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校園丁香搖曳的時候,初夏就來了。
江百麗常常會更新些她在青海和犛牛的合影。據說那個她看上的男生剛到當地沒幾個星期就為了一份大公司的工作回到了北京,從此杳無音信,然而洛枳並沒看到江百麗太過沮喪,她說有心事就可以哭給犛牛聽。
「我才發現我大一時候多悲劇,」江百麗在短信中寫道,「你永遠連個P都不放,人家犛牛偶爾還能叫兩聲回應我呢。」
洛枳偶爾會收到丁水婧的短信,照例是和信件一樣沒頭沒腦的感慨和抱怨,不同的是,現在她基本都會回覆。也曾經和許日清、張明瑞一起去798玩,當然,是分別去。
她換到了一家世界500強公司的法務部做實習,由於尚未畢業不能考註冊會計師,她不得不報名到安徽蚌埠一類對報名資格要求不嚴的地方去考試,因此閒暇時間基本都用來唸書,倒也安心自在。
有時候也會和朱顏互通郵件,和兩個小孩子視頻聊聊天。
卻從不提盛淮南。
直到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洛枳正要結束加班,手機忽然丁零零地響起來。她以為是機票代理公司的回電,看都沒看就接起來。
「喂,你好!」
「洛枳。」
白色冷光,收件箱旁邊的43封未讀郵件的標記,高跟鞋深陷進地板的觸感,旁邊打印機吐紙的聲音,會議室玻璃幕牆外來來往往健步如飛的同事側影……
這些麻痺和保護她的屏障,隨著電話邊的呼喚,瞬間土崩瓦解。
洛枳還沒有走到出口,就望見了盛淮南。
白淨的少年站在出口處刷卡機的旁邊,身影隱沒在來往人群中,有些消瘦的臉龐上冒出青青的胡茬,看見她,就彎起嘴角,笑得像暮春的風。
她快步走過去,卻不得不沿著護欄繞一個彎路,他就在人群後面,跟著她的路線走,中間隔著護欄和攢動的人頭,他們像在河的兩岸亦步亦趨,從縫隙中瞥見彼此的身影一晃而過。
洛枳終於站在了他面前。
一個小時前,在電話裡,盛淮南問她:「你知道,什麼地方可以看看北京嗎?」
洛枳竟覺得那聲音來自另一個世界。
她抬眼看了看牆上的掛鐘,溫柔地說:「是,我知道一個地方,可以看到北京。」
時隔那麼久,他們沒有談起近況,也沒有問候彼此。
竟在聊北京。
下午五點半,景山。
他們像一對普通的前來觀光的遊客情侶,只不過沒有手牽手。不怎麼講話,卻並不生疏,彷彿這中間的種種都被暫且擱置,毫不影響他們直接拾起此時此刻。
洛枳並不是第一次過來,所以她走得比較快,帶領他穿梭在人煙稀少的園子裡。這個公園實在不大,沒什麼特別好看的景緻,開門即見山,山也矮得出奇,沿著石階走上去,只要十五分鐘就能登頂。
中國所有的山頂,都不過就是個亭子。
「聽說這山腳下有棵樹是崇禎自縊的地方,可是我不知道是在哪裡。」
「你說,皇帝自殺的時候在想什麼呢?」
「我怎麼知道,」洛枳笑,「兵敗如山倒,又是個一生都高高在上的人,心裡想什麼我們怎麼會知道。但不管是什麼,無非是絕望吧。」
無非是絕望。
她自知失言,又覺得他不會那麼脆弱,因此只是閉上嘴巴,並沒再說什麼來寬慰。
高跟鞋踢踢踏踏,在粗糙不平的花崗岩石階上卡了一下,她驚呼一聲,向後一仰幾乎朝著下面倒下去,幸虧盛淮南穩穩地扶住了她的腰。
洛枳心有餘悸,盛淮南則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她的衣著:「你在實習?」
「嗯,今天剛好加班。」
「這鞋怎麼爬山啊?」
「山又不高,都是石階,我小心點就好了。」洛枳說完,將左腳退出來一點點,發現腳後跟的地方果然已經磨出了血泡。
