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到很多很多的聲音。
在黑暗中,彷彿有無數星光從身邊掠過,每一顆星星裡都有一個人在說話——有讚賞,有指責,有關懷,也有恐懼。
和這個季九不同,那個九是在萬眾矚目中成長起來的。她天資聰穎,明豔張揚,年僅十五便學有所成,儼然是整個家族關注的焦點。
她從不畏懼鬼怪,甚至在那時的她眼中,生死並無區別。
這樣的人,在風華正茂之時,卻死於突如其來的一場大病。
也許直到這時,她才終於明白了生與死之間的鴻溝吧。
於是她藏身於槐樹之中,在接下來的近百年裡一直耐心等待,直到遇見了年幼的季九。
……
季九猛然呼吸到了新鮮空氣,就像溺水的人終於浮出水面。她急促地喘息著,感覺全身的力氣都用光了一樣,就那麼往身後一靠。
牆面硬邦邦的,還被太陽曬得滾燙,她硌得難受,慢慢順著牆面滑下來,卻被不知誰扶了一把。
在看到靠近的胸膛時,對方的聲音也隨之響起:「季,你還好嗎?」
她眨眨眼,立馬想起剛才發生了什麼,急忙抬頭:「啊!是的!我沒事!沒有人受傷吧?」
「都沒事。」斯塔克遲疑了一秒,將攥在另一隻手裡的符紙遞到她面前,試探著道,「我發現了這個。」
季九垂頭一看,無力地應道:「抱歉,這兩張確實是我的東西。我稍微有點……」她不知道如何解釋,又實在不想被當成雙重人格,焦急得把頭髮都抓亂了,「遇到了點麻煩,我沒法很好地控制自己……或者,我是說,她。」
「她?」斯塔克詫異地將她打量一番,卻反而像是驗證了什麼,語氣緩和下來,還順勢拍了拍她的肩膀,「別緊張,有什麼是我可以幫上忙的嗎?」
季九想了一下,問道:「那……方便送我回家嗎?我得趕快回去找些東西。」
「當然。」斯塔克一偏腦袋,示意道,「我們走。」
騷包紅超跑奔馳在曼哈頓的街道上,窗外的景色飛快後退。季九怔怔望著這片繁華街景,五指下意識握攏又鬆開,終於感受到了身體帶來的實感。
她長長吐了口氣,靠回座椅上。
身上累得要命,好像力氣都被抽走了,但每一條神經仍舊繃得緊緊的,絲毫無法放鬆。
她現在回憶剛才那個過程,只記得一瞬間極度膨脹的怒氣,卻想不到到底是在哪裡觸到了開關,一下子就又奪回了身體的主導權。
換回來的時候,她隱約聽見那個聲音說道:「時間還多的是,我不著急。」
她當然知道自己並沒有真的獲得勝利,那個九一定還在哪裡看著她,伺機等待著她鬆懈精神的時候。
她必須趕在那之前找到應對的辦法,無論是逃離結界的關鍵,還是將那個九趕出體外的對策,甚至是消滅……
很快,跑車就停在了季九家門口。季九道過謝,一下車就急急忙忙地衝進玄關,一邊準備上樓一邊喊道:「約翰?你在嗎?幫我找……」
話還沒說完,那個透明的身影便出現在樓梯前。他臉上的表情並沒有起伏,依然和平時一樣冷靜鎮定,只有眼睛微微睜大,低沉的聲音裡多了一分猶疑。
「九?」
季九沒有多想,在經過他面前時應了一聲:「嗯?啊,書……」
下一秒,她感覺到了一個微涼的懷抱。
約翰的右手從她身側擦過,緊跟著落在背後,幾乎沒有用力就將她按進了懷裡。他彎下腰來,單手擁著她,腦袋貼近,說話的聲音就在耳畔:「歡迎回來。」
偏低偏冷的聲線像一根琴弦,涼絲絲地在她心尖勾出一道痕跡。她被籠罩在迎面撲來的涼意中,沁人肺腑的氣息順著鼻腔、毛孔一股腦地鑽進身體,但意外的是,她竟不覺得冷。
她心想,這就是這個人身上的氣味嗎?
可鬼怎麼會有氣味呢?
季九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心臟無法抑制地狂跳起來。不僅僅是臉,整個人都越來越熱。
她覺得自己很有可能下一刻就要變成紅燒季九,卻怎麼也沒有力氣來推開這個擁抱。
西方人果然很直接哦……看來她的守護靈還是蠻認可自己的嘛。
然而與其說是欣慰和感動,一種說不上來的情緒正自心頭膨脹。先是孤獨的甜蜜,再是微弱的酸澀,最後都混合在一起,發酵成不可言說的貪戀。
垂在身側的雙手下意識抬了抬,她偷偷地吸了口氣,鼻息間都是冰涼的空氣。
手掌最終還是又落回來,她越過男人肩膀注視著頭頂的天花板,出口的聲音意外很鎮定:「哦,嗯,謝謝。」
出乎意料的是,約翰沒有立刻放手。
在沉默的這兩三秒中,季九隻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她緊張極了,就算明白對方應該聽不見,但她還是生怕引起什麼誤會。
不過話說回來……她對著一大叔心跳加速,血流加快是不是不太對勁?
