著桿子爬說好巧,我也想逛逛京城,能否請香生姐姐順便帶我一程?

所以說性格決定命運。

馬車上,硃砂掩嘴笑:「林郎君一定是對娘子有意,方才會追出來說那些話!」

顧香生白了她一眼:「你倒是明察秋毫!」

主僕倆一路說笑回到京郊道觀,留守的蘇木迎上來:「娘子,嘉祥公主來了,正在花廳歇息呢!」

顧香生有點詫異:「這都傍晚了,怎麼才來?」

蘇木小聲道:「公主沒說,不過婢子瞧著她彷彿來的時候剛哭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