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九的心情顯然並不怎麼明媚,以至於她即使站在熊貓區的圍欄外,望著那一團團黑白滾滾時,臉上依然沒什麼笑容。
她更像是在發呆,雙眼無意識睜大,卻沒有聚焦在眼前任何一件事物上,彷彿這個世界與她並無關係,而她已經越過這片人群,去了遙不可及的某處。
約翰大概知道她在想什麼,但他並不認為現在是提起那個話題的好時機。
他總能回憶起那個夜晚,女生閃閃發光的黑色眼睛,因為緊張而發抖的脆弱指尖,以及溫柔到近乎悲傷的堅定笑容。
那個時候的她真的非常勇敢,可真到了分別的時候又會如何呢?
季九必須自己去體會、去習慣,而這需要時間。
所以約翰選擇了保持沉默。
這沉默一直持續到兩人回家。
季九剛一出地鐵站,就聽到了一聲犬吠。她還沒覺察到什麼,約翰已聞聲停下腳步,朝斜前方望去,緊接著,眉毛挑了一下。
那隻狗又叫了一聲,原本靠在路燈邊的一名長髮女性隨之起身。她的目光直接落在季九身上。
季九愣了愣,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肖,而看她的樣子似乎就是來找她的。
肖牽著小熊走過來,面無表情,也看不出在想什麼。而小熊歡快地吐著舌頭跑到約翰腳邊,圍著他轉了個圈。
季九疑惑地問道:「肖小姐?您是找……我?」
肖應了聲,開門見山道:「我想你也許有辦法找到根。」
「根?她不見了?」季九驚訝地反問,約翰也立即收斂了神色。季九在他開口前率先道,「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肖的神情始終沒有起伏,但眼睛裡留有一絲焦慮:「五天前她留下了一張紙條,寫了』三天後回』,沒有說為什麼離開。」
「但是又過了兩天,她仍舊沒有出現?」季九一開始還奇怪根這次竟然沒跟著肖一起來,這會兒不由皺起了眉,「機器也不知道她去幹嘛了嗎?」
手機立即震了一下,跳出一行文字:「我看不到她。」
「也不是你分給她的任務?」
「很抱歉,但的確不是。」
這就奇怪了,根突然間會去哪裡呢?既然不是任務,那就應該是私事吧?這要怎麼找……
季九苦得一籌莫展:「也許是回去看家人了呢?」
「她已經沒有家人朋友。」一直沉默的約翰忽然道了一句,「這事交給我,我去找她。」
季九跟著點頭:「那我也……」
誰知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沒關係,你先回家。」
季九立馬瞪大了眼:「你是認真的嗎?」
約翰挑了挑眉,還未答話,肖冷不防問道:「你們在說什麼?」小熊也十分適時地叫了一聲。
季九答:「約翰說他會去找。」
肖遲疑地看著她,雙眉微微蹙起:「所以?」
「你繼續處理號碼,肖。我會找到根,把她帶回來。」男人的聲音依然冷靜淡然,好似永遠都帶著渾然天成的篤定。
季九將這句話轉告肖後,又仰起頭來看他。約翰雙眼微斂,隱約遮住了其中的鋒芒,但她仍感受到了一股說不上來的銳利。
察覺到她的視線,約翰低下頭看她,嘴角隨之勾起:「回去等我,可以嗎?」
季九扁了扁嘴:「我覺得我能幫上忙。」
他笑起來,飛快地在她唇上落下一吻,聲音輕似呢喃:「晚飯我會回去。」
季九的臉瞬間就紅了,不過想到肖看不見,她又鬆了口氣,最終點著頭應道:「好吧,但有需要的時候一定要叫我。」
最終商量的結果,肖帶著小熊回去了,約翰也跟著他們離開,季九則獨自回到家中。
三四點的陽光從廚房後窗穿入,客廳窗前已是遍地陰影。季九從未覺得這裡如此安靜過,空蕩蕩的房子裡只有石英鍾的擺動聲在盤旋。
這份寂寥砸入胸口,她冷不防又想起了之前在動植物園的感受。
他們明明是兩個人一起去的,可真到了那裡,她卻不能和他光明正大地說話,不能理所當然地分享食物,甚至在別人問起時還要找到各種藉口。
和鬼談戀愛真的和想像中很不一樣,她考慮得太簡單也太理想化,而這個世界是殘酷又現實的。
季九不知如何是好,很想找個人說說話,分享一下經驗,忍不住就開口道:「你活著的時候喜歡過什麼人嗎?」
房子裡顯然沒有其他人在。安靜了片刻後,她手腕上的銅錢串動了動,響起一道漫不經心的女聲:「沒有。」
季九一邊拉開冰箱門確認裡面還剩下的食材,一邊嘆了口氣:「季家盛產靈媒,難道以前就沒出現過這種情況嗎?」
誰知這一次老祖宗難得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慢悠悠地、用一種意味深長地語調接道:「有……自然是有的,但你不會想知道他們的結果。」
季九「嗯?」了一聲。
銅錢不屑地回她:「光看聊齋誌異裡各種與鬼怪有關的故事就知道了吧?」
季九想了想:「不對啊,我記得聶小倩就和寧采臣終成眷屬了,最後還生了三個兒子。」
「她生了兩個,還有一個是寧采臣後來納的妾生的……靠!」銅錢低咒一聲,「重點不是這個,那裡面還人人都能看到聶小倩呢。」
季九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所以我才問你家族裡的真實案例啊。」
銅錢晃了晃,像是調整了一下姿勢:「我沒有守護靈所以沒怎麼關注過,只聽說在我之前的那一輩,有個靈媒常年住在山裡,說是有位伴侶,但從未有人真的見過。」
季九倒吸了口氣:「也就是說……」
「也許依然是和聶小倩一樣的傳說誌異,誰知道真假。」
