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康熙回了暢春園,弘昀就病倒了。先時周婷見他食慾不佳,還以為是天冷了的緣故,專叫人給他做了一碟子麻辣鴨絲兒,好叫他開開胃,誰知他還是懨懨的提不起精神來。
弘昀原就與周婷隔著一層,平日裡雖也來請安,卻不如弘時跟周婷親近,周婷也察覺到了他是為著弘昭更受重視而精神不振,卻並沒打算去開解他,作孽的不是他,是給了他這個庶出身份的人。周婷再想粉飾,也不得不承認,她更重視自己的孩子。
等到地上落雪積到三四寸的時候,弘昀夜裡吹了風,第二天就病了。人一多病就易多思,他自來生得弱,幾乎是從胎裡就帶著病,還喝著奶呢,就要佐著餐兒喝藥了,也因此變的心思敏感,最會揣度別人的意思。
弘昭由胤禛領著先去,還被康熙抱在腿上,眨巴著眼睛看兩個哥哥,弘時還衝他笑笑眨眨眼兒,弘昀卻是笑不出來的。再由周婷領了過去,他們也是排在後頭的,康熙問起話來也不過是泛泛而談,問他讀了些什麼書,又說一回教他師傅的學問不錯,就此沒了下文,就連打賞也比不過弘昭這麼個小孩子。
弘時心寬,又一向跟周婷的幾個孩子走得近,雖也知道自己不是額娘親生,但平時相處起來並不覺得,周婷處事公平,弘昭若有惹了他的地方,她也是要板著臉訓斥的。
弘時得了各色如意的賞就把原先那點不高興扔到了腦後,又問大妞二妞之前都說了些什麼,聽到弘昭背的是三字經,得意的比一比自己讀的書,覺得還是自己更強些,扭頭就又跟弘昭玩到一處。
弘昀心裡卻頗不得意,他年紀漸大身子倒比小時候強了好些,原來半天的課慢慢上足一日,只弓馬還不能習。他是最大的孩子,平日裡師傅卻拿他跟弘時一樣待,他身子雖弱性子卻強,見師傅拿他跟剛開蒙的弟弟比較,鉚足了勁背書抄書,又為了康熙要來,連著好幾天點燈熬蠟的挨到下半夜,就為著能在康熙面前露一露臉。
弘昀就是跟自己的親弟弟也要爭上一爭的,何況是弘昭。他準備了那麼久,誰知道康熙問他的跟問弘昭的竟然一樣,兩人沒差多少,同一個師傅教出來的,平日裡讀得又是一樣的書,自然是同一個回答,康熙雖沒說什麼,他自己卻覺得羞愧。
那點不平之意,越存在心裡就越是糾纏著不去。思慮傷身,更何況他本來身子就不壯,又值冬日,夜裡讀書著了涼,初還拿一口氣撐著,等這口氣鬱結在心,還沒來得及灌姜茶疏散出去就病倒在床上。
大格格這裡比他心情更壞,她一向跟弘昀最是親近,心裡明白他這是為的什麼。初時弘昭幾個往前頭去她還為著弘昀弘時提心,雖說弘昭佔了嫡字,卻是稚子,弘昀弘時都已經正經讀書了,心裡暗自巴望著這兩個弟弟能在皇瑪法面前露露臉,得一二句褒獎,她自己面上也有光。
周婷一整身穿得齊全,她也早早收拾好了,在暖閣裡頭等著,冬日裡新作的蜜合色撒金長襖,頭髮挽在腦後梳著大辮,釵環齊全,臉上敷了細細一層茉莉粉兒,卻偏偏乾坐了一天,直到康熙回暢春園去,也沒輪著她往御前湊一湊請個安。
也不怪康熙胤禛,大格格就是個庶出女,以後頂了天也就是個多羅格格,按著指頭數一回,康熙的孫子都認不過來了,哪裡會去記庶出的孫女兒。大妞二妞若不是佔著雙生子的便宜在康熙面前掛了號,又討了皇太后的歡心,哪裡能時時往他面前去。
道理她都明白,心頭卻忍不住鬱鬱郁寡歡,戴嬤嬤錯眼看了幾回,知道這個主子又犯了脾氣,好聲好氣的勸是沒用的,只能把話往難聽了說。
冰心玉壺兩個跟她時間久了,也知道大格格這個毛病,什麼事不扯開了皮露出裡子來,這位主子再轉不過彎來的。等到周婷又得了一回康熙藉著胤禛生辰賞下來的東西,三人就在大格格面前你一言我一語的扯開了。
冰心拿了赤金鑲蓮花紋的項圈嘴裡稱讚:「福晉待格格真是好呢,中秋的時候我瞅見東宮三格格有一個彷彿的。」東宮的三格格是正經嫡出,將來要做固倫公主的,拿了她比,自然就能明白周婷的手有多松。
大格格抬眼一看,先是怔又露了幾分笑影,戴嬤嬤這才說:「滿四九城看一看,哪一家的福晉,也不如咱們家的齊全。」兩人還待再說,大格格皺了眉頭,復又鬆開:「嬤嬤好意,我也不是個笨的。」她心裡全明白,只是沒見著康熙的面,臉上有點抹不開的意思。
弘昀跟她相處得最多,兩人愁到一塊,言語間卻不敢露出來,心情卻是受了影響的,弟弟比姐姐還不如,越想越鑽牛角尖兒,發熱的時候嘴裡還在胡言亂語的背書。
