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原來你早就知道

  洛枳的媽媽還是拖過了春節,才決定隨陳叔叔搬往他在廣西的老家。

  打包收拾的事情都不需要洛枳擔心,她媽媽在料理生活方面一向非常能幹,實際上,當她大年三十晚上回到家的時候,見到的就是已經空了一半的屋子。

  她媽媽臉上的不安和愧疚讓她著實想笑。就像暑假時她因為實習而不歸家,據洛陽說,她媽媽給洛枳的舅媽打了不知道多少個電話,一遍遍地念叨,是不是孩子心裡不舒服,不想見我?

  這種認知讓洛枳哭笑不得,於是當年的十一國慶期間趕緊飛回家裡讓她媽媽寬心。

  「我總要獨當一面的呀,何況到了大學後期,很多人假期都不回家了,有些人實習,有些人準備考試,準備出國申請,總之各有各的努力方向,各有各的選擇,媽,你真是想太多,我早就不是小孩兒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打量自己的房間,裡面依然乾乾淨淨,連一個桌面擺設的位置都沒有動過。

  「這房子,你怎麼打算的?」

  「廣西那邊他有自己的房子,足夠我們住的,我之前已經去過幾次,都收拾過了。」

  「那這邊要不乾脆就賣了?」

  「胡說什麼呢!這房子是留給你的。」

  「給我?」洛枳啼笑皆非,「我畢業了肯定不會回來,這種老房子留著升值也沒多大空間,等著拆遷更是沒戲的事兒啊。」

  洛枳的媽媽正在包餃子,聽到這話臉色一沉:「租出去也行,不能賣。」

  「為什麼?」

  「這是你外婆留給你的。」

  洛枳訝然,送到嘴邊的熱牛奶差點燙了舌頭。她這才想起,自己從來就沒有好奇過這個小小的家是從哪裡來的。父親死後她和媽媽搬離奶奶家,在外婆家短暫地住過一陣子,很快就搬來了這裡。其他前塵往事一概記不得,好像這裡是一個理所應當存在的地方。

  然而她一直知道外婆實際上是個外冷內熱的人,可惜的是小時候她不夠懂事,看人只懂得看外表,只覺得外婆一度拒絕他們進門,是個恐怖的老太婆而已。

  可惜當她終於長大,懂得這個恐怖的老太婆時,老太婆已經不在人世。

  洛陽說自己始終記得洛枳問過他,自己和外婆不熟,外婆是個怎樣的人。他也因此一直堅稱洛枳在外婆死後才第一次踏進外婆家。

  實際上,再恐怖的老太太,也有色厲內荏的一面。把忤逆自己,堅持要嫁給外鄉小工人的女兒趕出家門,無論如何也很難一直忍心。洛枳記得自己曾經像做賊一樣被媽媽帶去外婆家,使勁兒點著頭保證自己一定一定不會告訴任何人。後來某天不知怎麼父親就知道了,將電話打到外婆家,說要去接她。

  外婆的臉因此陰沉得像是那天的天氣。

  那天,就是她父親因為機器事故死亡的雪夜。

  那天之後的大半年,在洛枳的記憶中就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混亂戰爭。奶奶勃然大怒,將爸爸的死歸罪於媽媽,罵媽媽剋夫相。媽媽大鬧廠裡,在事故鑑定書出來之後歇斯底里,被拉攏,也被盛淮南爸爸雇來的混混威脅,徘徊在奶奶家周圍,而媽媽則被怕得要死的小姑姑他們直接趕了出來。

  洛枳看著時至今日的自己,和那個正低頭搟餃子皮的婦人,忽然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都記錯了,這一切是不是都沒有發生過。

  她媽媽並不是一個純粹溫柔的人,生活的挫折一度將她磨礪得尖刻無情,當她得知自己的女兒在婚禮上居然還和盛淮南玩得開開心心之後,一個耳光將洛枳抽翻在地。

  生活從來沒有善待過這個女人,在漫長的時光裡,她拖著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要學的實在太多。

  然而關於外婆,洛枳卻始終記得一件事。

  塵土飛揚的小路上,外婆帶著她,在很毒的太陽下面走,一路沉默。

  洛枳不記得那是要去哪裡,做什麼,卻只記得那樣緘默的一條土路。就是那樣,她閉著嘴巴忍著太陽往前走,沙子打在臉上也不說疼,好像賭氣,卻因為太小而說不清隔閡究竟橫在哪裡。

