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7 章

「你,你沒把錯脈罷?大夫再號一號罷!」夏侯渝呆滯半晌,竟冒出這麼一句話來。

他私下雖然經常撒嬌耍賴毫無氣度風儀可言,但在人前還是挺會裝模作樣的,眼見他現在連樣子也不「裝」了,可見內心震撼,對這個消息一時半會還有些克化不了。

孟大夫雖然不是太醫,但也是京城出了名的坐堂大夫,聞言就有些不高興:「好教殿下知曉,老夫不至於連喜脈都分不清,王妃的的確確是懷孕了!」

夏侯渝的神情臉色這才慢慢發生變化,從不敢置信到喜色浮上眉梢,可這喜色之中又夾雜著一絲隱憂,看起來有些古怪。

孟大夫心下連道咄咄怪事,但他只是一個普通大夫,知道王府中的事情不是自己應該多過問的,看見了也當沒看見。

「王妃身體底子好,這一胎也很穩,然則切記勞神苦思。」

夏侯渝回過神:「可需要開幾副安胎藥?」

孟大夫搖搖頭:「是藥三分毒,王妃脈象平穩,並沒有非吃不可的必要,可以用食補來替代,殿下若有需要,回頭我開幾個食補的方子便是。」

夏侯渝:「如此再好不過,那就多謝大夫了。」

他親自將孟大夫送到門口,因為魂不守舍,還差點一腳絆在門檻上摔跤,孟大夫哪裡還敢讓他送,忙道:「殿下留步,殿下留步!」

身後顧香生撲哧一笑:「你看你把人家孟大夫都嚇成什麼樣了!」

夏侯渝摸了摸鼻子,走回來,半跪下來,將手輕輕覆在她的小腹上:「香生姐姐,我很高興,卻又很擔心。」

顧香生聽出他的弦外之音,指尖輕輕碰觸他的鬢髮,順著往後捋。

對她懷孕,夏侯渝自然是很高興的,但高興之餘,他即將遠赴柴州,這意味著他們很可能要暫時分離。

先前他還在發愁要如何說服對方留下來,現在果真可以將她留下來了,他又不放心她一個人留在京城裡了。

這對平時的顧香生來說自然不成問題,但現在開始,她就不是一個人了。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夏侯渝寧願這個小傢伙不要那麼快到來。

顧香生也輕輕一嘆:「它來得可真不是時候!」

夏侯渝握住她的手:「若是可以的話,我真不想離開你。」

顧香生柔聲笑道:「何必作此小兒女之態?若沒有這事,你便是攔著,我也要去柴州,如今我留在京城,定會好好照顧自己,你放心就是,三年晃眼就過,回鶻人也並非天下無敵,我相信你的能力,守住柴州不成問題。」

夏侯渝雖然沒有上過戰場,但這次隨行中有知兵的於蒙,作為一州刺史,他存在的意義在於知人善任,懂得聽取下屬正確的意見並作出判斷,而非親自出馬衝鋒陷陣。

「我知道你相信我,我也不會令你失望,可我就是捨不得你。」沒有外人在,夏侯渝毫無壓力地軟語撒嬌,甚至將整個腦袋貼到她小腹上,「你要乖一點,別讓你娘受累,不然等你出來看我怎麼教訓你!」

聽到他的孩子話,顧香生忍不住想笑,又要強捺下即將離別和擔憂的愁緒,心裡一時五味雜陳。

卻見夏侯渝低聲道:「伐魏之事,我估摸著,陛下可能要親征。」

顧香生吃了一驚:「陛下已經決定了?」

夏侯渝:「還沒有,眾臣在勸,但我恐怕他們是勸不住的。」

顧香生仔細想了一下,現在齊魏戰局膠著,因為回鶻人騷擾邊境的事情,朝中頗有些異議,說是本來就不應該伐魏,甚至還有人勸皇帝從魏國退兵。

像夏侯禮那樣的性子,只要下定決心做一件事,就不會管別人怎麼想,中間即便有什麼阻礙,他也會排除萬難去達成,這種情況下,親征不失為一種選擇,天子在前線,士氣總會更加高漲,而且夏侯禮也並非紙上談兵的皇帝,登基前他就曾經駐守過彭州,直面過回鶻人,還打過幾場仗,這一點比魏國兩代皇帝都搶奪了。