盛淮南皺皺眉,不聲不響,走到上一級台階,緩緩背朝著她蹲下來。
「我背你。」
她怔在原地,直到他回過身,朝她笑:「快點呀,別磨蹭!」
洛枳脫下鞋子,拎在手裡走過去,輕輕地伏在他背上。少年的身上不再單純是洗衣粉的清香,還有年輕的汗水的味道,和她一樣伏在他寬闊的背上。洛枳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他的後背,下巴搭在他的左肩窩,心口熨帖得發燙。
狹窄的石道盤桓而上,直到石階越發寬闊,亭子遙遙可見。她手裡的高跟鞋隨著他的步伐一搖一晃。她開始穿高跟鞋,開始改變,開始變得平和,開始接納不同的人進入她的生活,交朋友,開玩笑,不再將每一次的得失放在尊嚴的天平上左右衡量。
這都是好事情。
可都不如這條路走不到盡頭。
到達山頂時,恰是夕陽噴薄。
亭子四面都有扶欄和木質長凳,他隨便找了一個方向,先將她放到椅子上坐下來,然後才坐到她身邊。整個亭子裡只有他們兩個與一位把腿架在護欄上一邊壓一邊吊嗓子的大叔。大叔穿著的確良的半袖襯衫,紮在皮帶裡,旁若無人的自得樣子也感染了盛淮南,他的臉龐在夕陽餘暉下突然有了生氣。
「我以為只有早上才適合開嗓呢。」他笑。
「我們朝的是哪個方向?」洛枳沒有理會他,正獨自犯糊塗,大叔忽然止住了歌喉,指著西斜的太陽說:「姑娘,你讓我說你什麼好啊。」
洛枳連忙垂下頭去,盛淮南卻終於開懷大笑起來。
她光著腳,在空中搖來晃去,姿態倨傲而天真,靠在他肩上,看著夕陽一點點融化在高樓和雲霧中,散成一片曖昧的火燒雲。
天空另一邊卻已經有星星亮了起來。
「我來過這裡,很認真地對著地圖辨認過的,我來給你講!」她面向氤氳多姿的霞光,背靠沉沉逼近的灰藍天幕,突然張揚起來,笑得毫不保留。
「好。」
「你看。」
「南面是故宮,故宮的更南面能看到長安街,由東向西,長得望不見盡頭。」
「西面能看到西單,你用力望,說不定能在地鐵附近大十字路口的人群中,找出汗流浹背地等待紅綠燈的我。我們的學校也在西北,雖然我甚至有時候都懷疑那個銅牆鐵壁的大工地究竟算不算是北京的一部分,自然這裡恐怕望不到。
「東面能看到國貿,一片繁華,我們院的很多學長學姐天天在那個區域忙忙碌碌,也許我們能看到。
「北面有一條鼓樓大街,東西走向的街在眼前匯聚,像Y字形,下面這南北走向的一豎就和我們所在的景山以及南面的故宮、天安門連成了一線。」
它就在這裡,全部都在這裡。
她絮絮地說著,將自己能夠辨認出來的都說給他聽。直到晚風習習吹沒了斜陽,直到吊嗓子的大叔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不見,天空安靜下來,長安街的燈一盞盞亮起。
天安門、人民大會堂,還有好多她分辨不出的,雄偉壯闊的,雖然在北京呆了兩年卻從來不想去看的地點。
那裡永遠人滿為患,攢動著無數對這座城市有著好奇和夢想的人,在各種並不好看的建築和雕像前排著隊,比著V字手勢,留下與這所城市有所瓜葛的證明。
然後有些人選擇留下,有些人只想要看一看,也就滿足了。
她不知道那裡是不是北京。
國貿、西單的燈也亮起來,高樓林立,各自為政,像兩群冷漠的、背著手的人,遙遙地東西相對,霓虹流動著光彩,不知道是不是這座城市賴以為生的血液。
於是那裡算是北京嗎?
又或者,北京是眼前這片夜色下漆黑如海洋的故宮?
又或者,北京的未來的確在西北方看不到的角落裡,因為那裡有無數為了征服它而來的年輕人?