這個念頭才剛出來,環抱著自己的涼意也退開了。季九反而愣了愣,緊接著聽約翰問道:「你說要找什麼?」
「啊!差點忘了!」季九一拍腦袋,著急道,「我要找資料!只要和靈媒有關係的都可以!你負責英文版我負責中文版!」
她風風火火地衝進書房,首先翻出了和銅錢串一起來的筆記,一邊翻一邊給家裡打了個電話。
她爹似乎很意外女兒會特意將電話打到他的號碼上,接起來就問:「閨女?」
「爹!問你個問題!」季九開門見山,「你知道姑祖母的九姑姑,也就是爺爺的九姑姑?你的姑祖母?……的事情嗎?」
父上大人愣了愣,疑惑道:「我知道得不多,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了?」
「這個啊……」總覺得她要是實話實說了,家裡那兩位一定會擔心得一晚上都睡不著。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含糊地回道,「有個事可能和這位祖宗有點關係,所以我先問問情況。」
父上的聲音一下子嚴肅起來:「你遇上什麼了?」
「沒遇上什麼啦……」季九故意用了十分輕鬆的語氣,「你上次不是讓小狼給我帶了筆記和銅錢串嗎?我看的時候有幾個地方不明白而已。」
「這樣啊。」電話那頭的語氣重新變得輕鬆,「是不是在你姑祖母的筆記裡看到的?聽說姑姑和她關係很好的。」父上說著笑了笑,慢悠悠地道,「雖然我沒見過,不過她和你一樣,因為在家族同輩裡排行老九,所以經常被小九小九地叫。」
明明是老九。
季九在心裡吐了個槽,旁敲側擊地接道:「我聽說老宅外面的槐樹就是她去世後才種起來的?我以前就一直很奇怪為什麼其他人不敢靠近又不肯砍了它。」
說到這個,父上立馬止住了笑,正色道:「老祖宗種的樹誰敢隨便砍?你也見過啊,就是你曾祖父那一輩的大家長,你以前都叫七太爺的。」
這祖祖輩輩一大串稱謂都快把季九繞暈了,她這才發現,原來七太爺就是「老七」。
她還隱約記得那是位非常和善的老人,一直活到百歲仍精神矍鑠。每次她回老家,七太爺都會給她一大口袋的零食糖果。
「說起來,現在的大家長,你堂伯父,還是七太爺的親孫子呢。」
季九心裡一驚,感覺自己就快抓住重點了,急忙問:「堂伯父見過九……九太奶奶嗎?」
「哪裡,那位祖宗去得太早了。」父上連聲嘆氣,「你七太爺那時候也年輕,都沒成家吧。」
季九沉默了很久,將腦海裡七零八落的碎片一一拼起,然而拼圖依然是不完整的,她直覺還是缺失了最重要的那一塊。
這時,一個十分遙遠的聲音慢悠悠地響起來,像回聲一樣,一圈一圈地盪開:「就算你都打聽清楚了,又有什麼用呢?」
季九猛然回神,幾乎下意識問道:「爹!我小時候遇到的那個很厲害的鬼……你還記得是誰幫我祓除的嗎?」
電話那頭的聲音停頓了一下,片刻後答道:「你姑祖母,對對,不會錯。」
季九冷不防打了個寒顫,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間冷下去,雞皮疙瘩一個個冒了出來。她不敢置信地、一字一句問道:「銅錢串和筆記也是她給你的嗎?」
「這倒不是,那東西原來在你堂伯父那兒,當然是他讓我帶給你的。」
季九甚至忘了自己是怎麼結束這通電話的,等反應過來時,她在椅子上蜷成一團,正疲憊地用雙手按著額頭。
約翰將幾本書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低聲詢問:「你還好嗎?」
仔細聽,那聲音裡似乎帶著不易察覺的關切,偏冷的音調裡也泛出一抹暖色。
季九擺擺手,有氣無力地笑了一下:「我沒事。只是可能發現了家族裡的某種秘密,覺得三觀有點不太好。」
當然,這些都只是她的猜測。
她小時候遇到的鬼就是那個九,當年她被纏上,姑祖母大概是念於舊情而沒有將那個九徹底袚除,只是關在了她身體裡。
她自己並沒有那段時間的記憶,但姑祖母明白,她能力的增長也會讓那個九成長,所以放任她什麼都不學,其他人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本以為這件事能夠這樣翻篇,沒想到季九在紐約遇到了太多事,結果還是不得不學起來,那個九也跟著一天天得到力量,最終衝破了結界,依然想要搶奪她的身體。
也許同為季家的靈媒,她們太相似了。
如果大家長不知道那個九的存在,將銅錢交給季九隻是為了讓她好好學習,那一切好說;如果他知道還這樣做……
「你看,他們根本不關心你。」
「閉嘴!」
季九終於忍無可忍地罵了出來,約翰頓時崩直了身體,警惕道:「她在和你說話?」
季九仰頭看他一眼,很快又垂下腦袋,點點頭,又搖搖頭。約翰沉默片刻,放緩了語調:「累的話,不如先去休息。」
「我怕我睡著了她就會跑出來。」
她的聲音悶悶的,約翰猶豫了一下,還是將手掌放到了她頭頂,很輕地拍了拍:「總不能一直不睡,我會看著。」
聞言,季九突然抬起頭來,眼睛一下子閃閃發亮:「我想到了一個辦法。」她猛地趴到書桌上,在書堆裡翻找了好一陣,翻出一本舊書來,指著翻開的那一頁湊到他面前,道,「你要不要學學這個?不用符咒,直接畫個陣法注入靈力就可以。如果在找到辦法前她又出來了,也可以不讓她出去亂跑啊。
「當然了,」她轉頭又看向擺滿了書桌的各種典籍,咬牙切齒的,「我一定會找出解決她的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