季九有點火大:「姑祖母都能把你養在我身體裡了,也不是不能……!」
話音戛然而止,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連忙摀住嘴,驚魂未動地屏住了呼吸。
銅錢低低地笑起來:「看吧,為了所謂的真愛你也會這樣做的,為什麼還要指責我呢?」
「我絕不會。」季九壓低了聲音反駁,但心裡確實被嚇壞了。
她必須好好梳理自己的心情,絕不能因為一時著急就不擇手段。
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唯獨傷害別人是不能被原諒的。
這之後老祖宗就沒有再說話,季九也悶不作聲地準備晚飯。等一切都差不多時,約翰如約回來了。
季九迎上去問道:「找到根了嗎?」
約翰搖搖頭,眉宇間帶著抹凝重:「我打算晚上再去看看。」
季九表示明白,一邊招呼他吃晚飯一邊說:「我在想,根既然是為了私事才出去的,但又沒有可以看望的親人朋友,難道她去見的也是鬼嗎?或者是能見到鬼的人?」
約翰動作一頓,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難道是……?」他飛快地看了眼季九,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季九眨眨眼:「你想到可能的地方了?」
約翰應了聲,加快速度解決掉晚飯,就又出門了。臨走前還不忘囑咐:「睡前記得檢查門窗,自己注意安全。」
「放心放心,這些我都明白的。」季九拍著胸脯打包票,在約翰走之後就先將一樓的門窗統統關緊又檢查了一遍。
她今天難得睡得早,一來出去玩了一趟多少有些累,二來也是為了不讓自己繼續胡思亂想。
約翰直到她快睡著時仍沒有回來,迷迷糊糊間她還在想,不知道他跑去了哪裡,今晚能不能找到根。
等季九再一次醒來,房間裡仍是暗的,窗外萬籟俱寂,只有微弱的蟲鳴聲從不知何處飄來。她其實困得很,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醒,下意識想要翻個身繼續睡,卻在下一秒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氣息。
季九猛地從床上跳起,按開燈穿上拖鞋打開房門往樓下衝,整個過程一氣呵成,最多也就花費了五秒。
十秒之後,她已站定在客廳門口。
一樓並沒有開燈,所有的窗戶也都被百葉遮擋,外面的路燈只能自百葉縫隙間透入一絲一絲的微光。
但適應了黑暗之後,僅僅只在這麼微弱的光線下,季九依然看清了靠坐在沙發上的那道身影。
在這樣的深夜裡,他的身體似乎變得清楚了一些,陰影甚至勾勒出了他髮梢的弧度,以及側臉深邃的輪廓。
季九放慢了腳步,輕手輕腳地靠上前。
也許約翰本來只打算在沙發上坐坐,卻不知不覺中睡著了。他的頭擱在沙發背上,走近了就能一眼看到他緊閉的雙眼,高挺的鼻樑,還有略有些單薄的嘴唇。
老人常說,嘴唇薄的人大多薄情。
可這個人又同時擁有一雙深情的眼睛。被那雙眼注視著,世界都像是慢了下來,甚至甘願停住腳步,沉溺在它們的溫柔中。
季九彎下腰,雙手撐在沙發背上,腦袋湊近那張臉,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
原來這個人也會有毫無防備的時候。
她忍不住笑起來,抱著些惡作劇的心理,小心翼翼地低下頭,將嘴唇貼到他的唇上。依然是柔軟的、帶著些冰涼的觸感。
她用舌尖輕輕舔了一下,就打算離開,誰知剛要起身,腦袋卻被按住了,男人緊閉的雙眼不知何時已經睜開,近在咫尺的淺灰藍漸變深邃,而深邃中又透出一抹笑意。
季九嚇了一跳,心臟都要停住了:「哇!」
約翰直起身,輕輕地吻了下她的嘴角,才放開手,順勢摸摸她的發頂:「不要惡作劇。」
大概是剛睡醒的緣故,他的聲音比往常更低、更沙啞。季九不好意思地笑笑,繞到正面在他旁邊坐下:「你這個時候回來,說明根已經找到了是嗎?」
「現在在肖那兒。」約翰應了聲,下意識將原本搭在沙發上的手腕往另一邊挪了挪,避開了季九。
季九心中奇怪,當即抓過那隻手放到眼前一看——竟然有傷口,像是被子彈打中了。
她悚然一驚,不敢置信地問道:「斯特拉克的人?」
約翰皺了下眉:「不確定,但似乎和莫里亞蒂有關。」
季九握著那隻手,用自己的靈力給他治療。和普通的傷不一樣,被這種子彈打中過,治療總會又慢又耗靈力。
「還記得莫里亞蒂這個名字嗎?」約翰低聲問她,季九點點頭:「是拉斯維加斯那次,戴夫提到過。」
約翰應了聲,接道:「但是,莫里亞蒂還在監獄裡。」
「那為什麼……?」季九頗為詫異,約翰卻沒有回答,大概是暫時也沒想清楚其中的關聯。
兩人一同陷入沉默。
還是約翰先拍了拍她,試圖收回手:「這點傷很快會癒合,你該去睡了。」
「我都在做了,讓我做完嘛。」季九堅決不屈,又把他的手拉回來,「反正明天是週末。」
約翰無奈地笑了笑,沒再拒絕。
季九繼續低頭治療,所以沒有注意到對方此時的眼神。
那雙淺灰藍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她,正如她剛才所想,深情、溫柔,又多了絲不忍和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