還是在她永遠不會熟悉得如數家珍的胡同裡,在三輪車大叔穿梭而過的後海沿岸,在紫禁城根下遛鳥、拉二胡、談時事的馬紮上?
他們還能去哪裡看北京。
「我師兄告訴我,國貿附近有一座很高的建築,那裡最高層的男廁所的小便池,」她不好意思地頓了頓,繼續說,「是面對一塊玻璃的,落地窗,可以看到非常美的北京的夜景。」
盛淮南大笑起來:「那真的會給人一種尿了全北京的感覺。」
洛枳拍著手大叫:「對,就是這句話,他們常常會在鬱悶的時候說,走啊,去尿北京去!」
這不大雅觀的話,竟讓兩個人都興奮起來了。
「我沒想到,我會這樣離開北京。」
盛淮南著了迷似的看著四面八方的萬家燈火,聲音低落,卻並不很傷感。
洛枳從朱顏的郵件中得知,他們最終設法辦好了手續。在盛淮南媽媽的強烈要求下,他還是順從了自己媽媽的心願,準備隨朱顏前往新加坡,並在當地一邊打工一邊準備申請大學。
「這樣沒什麼不好的,我相信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尤其當主人公是你的時候。」
他感激地笑笑。
「你這一年,都在做什麼呢?」洛枳輕聲問。
盛淮南並沒有回答,反而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鄭重地說:「我今天來找你,是希望能代替我的父母,當面對你和你的媽媽說一聲,對不起。」
洛枳沒有看他,也沒有露出一絲驚訝的神情,只是看著遠方輕輕問他:「你都知道了?」
「我那時候回家為爺爺和外公奔喪,是眼看著我父親從家裡被帶走的。對他們不利的證據太多了,我媽媽甚至一個都沒有和我提,可能是不希望我看到他們太多不堪的一面吧。雖然我早就已經看夠了。」
洛枳不知道是否曾經有人看到過這樣的盛淮南,坦誠而不脆弱,像是終於要將一切攤開來給她看。
「是我自己去問很多當時和父親關係還不錯的叔叔伯伯才知道了大概。當然,說是很多,實際上都給我吃了閉門羹,最後只有一個人見了我。」
盛淮南的肩膀瘦下去很多,他背著她的時候,洛枳就已經能夠感覺到肩胛骨硌著她的喉嚨。
「我媽媽得了甲亢,瘦得嚇人,眼睛也凸出來,精力充沛得很,沒日沒夜地在家裡哭,我當時提著禮品跑去問所有可能幫忙的人,無一例外吃了閉門羹。爸爸的事情結束了,沒有任何餘地,但是我想要救救我媽媽,她只是個大夫,這麼多年這些事情她一直努力地在攔著我爸爸,只是沒有成功,畢竟那是她的丈夫,和她已經好幾年不說話的丈夫,她……我不希望她什麼都沒有了還付出這種代價。」
盛淮南撓撓頭,嘆口氣,有些尷尬地笑了。
「可是我沒這本事,我連這種事情該找誰,怎麼求人都不會,戳在人家小區的保安室,被人奚落得像個傻子一樣。世態炎涼。我這才知道,我的那些所謂的優秀和能力,都是建立在一個安穩的基礎之上,一旦毀掉,我只是個白痴而已,連怎麼求保安通融都不會。」
他講話的聲音依舊很好聽,帶著一種少年的昂揚和乾淨,即使說起再難堪的事情,依舊帶著一種輕描淡寫的味道。
可是洛枳什麼都聽懂了,也似乎看到了那時候的他。
「最後終於抓住了救命稻草,結果把自己的學位都丟了,我媽都被氣得咳血,直接昏過去了。不過還好,我照顧了她四個月,最後,她沒事了。」
「她好了之後,我就和她提到了你。我說我需要去趟北京,給你個交代。她聽完之後想了一會兒,竟然又昏過去了。」
「後來是朱顏告訴我的。」他也叫她朱顏,而不是姑姑。
「我這才去問了我媽媽。她承認了,當年是我爸爸負責的採購,吃了好大一筆回扣。那批機器問題很嚴重,其中有幾台幾乎都是要報廢的了,你爸爸的意外,是機器的錯。也是我爸爸的錯。」