  嘴皮都幹掉了,眼睛還噴著火。

  忽然她的外婆冷冰冰地說:「你在這兒等我。」

  五分鐘後她回來,手裡攥著一瓶娃哈哈,一袋卜卜星——洛枳兒時一看到電視廣告就兩眼直愣愣的兩種東西。

  她急吼吼地要撕開卜卜星的包裝袋,被外婆打了手背,呵斥道:「路上這麼髒,一會兒再吃!忍著點,能急死嗎?!」

  於是委委屈屈地拿著,繼續走,走著走著,還是樂開了花。

  這個沒頭沒尾的記憶片段,一度是她心中,外婆愛她的唯一證據。

  「你外婆外公那間房子,後來賣了,我們幾個兄弟姐妹還了醫藥費之後平分了。但他們都不知道這個地方的來歷。這個房子是她心疼你,給你留下的。她怕她走了以後,咱們無處可去。」

  原來這麼多年,她們一直住在這個老太太的心裡。

  「人家都年前來上墳的,咱們初四過來,多不吉利。」

  「你非要在走之前過來一趟,我因為實習飛機大年三十才落地,怎麼趕在年前啊?就是看一眼,祭拜哪兒來那麼多封建迷信。」洛枳說完,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陳叔叔笑了一聲。

  「他們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你就別爭啦。」他回過頭對洛枳的媽媽說,得到對方不情不願的贊同。

  然而洛枳媽媽仍然堅持她的一些傳統,比如燒紙錢時要先點燃兩張扔到旁邊,省得小鬼來搶錢,洛枳站在一邊不由得開始腹誹陰間的治安到底有多差。

  她站在一邊,看著媽媽用鐵鉤勾著紙錢,確保它們充分燃燒,然後不斷地念叨著希望洛枳的父親原諒,讓他放寬心,她絕對不是扔下了他和他女兒。

  洛枳翻白眼,心中有些無奈的溫柔。

  洛枳的媽媽每每過來燒紙都會哭得臉色蒼白,站都站不住,因而她還是堅持由自己單獨將骨灰盒送回去。再次穿越冷冰冰空蕩蕩的走廊,她手捧著那個像冰塊一樣的小匣子,忽然想起一年前。

  洛枳慢慢地走著,努力尋找那次她誤闖的房間,然而處處連著紅綢的停放間卻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她轉了許久只好認命,看著門牌號走回到她父親骨灰擺放的架子前。

  然後一瞥眼,瞧見窗檯邊坐著的女人。

  洛枳倒吸一口涼氣,差點直接將骨灰盒扔出去。那個女人眼見她的動作,連忙跑過來雙手伸開接住了。

  「你小心點!」

  那語氣倒好像比洛枳更親近這份遺骨似的。

  「怎麼又是你?」洛枳訝然。

  那女人這次倒沒穿得那麼嚇人,正常的淺灰色羽絨服,毛呢褲子和黑皮鞋,仍然紮著頭巾,臉龐不再浮腫,看起來就是個正常的中年女人。

  眼睛依舊很美,閃耀著舊日的年輕光彩。

  骨灰盒仍然在洛枳手裡,可那女人將粗糙紅腫的手輕輕地放在盒蓋上,一遍遍地摩挲著,像是再也不肯離手一樣。

  很長一段時間洛枳都沒說話,她覺得自己好像並不怎麼害怕,想問點什麼,一想起一定和自己的父親有關,卻又開不了口。

  「你是誰?」

  她到底還是選擇了最簡單的問題,沒想到對方卻同時開口,柔聲問道:「你能不能讓我把他的骨灰帶走一點?」

  洛枳對這個問題反應了許久,呆呆地問:「為什麼?」

  「算我求你。」

  「為什麼?」

  「你先答應我行不行?今年祭日你們娘兒倆沒來,我天天過來轉,就想著能不能碰見你們,我知道你媽要去南方了,不回來了,他的骨灰你讓給我不行嗎?我不全帶走,我只帶走一點點,不行嗎?」

