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成年的孩子喪事並不大辦,又正巧逢在年節裡頭,須得先瞞下來不往上頭報,不好擾了上頭幾位過年的心情,特別是皇太后,年紀越大越經不得子孫離別,更得慢慢報上去。
夭折又不比壽終,那些壽衣棺木都要立時安排,一應事務都得從頭打點,周婷冷不丁聽見這個消息,抽一口冷氣由珍珠扶著趕到弘昀的院子裡。
弘昀好端端的睡在被窩裡頭,身子還是熱的,只是鼻尖沒了生氣。屋子裡燒了銀霜碳,弘昀身上好好的蓋著大紅刻絲的被子,面色如常,若不是停了脈動,只叫人以為是睡死了,哪裡能想到他會在夜裡睡過去。
周婷當下一口氣沒能提上來,一陣陣的頭暈眼花,後頭的翡翠珍珠雖也驚慌,也咬死了牙扶住她的身子,這才沒叫她倒在地上。
大格格是後腳跟來的,她跟弘昀最是親近,來他院子次數也多,不幾日就要送件衣裳送雙鞋子過來,兩人在這個家裡倒頗有些相依的意味,此時失了兄弟,伏在榻上痛哭。
周婷兩輩子也沒見過死人,這還是頭一個,摸起來還是軟的,臉上卻沒了鮮活。弘昀雖不親近她,好歹也在她身邊呆了這許多年,年節都要來請安吃飯,他的三餐飯食四季衣裳筆墨書冊也都是周婷在料理,冷不丁就沒了,還真是緩不過氣來。
胤禛摟著她給她餵藥,周婷喝了一半兒就皺了眉頭扭過臉去,安神藥並不難喝,只是她現在胃裡什麼也裝不下。
珍珠趕緊撿了只海棠碟子盛了松仁粽子糖端了來,胤禛接過來捏了一顆叫她含在嘴裡,又皺著眉頭問翡翠:「這是怎麼了?」
翡翠瞅一眼周婷泛白的臉色囁囁道:「弘昀阿哥屋子裡的滿祿過來報了事兒,主子過去親瞧了,」說著咬咬嘴唇,聲音壓得越低:「主子親自驗了驗。」
胤禛豎起眉毛髮怒:「侍候的都是死人不成,怎麼叫你們主子上手了?」她哪裡見得了這個,想著就握了她的手,抱著爐子暖著還只是半溫,攏在手心裡又是搓又是揉:「這事兒我來吩咐,你若困了就先歇一歇。」
安神藥本就有助眠的作用,周婷再喝不下也硬吃了半碗下去,嘴裡還含著粽子糖呢眼皮就半瞇起來,胤禛伸手把她按到床上,拉過被子將她蓋密實了,又吩咐了珍珠坐在榻邊看著她:「你們主子醒過來要水,你別拿涼的,調蜜汁子溫給她喝。」
見珍珠應下了,這才背著手往外頭去,大妞二妞拖著弘昭像狗兒一樣攆在胤禛身邊,仰著小臉看他,弘昀的樣子她們沒有親見,但周婷沒有精神卻是看在眼底的,小孩子害怕了不敢說話,三個人團在一處跟著胤禛的腳步來回。
胤禛自然要去弘昀院子裡看一看,再把事兒安排下去,見三個小的一刻也不敢離了他,先心軟了,又不好帶著她們一同去,只好指了平時帶她們的奶嬤嬤把帶幾個孩子帶進西梢間裡頭,拿了□點心給她們,又把平日裡玩的玩具從各自的院子裡拿了過來哄著說了好一會的話。等正屋裡幾個安頓好了,才往弘昀院子裡去。
弘昀院子裡的奴才雖沒得著上頭的話,卻也已經把鮮妍顏色的東西收了起來,窗紗還來不及換,紅燈籠倒是都撤了下來,正是過年,屋子是鋪天都亮眼的顏色,坐褥帳子都得換過。胤禛快步往屋子裡去,滿祿滿福兩個正跪在地上,床上弘昀的屍身還沒收裹,兩人抖抖索索的挨在一處,喪著一張臉。
前世胤禛就經過這一槽了,那時候還神傷一陣,眼瞅著能娶妻成家的兒子沒了,他連著陪了李氏好幾夜。這回再經一次,雖然照樣難受,心裡那點傷感卻沒長存,被一陣風吹散去。
原來李氏這幾個兒子是胤禛僅有的男嗣,在家裡的地位自然不同一般,原還有個弘暉能壓一壓,等弘暉沒了,弘昀弘時兩個可是整個府裡的寶貝蛋,一言一行不能跟如今相比。
弘昀在周婷胤禛面前極是恭敬,可他越是恭敬,胤禛就越會想起他前世那些言行。他本來子嗣不豐,這兩個兒子更是得他看重,尋了多少奇珍為他補身,沒成想他還是沒能活過十一歲。
再經一回,胤禛看待弘昀弘時的時候就多帶著些審視,原來這兩個不是嫡子也是嫡子的份位,這一回重來,先有弘暉後有弘昭,硬生生頂在他們前頭,下頭人也不再犯渾去捧著這兩個庶出的阿哥,弘時且看不出來,弘昀卻比前世不知收斂多少。
胤禛冷著一張臉,他往常並不往弘昀房裡來,有什麼話要吩咐都只在書房或是正房裡頭,這還是頭一回進來,小太監跪在地上發抖,他提腳就踹了一個:「夜裡頭就沒人守夜?」
滿福伏在地上拿額頭貼著地毯,聲兒像是從嗓子眼裡擠出來的,一面哆嗦一面回:「阿哥不叫咱們守夜,連外間也不許呆,夜裡進來續了一回水,那時候並沒不妥當。」
身邊侍候的下人最怕主子有個三長兩短,越是小越是精心侍候著,皇家格格阿哥再是小娃娃也是尊貴主子,他們身邊跟著的,要是磕了一點碰了一點兒,那上頭得要你的命。眼看著跟著弘昀都快到成婚領差的年紀了,出頭的日子就在眼簾前了,一下子沒了,這兩先怕起來,心裡念著回不成活了,就只好在「不成了」之前努力把自己給扯乾淨。
「阿哥這兩天飯得少,夜裡要了一碗酪,是奴才侍候的梳洗。阿哥成天背書寫文章,捧了書薄子就不放手,奴才好勸歹勸的,昨兒才早早歇下來。」滿福抹了一把淚,哽著聲兒把事兒說了一遍。
弘昀脾氣強認死理,原他身子不好的時候,身邊離不了人,天才剛剛放晴,就仗著身子好了些不許人往跟前湊,誰知道半夜裡睡過去就沒再醒過來。
弘昀的脈案藥方全被撿出來放在炕桌上,胤禛走過去看一看兒子的臉,又拿起脈案來瞧,一點兒不妥都沒有,他這一世的身子比上一世還更強些,怎麼一場風寒就能奪了他的性命呢?