他停頓了很久,深吸一口氣,慢慢地說:「是他太貪婪無恥,輕賤人命。」
然而最終,事故被認定為操作失誤,擅離職守,責任歸於洛枳的父親。
「我能做的,也只是代替他們對你和你媽媽說,對不起。」
盛淮南字字認真,眼睛裡倒映著遠方的燈火,像是隨時會熄滅。
那是他的父親,再是非分明,再鐵證如山,也像是讀了一個別人的故事,然後用故事中那個陌生男人的貪婪和無恥形容心中那個依舊感情深厚的父親形象——
「好,我代我媽媽接受。」
洛枳也十二分鄭重。
「你本人應該承擔的,已經都完成了。」
盛淮南輕輕握住她的手,洛枳發現那雙手不復以往的溫暖乾燥,卻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的落水者的手。
她只有將他抓得更緊。
「直到現在,我仍然覺得這像是在聽別人的事情,雖然我心裡知道,生活中的那些便利,過於輕易的機會,甚至包括上下學接送的車,都是規則之外的。然而也真的就習以為常了。我知道他不是完全的剛正不阿,甚至欣賞他很多時候的變通之道。可我從來沒想到,這種事情,竟然真的都是他做的。」
洛枳知道說出這些簡單的句子,對他來說有多難。她輕輕撫著他的後背,直到他僵硬的肩膀慢慢地鬆弛下來,側過臉,朝她感激地笑笑。
「回家的那段時間,以及被取消學位了之後,我沒聯絡你。我知道你在找我,只不過,我最不想面對的人就是你。」
「我知道。」
「我害怕你同情我。」
「在你心裡,同情就等於瞧不起吧?」
「瞧不起也不行,同情也不行。我也不知道我希望你怎麼對我,尤其是我都不知道怎麼對自己的時候。」
洛枳聽見直升機的聲音,夜空裡的蜻蜓飛過幽暗的紫禁城。
「尤其朱顏和我說了這件事情之後,我就更不明白,你既然都知道,為什麼和我在一起?有時候我突發奇想,會覺得你是不是在準備給自己的爸爸報仇呢?當然,我這種想法太傻了,可是我真的不懂。」
「那你現在出現,是因為想清楚了?」她沒回答他的問題,卻反問道。
盛淮南有些迷惑地抬起頭去看在頭頂上方盤桓的螺旋槳:「我不知道,就是突然特別想要見你。」
就是突然特別想要見你。
「就是這樣啊,我也沒有什麼理由,」洛枳笑,「我只是喜歡你而已。」
盛淮南沒有笑,風將他的T恤吹得鼓起來,像是下一秒就會飛走。
「洛枳。」他只是叫她的名字,什麼都不說。
洛枳突然站起來,光著腳踩在地上,背靠圍欄,面朝著盛淮南,笑得滿足而愜意。
「小心著涼。」
「沒那麼嬌貴,我小時候跟別人打架,可是互相掐著脖子一路滾進泥坑裡面去的。」
盛淮南聽到這句話,從剛剛搖擺的情緒中脫離了出來,笑道:「得了吧,別吹牛了。」
「我打架很厲害的。」
「哦,是嘛。」
「誰都可以不信,只有你不能不信。」
「為什麼?」
洛枳的長頭髮迎著風,一絲一絲滲進夜裡面。她笑容明亮,走近他,雙手輕輕扶住他的雙肩,「因為當年要是沒有我,他們就真的把你的腦袋按進水坑了,皇帝陛下。」
盛淮南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站起來,衝過去用力將她抱在懷裡。好像一直以來用語言無法消弭的隔閡與防衛,懷疑和搖擺,都可以用原始簡單的擁抱,以最自然的方式彌合。
洛枳知道,彼此身體裡陰涼的毒最終都會被他皮膚傳達的溫暖一點點蒸乾,再度變得透明澄澈。甚至情慾也可以是乾淨平和,像一條河流,她說不出來的心事,終究會流向他。
「皇帝陛下,我終於能說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