  女人說著說著,竟然跪了下來。

  洛枳駭然,連忙蹲下,勸了半天,她就是不站起來。

  「你認識我爸爸?」

  「比你媽媽早。」她漠然地說。

  洛枳回學校的飛機是初五的中午,她媽媽和陳叔叔的航班比她早了兩個小時,很多行李之前已經陸陸續續通過鐵路快遞到了廣西,所以三個人都是輕裝,一大早就到了機場。

  「你們倆說說話,我去抽根菸。」

  候機時陳叔叔主動離開,留下洛枳媽媽緊緊地抓著她的手,囑咐個沒完。

  「媽,我只是回學校而已,你不去廣西,我也每年只能假期見你一面,現在有什麼區別啊,不就是改成了以後我每年去廣西嘛,你鬧得和生離死別似的,真愁人。」

  洛枳媽媽不好意思地笑,又絮絮地說了一會兒,才靜下來,只是拉著她的手,不知道在笑什麼。

  「洛洛,你和你的那個男朋友……他是我想的那個人嗎?」

  洛枳驚訝地往後一退,看到她媽媽臉上複雜的笑容,竟摻雜著不少寬容和愧疚。

  「你知道?你怎麼知道的?」

  她媽媽嘆氣:「你別怪我,洛洛,你高中喜歡這個男生,我就都知道。」

  洛枳恍然。

  她媽媽看過她的日記,不僅僅是夾在練習冊中單獨的那一張。她並沒有上鎖和藏日記的習慣,但是一直以為對方不會窺探。她高中是個絕佳的學生,沒有過任何不良舉動,她以為忙於生計的母親一定懶得去看這些,畢竟她成績和舉止無可指摘。

  「我一直覺得,我對不起你。」

  「你還覺得你對不起我爸,對不起我外婆,對不起所有人。老天爺才對不起你。」洛枳搖頭。

  「不是。洛洛等你上大學了,我才開始反省。你原諒媽媽,我也得慢慢學著怎麼去帶孩子,怎麼去教育你,關心你。你一直就不愛說話,什麼事兒都藏在心裡,我三天兩頭地鬧情緒,一會兒哭,一會兒發火——是,我心裡苦,可是我連累了你。」

  洛枳必須承認,客觀來講,她媽媽的確不算是個非常好的母親,她從小時候戰戰兢兢到長大了對一切漠不關心,究竟有多少和這個相關,她很難講清,可是從來沒有回頭想過什麼如果。

  誰也不是生來就會當母親,她和她是一路成長的,到今天,兩個人都朝著好的方向改變了,這就是好事情。

  好事情就夠了。她想。

  「你當時都快氣死了吧?那也算是殺父仇人的兒子了。」她苦笑。

  「我沒生氣。」

  「不可能。」

  「我說真的!」她握著洛枳的手緊了緊,嘆氣道,「我當時就覺得,這都是命。小時候我因為你和他家孩子玩就打你,後來又……可是這都是命啊。我想找你聊聊,可你什麼都瞞在心裡面,我怕說不好,又讓你難過,你好不容易開朗了不少,我就想,喜歡就喜歡吧,女孩子到這個年紀都會喜歡個誰,時間長了,淡了,也就好了。」

  「那要是好不了呢?」洛枳忽然覺得鼻子很酸,她偏過頭,不想讓坐在右邊的媽媽看見。

  「好不了了,那就這樣了唄?」

  「哪樣?你不覺得這樣對不起我爸爸?」

  「那是大人之間的事兒。只要你健康開心,我就對得起他。」

  媽媽。洛枳閉上眼睛,眼淚在臉頰上像兩道滾燙的河。

  她的飛機比較晚,所以看著她媽媽一步一回頭地和陳叔叔離開,招手招得胳膊都酸了。有那麼一瞬間,她竟然有些想要給她媽媽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這個離經叛道的突發奇想也只能埋在心裡了。

  她媽媽如果知道她在大樓裡面費半天勁撬開骨灰盒幫別人偷自己父親的骨灰,恐怕不會這麼安心地上飛機。

  那是一個她不希望她媽媽知道的故事。青梅竹馬,兩相情願,只因為男方的媽媽想要攀附另一家,為家裡幾個孩子安排工作和落戶口,才被硬生生拆散。女方打胎,孝順的兒子乖乖地和介紹的對象結婚,在被趕出家門的老婆和勢利的媽媽為孩子的姓氏而吵得天翻地覆的時候,跑去給初戀的苦命女人換煤氣罐。

  骨灰是死的東西,靈位只是一塊賣得格外貴的塑料。

  因為活人的思念,這一切才有了意義。

  「不要再來了。你帶走吧。」

  她看著那個女人離開,也看著她媽媽離開。這個故事將隨著她對父親模糊的記憶一起遠離。當初她沒能守住自己的日記,讓它將自己的秘密透露了個遍,卻一定要守住她媽媽的堅持。

  如果不是愛,怎麼能讓一個女人為了他的死討公道,包裡揣著剪刀和滿街的混混對峙。

  所以,不可以不是愛。

  過去的就是過去了,未來,她會給媽媽和自己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