她這頭猶在沉吟,夏侯渝便道:「其實我擔心的不是陛下,而是陛下若是真要親征,必然會讓人監國攝政。」

話只說了一半,但顧香生已經明白了。

皇帝不在京師,然而京師總得有人看著,最合適的人選莫過於皇子監國,以皇帝的行事作風,肯定不會讓一個皇子總攬大權,也會讓丞相從旁協助,但群龍無首的局面總歸會導致人心浮動,如今除了一個夏侯渝遠赴柴州,其他成年皇子都在京城,個個野心勃勃,都是不甘落後的主兒,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可以想像到時候京城會有多熱鬧了。

「所以讓你留在京城,我有些不放心!」夏侯渝嘆道。

顧香生:「其實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我留在京城,起碼還能幫著打聽一些消息。依你看,陛下會讓哪位皇子監國?」

夏侯渝道:「應該是大兄和七郎罷,大兄畢竟佔了長子的名分,不讓他上說不過去,七郎行事謹慎,陛下也較為欣賞。」

顧香生歪頭笑了一下:「你的運氣總是不太好,小時候被派往魏國,如今又被派往柴州,若你留下來,監國的皇子裡說不定還有你呢!」

這話也只有她能說,旁人只當肅王很忌諱當年去魏國為質的那段經歷,輕易不敢在他面前提起。

夏侯渝無奈道:「你就別打趣我了,監國這種活兒,聽著風光,做好了無功,做壞了則罪加一等,陛下雖然英明,可也多疑,到時候免不了要起些風波,你只管自己保重,旁的我都不求,只求你們母子平平安安,便是讓我折壽十年我也甘願!」

顧香生白了他一眼:「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王妃有孕的事情很快傳遍了,肅王府上下一片歡天喜地,緊接著夏侯渝隔日就要啟程的消息一併傳出來,眾人又不敢過於高興了,生怕刺激了王妃。

實際上顧香生根本沒有那麼脆弱,她如今不過二十出頭,做過的事走過的路見過的世面卻已經是許多人大半輩子都沒經歷過的,即便心裡再捨不得,她也不可能哭哭啼啼抓著夏侯渝的袖子不讓走,否則這便不像她了。

天子旨意一下,並沒有給夏侯渝太多準備的時間,翌日一大早,天還沒亮,他就已經穿戴完畢,因為他這次遠行,整個王府上下也跟著調動起來,黃珍作為幕僚隨行,上官和依舊留在府裡。

夏侯渝原不想驚動顧香生,好讓她多睡一會兒,但顧香生素來淺眠,更何況這樣大的動靜,夏侯渝剛起身下榻,她也就跟著醒了。

「我吵醒你了?」他回身歉然道。

「沒有,我平素差不多也是這個時辰起來的。」侍女將外裳捧來,夏侯渝接過,幫顧香生穿上。

「我不在京城,你要照顧好自己,修史的事情不要太費心了,我倒寧肯你多出去走走,還有,你在學堂的時候多留神,別被那些冒冒失失的小孩兒衝撞了,我會讓蘇木她們也跟著你……」

後續的聲音直接被顧香生一手掐滅了。

夏侯渝的嘴巴被她捏成「鴨嘴」形狀,邊上婢女都在捂嘴忍笑。

顧香生甜甜一笑:「殿下別嘮叨了,該上路啦!」

夏侯渝委委屈屈閉了嘴。

顧香生帶著眾人將他送出門口,張叔早已牽了馬在外面等著,黃珍雖是文人,這幾年跟著夏侯渝東奔西跑,騎術還算精湛,也跟著牽了匹馬,另有侍衛隨從十數人。

「於蒙還在城外等著我去會合,我該走了。」夏侯渝捏了捏她的手。

「保重。」顧香生回以一笑。

千言萬語,盡在這兩個字之中了。

夏侯渝上了馬,最後回過頭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似有許多話要說,但終究什麼也沒說,他揚鞭策馬朝城門方向疾馳而去,一行人跟在後面,伴隨著馬蹄聲漸行漸遠。