胤禛一直就有心理準備,但這幾個奴才卻不能不發作,大節下的不能打死人,只叫人扒了褲子狠打一回,攆到外院去,又指派了人收起弘昀常用的東西,準備一道殮了。
白燭庫裡頭就有,香紙卻沒備下,胤禛兩三下指派了人,又叫小太監找出弘昀一身新作的衣裳,給他換上,擦乾淨手腳抬進棺木裡頭。
接下來的事他沒盯著,一路回正院去看周婷,她睡得不沉,呼吸又輕又淺,眼珠一直在眼皮底下轉動,珍珠一刻也不敢離開,也不做別的,只挨在榻上時不時給周婷掖一掖被角,見胤禛來了,很有眼色的退了下去。
胤禛脫了鞋子跟著上了床,掀起被子來把周婷摟進懷裡,這一陣涼意叫她微微掀了掀眼皮,到底沒睜開來,只拿手環上他的腰,頭拱進他胸口,嗅著他身上涼絲絲的氣味兒醒了醒神,腦子一清明就開始安排起來後續的事情來:「明兒怎麼也該進宮回一聲的,開年就是小選,本該按著規矩先相看幾個,好預備下做屋裡人的,上頭怎麼著也該知道這事兒。」
屋裡放人的事就是周婷不提,宗人府也要上報的,康熙那麼多子孫,真到想起來才給他們指婚,黃花菜都涼了,周婷上回子去暢春園請安,就聽見德妃念叨了那麼一句,偏弘昀在這個時候沒了。
胤禛心裡存了事,卻還是先開口安慰她:「人有旦夕福禍,也不是你能料得著的,難不成還要當半仙?」說著就揉她的胸口:「額娘那裡你緩緩的說,老祖宗那兒就先別提了,老人家上了年紀見不得子孫喪事,剛傳到御前的時候,汗阿瑪已經知道了。」
周婷在他懷裡偎了一陣兒,還是提起精神想坐起來去安排事兒,胤禛將她按下來:「這時候還起來作甚,褔敏福慧已經叫打發人送回院子了,弘昭也有人看顧,你只顧睡你的,什麼事兒等明天起來了再說。」
周婷背靠著胤禛,胤禛的手握往她的手擱在腰上,兩人都不說話,周婷先睡了過去,胤禛卻怎麼也闔不上眼,弘昀這輩子沒能得到他多少關注,一是為著這個孩子早早就去了,他又一門心思想要嫡子,有了弘昭,給這個兒子的心自然就少了。二是為著前頭出過那樣的事,他這樣厭惡李氏,再不能把弘昀弘時像上輩子那樣待。
本以為有了周婷看顧,這回的弘昀能好好活到娶妻生子,怎麼說也算是全了父子之義,誰知道他看著比過去壯些,竟還是在這個時候走了。
胤禛一隻手攏住周婷的頭拿手指摩挲她的鬢角,一隻手扣在她腰上把她摟緊了,若說事情脫不開上輩子那些軌跡,可他如今不僅有了兩個嫡子還有兩個嫡女,十四也沒跟他生份,額娘待他也越來越像是在對待兒子,就連汗阿瑪也早早開始賞識他……若說不變,那這些又是怎麼發生的?
胤禛深吸一口氣,把心頭的疑惑壓下去,又禁不住的生出恐慌來,若是這些他已經抓住的,再從他手裡溜走了,他要如何處呢?
這樣一想,摟著周婷的手越發收得緊,周婷原就睡得不熟,此時覺出他的異樣來,心裡歎了口氣,他平日裡再冷,到底還是傷心的,她伸手反扣住胤禛的手掌,微微側過臉去,拿臉貼著他:「我原說不出叫爺節哀的話來,誰也受不住這個,爺若是不痛快,發作出來罷,別悶在心裡。」說著勾手去撫他的背。
胤禛難得有這樣的經歷,心裡的事卻不能對周婷攤開來講,只好沉默著享受她的撫慰,卻打定了主意,弘昀抓不住,周婷跟幾個孩子卻一定得抓得牢牢的,她們如今就是他安身的根本。胤禛伸手扣住周婷,大掌撫在她肩胛上,不住摸著她的肩頭,湊到她發間深吸一口氣,又慢悠悠的歎出來:「你可不能離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