若說有誰還記得李氏,那除了大格格就只有弘昀了,弘時太小,對這個親生母親一點印象也沒有,他身邊的下人也不會跟他提這些。只有大格格,背著人的時候還要提上兩句,一個是從來沒見過的,一個是照顧你吃穿又溫和待你的,弘時聽一二回心裡還有些思量,等到聽得多了,又還是向著周婷去了。
大格格怎麼也不敢提李氏是為了什麼死的,說來說去就只有額娘也是念著你的,最放下云云,她知道這樣不好,但到底在李氏跟前長到八歲,生母再不好也是養活過她的,哪裡能忘得乾淨。
弘昀到正院的時候已經五歲多了記事了,又一直不曾融入進來,越是不如意越是覺得親娘更好,心裡越發美化起李氏來,人靜時也常常想,若是生母還在會如何如何。並不是周婷待他不好,只是他在南院的時候是李氏捧在手心裡的,到了正院反倒排在弘時後頭,更別說大妞二妞了,存了這樣的心思,越想越認定了李氏更好。
周婷急急過去,又是請醫又是問脈案,看著弘昀喝了藥躺下發汗,眼睛一掃把平日裡侍候他的幾個小太監掃了一回。
弘昀翻年就要十一歲了,身邊早就不用奶嬤嬤了,精奇嬤嬤怎麼會如小太監跟他親近,周婷挑奴才的時候就撿那老實的,就怕有心思活泛的在當中挑唆,此時又不免歎氣,覺得這些個都太老實了,勸不住弘昀。
等胤禛回來的時候,她自然要在他面前提起,誰知道胤禛卻只皺一皺眉頭,歎了一聲就把摟了她的肩寬慰她:「他打小身子便不好,你也不從叫他盡孝道,咱們只要盡了人事,就行了。」
說得周婷怵然心驚,不過一場風寒,怎麼到了胤禛嘴裡就跟生了大病快要不行了似的,她拿眼斜了斜他,身子靠到他懷裡:「說得也太□人了,怎麼好好的,就論起這個來了?」
弘昀上一世就是死在四十九年年初的,胤禛心裡有底,也不覺得是周婷沒作好母親的本份,她又一向對每個孩子都上心,拉了她的手:「不過這麼一說,你且寬心,那些事兒,我全瞧在眼裡呢。」
周婷全摸不著頭緒,這話說得就像在咒弘昀似的,她不好接口,只嗔他兩句,轉過身繼續盯著太醫三天過來請一回脈。
這時候得的風寒最易反覆,弘昀身子雖不壯,自到了周婷跟前還沒生過這樣的病,也不知道是不是胤禛這番話說得重了,弘昀翻過年來就不行了,一場風寒把他的抵抗力折騰光了,外頭雪開始化的時候,他在床上嚥了氣。
周婷整個人都懵了,之前兩天太醫都說已經有了起色,掉下去的肉再慢慢養回來就是,人參他不能吃,茯苓這樣溫補養人的藥材那是時時在吃的,就連點心也去了熱油炸過的,單只拿了山藥的棗子的給他用。
眼瞅著翻年就該把他的名字報上去好預備相看定親了,怎麼一個轉身就沒了呢?再怎麼也在周婷面前養了五年多,就是養只八兒狗也生出感情來了,冷不丁的沒了,周婷緩不過這口氣來。
她是經歷過弘暉沒的時候,那拉氏那種撕心裂肺的傷痛的,捂著心口好半點沒緩過神來,珍珠本已經在備嫁了,尋常並不出房門,這時候也顧不得躲羞,時時在周婷跟前站著,不住的勸她。
大格格哭得昏死過去,周婷揉著一跳一跳的額頭,搭著翡翠的手,一疊聲的叫人去暢春園給胤禛報信,一會大格格屋子裡的冰心喪著一張臉過來回話,周婷就又忍著頭痛打發人去太醫院請太醫過來,給大格格號脈,自己的孩子反倒一時之間顧不上了。
弘昭第一次經歷喪事,還是他很熟悉的哥哥,懵著一張小臉半天都不說話,還是大妞摟了他,她跟二妞兩個都經過喪事,福全沒的時候還去磕了頭,這時候就跟弘昭說:「酸梅湯不怕,阿瑪和額娘都在呢。」
正逢胤禛下朝的時候,一聽家裡出了這事兒,他頭一個就先掛心起了周婷,跟兄弟們道了惱往圓明園裡趕,一進正院就見周婷頭上套著個臥兔兒,手裡抱著手爐,皺著眉頭閉著眼。
大妞二妞兩個挨在周婷身邊不肯走,弘昭見胤禛來了,也湊過去,被胤禛一手撈起來抱到炕上,轉頭急聲問:「這是怎麼了?」
翡翠給周婷揉了半天額角,太醫也來摸了脈,只說是一時氣血不暢,因逢上白事,來不及撤紅封,只好先拿銀角子頂上。
周婷聽見胤禛來了,反手握住他,瞇著眼往他身上一靠,珍珠端了藥進來,胤禛親自接過去,拿手探一探碗沿,吹了兩口遞到周婷嘴邊兒。
周婷才喝了一口,就皺起臉來,好容易嚥下去,就吩咐:「給幾個孩子都喝上一碗姜茶,擱點兒紅糖。」他們也受了驚的,來報的小太監剛死了主子心裡慌亂,也不顧屋子裡都是孩子,一張口就是嚎啕,被烏蘇嬤嬤喝住了才抽抽噎噎把事給稟上來。
胤禛拿唇貼一貼她的額頭:「你別掛心這個,把藥喝了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