顧香生站在石階上,直至對方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方才轉身回去。

……

夏侯渝的預料沒有出錯,到了七月底,齊軍依舊被攔阻在象州和迦南關兩處地方,毫無寸進,眼看糧草一日日消耗,又有北面回鶻人虎視眈眈,朝中關於撤兵的聲音越來越多,此時魏國那邊也送來和議書,提出希望重新修訂盟約,結兩國百年兄弟之好,互不侵犯,魏國那邊甚至還退了一步,說願意每年供給齊國十萬貫的歲金。

十萬貫聽起來不少,但到了國與國這個層面上,實在不值一提,魏國拿出這點錢,根本不費什麼事,但這種妥協低頭的態度,令齊國國內不少人感到滿意,覺得不妨先答應下來,反正齊國現在一時半會也不可能攻陷魏國,再耗下去,齊國也未必佔得了什麼便宜。

但齊君明顯有著完全不同的想法,他並沒有答應魏國的條件,這件事反而促使他終於下定決心,決定親征魏國。

這些事情不是什麼秘密,顧香生身在京城,身份使然,離權力核心圈子也近,就算她自己不刻意去打聽,上官和也會將消息送到她面前來。

八月初,夏侯渝抵達柴州。

就在他到柴州之前的兩日,柴州刺史許瑋正好因為指揮作戰心力交瘁,在官邸中病亡,回鶻人不知怎的聽到風聲,舉兵來犯,夏侯渝到柴州的那一日,正好就遇上了回鶻人攻城。

許瑋的死讓柴州很是亂了一陣,回鶻人如狼似虎,柴州差點就守不住,這時候幸好是於蒙帶去的那兩千兵馬及時趕到,發揮了作用,加上他們帶去的「萬人敵」,仗著兵力增援和火彈之威力,生生抵擋住回鶻人的攻勢。

兩日之後,回鶻人退兵,柴州得以保住。

不過這並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夏侯渝擊退回鶻人之後,意味著他正式在柴州確立了自己作為行政軍事統帥的權威,但夏侯渝並不滿足於此,他在柴州站穩腳跟之後,就開始謀劃著要給回鶻人一點顏色看看。

而此時,伐魏的戰事進展並不順利。

魏國求和的提議被齊君駁回,緊接著齊君又決定親征,朝中自然而然分成幾派,一派主和,主張答應魏國的提議;一派主戰,但不讚成天子親征;還有一派不但主戰,而且也擁護天子親征,認為親征能令士氣高漲,有助於齊軍早日攻下魏國。

主和的以文官為主,包括丞相於晏在內,都進行了委婉勸諫,但也有例外,譬如中書侍郎殷溥,原為寒門子弟,被皇帝一手提拔,素來對天子忠心耿耿,他就十分贊成皇帝親征。

夏侯禮在位三十餘年,天威隆重,無以復加,這些反對的聲音其實起不了多大作用,他若是一意孤行,眾臣也奈何不了他,更不必說皇帝的擁護者其實並不少,武將們早已磨刀霍霍,想通過伐魏來建功立業,天子一旦親征,中軍帳就不是他們說了算,如此就算戰事出現失誤,天子也怪不到他們頭上去,這是兩全其美的事情。

八月中旬時,戰事又發生了新變化。

齊人在越過迦南關進攻劍州數次未果,反被魏國大將曹宏彬用計誘敵深入,大敗齊軍,致使齊軍連原本已經佔據的迦南關都丟失,不得不退回迦南關外的武陽縣。

此事一出,魏國歡聲一片,而齊君勃然大怒,最終決定親征。

天子一旦下定決心,底下的人自然都要跟著運轉起來,親征所用盔甲儀仗,大軍行進所需的糧草,禁衛軍裡哪些隨行,哪些又留守京師等等,上令下行,這一件件一樁樁確定下來倒也快速,到了八月底,親征大軍浩浩蕩蕩從京城出發,南下前往魏國。

與此同時,皇帝命景王夏侯淳,恭王夏侯洵二人監國攝政,於晏等從旁協助。

……

自八月以來,天氣一反往年常態,不僅沒有慢慢涼快下來,反而越發炎熱,有條件的人家不得不從街上買了冰放在家裡降溫,沒條件的便只好儘量往外跑,大樹底下擠滿了納涼的人,晚上百姓人家也不在家裡睡了,直接就在院子裡頭打地鋪。

顧香生的小腹逐漸顯懷,這一胎倒是安穩得很,前三個月也沒出現旁人常有的孕吐和不適,就是懷裡總好像揣著個火爐,坐下沒一會兒也覺得熱,又得起身走動,到了晚上更不得安生,總熱得沒法睡,想用冰塊又怕傷了身體和孩子,只好忍著,整晚讓人打著扇,如此方能睡上兩三個時辰。

這樣一番折騰,饒是原先活蹦亂跳,這會兒也被折磨得有些憔悴。

「娘子,灶上剛熬好雞湯,您可要用一碗?」蘇木推了門進來道。

硃砂正站在顧香生身後給她捏著肩膀,見狀忙朝她搖搖頭,蘇木不明所以,趕緊住嘴了。

顧香生頭也不抬,筆下沒停,直到手邊的信寫好,方才擱下筆,長舒了口氣。

「先放著罷,蘇木,你去將上官先生請過來一趟,我有些事要和他說。」

蘇木應了一聲,轉身便出去了。

硃砂探頭過來,有些擔憂:「娘子,您不與郎君說您身體不適的事情麼?」

顧香生搖頭:「說了有何用,他又不可能從柴州千里迢迢跑回來,只能平添他的擔憂罷了,現在柴州那邊戰事也正吃緊,萬不能讓他因此而分心!」

說話間,蘇木引著上官和匆匆過來了。

沒等顧香生開口說話,上官和便道:「娘子,不好了!」

他臉色有些不好看,胸口還在不住起伏,想必是正也要過來,在半途遇見蘇木,所以蘇木才回來得如此快。

這話一出口,顧香生神色也為之一變,立馬就想到是不是夏侯渝那邊出事了:「是肅王有事?」

上官和趕緊搖頭:「是別的事!」

顧香生對蘇木硃砂道:「你們先到外面候著。」

非是不信任他們,只是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蘇木硃砂自無異議,顧香生和上官和談正事的時候,她們素來是要避開的,這點又與別的人家不同。

在常人眼裡,世風再開放,主母與外男說話,畢竟還是要有婢女在邊上守著,以免落人話柄,然而顧香生成了肅王妃之後,皇帝並沒有將她的爵位免除,也就是說她身上依舊掛著濟寧伯的爵位,雖說這只是個虛名,頂多再領點俸祿,沒什麼實質性的作用,但無形中也表明了顧香生的身份並不拘於內帷。

夏侯渝早有言在先,顧香生與他一般,俱是肅王府的主人,彼此無內外之分。即便是他在府裡的時候,與上官和黃珍等人議事,也從來不刻意避開顧香生。

這種事若放在別的幕僚眼裡,興許會覺得自己被慢待了,又或者對自家郎君不以為然,覺得他懼內。但一來顧香生的經歷在齊國幾乎人人皆知,只要不是傻子,就不會讓她當作尋常女子來對待,二來上官和跟隨夏侯渝日久,也知道顧香生在他心目中,乃至在王府裡是個什麼地位,說句更直白些的話,如果顧香生堅持要做一件事,哪怕是殺人或,他們這位五殿下非但不會攔著她,估計還會幫著添火加柴。

房門一關上,顧香生便問:「不是殿下那邊出了事?」

上官和連忙搖搖頭:「不是郎君,是陛下,聽說陛下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