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
亦舒
第 1 章

  鬧鐘響了,我睜開眼睛,推推身邊的涓生,「起來吧,今天醫院開會。」

  涓生伸過手來,按停了鬧鐘。

  我披上睡袍,雙腳在床邊摸索,找拖鞋。

  「子君。」

  「什麼事?」我轉頭問。

  「下午再說吧,我去看看平兒起了床沒有。」我拉開房門。

  「子君,我有話同妳說。」涓生有點急躁。

  我愕然。「說呀。」我回到床邊坐下。

  他怔怔地看著我。涓生昨夜出去做手術,兩點半才回來,睡眠不足,有點憔悴,但看上去仍是英俊的,男人就是這點占便宜,近四十歲才顯出風度來。

  我輕輕問:「說什麼?」

  他嘆口氣,「我中午回來再說吧。」

  我笑了。我拉開門走到平兒那裡去。

  八歲的平兒將整張臉埋在枕頭裡熟睡,他的頭長得比其他的孩子都大,人比其他的孩子稚氣,人家老三老四什麼都懂,他卻像盤古初開天地般混沌,整天捧牢漫畫書。

  我搖他,天天都要這樣子搖醒他上學,幸虧只有一個兒子,否則天天叫孩子起床,就得花幾個鐘頭。

  十二歲的安兒探頭進來,「媽媽,妳在這兒嗎?我有事找妳。」她看看在床上咿唔的弟弟,馬上皺上眉頭,「都是媽媽慣成這樣的,下次不起床,就應該把他扔進冷水裡。」

  我笑著把平兒拉起來,那小子的圓腦袋到處晃,可愛得不像話,我狠狠吻他的臉,把他交在傭人阿萍的手裡。

  安兒看不順眼,她說:「媽媽假如再這樣,將來他就變成娘娘腔。」

  我伸個懶腰,「將來再說吧。妳找我幹什麼?」

  「我那胸罩又緊了。」安兒喜悅地告訴我。

  「是嗎,」我訝異,「上兩個月才買新的,讓我看看。」

  我跟到女兒房間去,她脫下晨褸讓我觀察。

  安兒的胸部發育得實在很快,鼓蓬蓬的儼然已有少女之風,我伸手按一按她的蓓蕾。

  她說:「會──痛。」

  「放學到上次那公司門口等我,陪妳買新的。」

  她換上校服,「媽媽,我將來會不會有三十八吋的胸?」非常盼望的樣子。

  我瞪她,「妳要那麼大的奶子幹嗎?」

  她不服氣地說:「我只是問問而已。」

  我答:「要是妳像我,不會超過三十四。」

  她說:「或許我青出於藍呢?」

  我說:「妳自己處處小心點,別撞痛了胸部──」

  她挽起書包走出房門去。

  「咦,妳這麼早哪裡去?」我問她。

  「我自己乘車,已經約了同學。」她說,「我們下午見。」

  我回到早餐桌上,平兒在喝牛奶,白色的泡沫黏在他的上唇,像長了鬍髭。

  涓生怔怔地對牢著黑咖啡。

  我說:「安兒最近是有點古怪,她仿佛已從兒童期踏入青少年階段了,你有沒有注意到?」我問他說。

  涓生仍然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涓生!」

  他站起來,「我先去開會,中午別出去,我回來吃飯。」

  「天氣涼,你穿夠衣服沒有?」

  他沒有回答我,逕自出門。

  我匆匆喝口紅茶,「阿萍,將弟弟送下去,跟司機說:去接他的時候,車子要停學校大門,否則弟弟又找不到,坐別人的車子回來。」

  平兒問:「我的作業呢?今天要交的。」

  「昨天已經放進你的書包裡去了,寶貝,」我哄他出門,「你就要遲到了,快下樓。」

  平兒才出門,電話鈴響,我去接聽。那邊問:「好嗎?幸福的主婦。」

  「是妳,唐晶。」我笑:「怎麼?又寂寞至死?從沒見過像妳這麼多牢騷的女人。」

  「嘿!我還算牢騷多?夏蟲不可以語冰。」

  「是不是中午吃飯?飯後逛名店?到置地咖啡廳如何?」

  「一言為定,十二點三刻。」唐晶說。

  我總算鬆了一口氣。

  女傭阿萍上來了,「太太,我有話說。」她板著一張臉。

  我歎一口氣,「妳又有什麼要說?」

  「太太,美姬渾身有股臭騷味,我不想與她一間房睡。」

  美姬是菲律賓工人,與阿萍合不來。

  「胡說,人家一點也不臭,」我求她。「阿萍。妳是看著弟弟出世的,這個家,有我就有妳,妳還有什麼不稱心的呢?萬事當幫幫我忙,沒有她,誰來做洗熨?刷地板、揩玻璃窗?」

  她仍然後娘般的嘴臉。

  「要加薪水是不是?」我問。

  「太太,我不是那樣的人。」

  我尖叫一聲,「妳究竟是怎樣的人呢?妳是不是要跟先生睡呢?我讓妳。」

  阿萍啐我,「要死嘛,太太,我五六十歲的人了,太太也太離譜了。」她逃進廚房去。

  我伏在桌子上笑。

  門鈴響,美姬去開門,進來的是母親。

  「咦,」我說,「媽媽,妳怎麼跑了來,幸虧我沒出去,怎麼不讓我叫司機來接妳?」

  「沒什麼事,」媽媽坐下,「子群讓我來向妳借只晚裝手袋,說今晚有個宴會要用。」

  我不悅,「她怎麼老把母親差來差去。」

  「她公司裡忙,走不開,下了班應酬又多。」

  「要哪一隻?」我問。

  「隨便吧。」母親猶豫,「晚裝手袋都一樣。」

  「我問問她。」撥電話到她寫字樓去。

  子群本人來接聽,「維朗尼加.周。」她自報姓名。

  我好笑,「得了女強人,是我,妳姐姐。要借哪一隻手袋?」

  「去年姐夫送的18K金織網那隻,」她說,「還有,那條思加路織錦披肩也一併借來。」

  「真會挑。」

  「不捨得?」

  「妳以為逢人都似這般小氣?我交給媽媽給妳,還有,以後別叫媽媽跑來跑去的。」

  「媽媽有話跟妳說,又賴我。姐夫呢,出了門了?」

  「今天醫院裡開會,他早出門去。」

  「診所生意還好吧。」

  「過得去。」

  「丈夫要看緊一點。」

  「完了沒有?我娘只管我生了一對眼睛。」

  「戚三要離婚了,妳知道不?」

  我訝異,「好端端的為什麼離婚?」

  「男人身邊多了幾個錢,少不了要作怪。」她笑,「所以姐姐呀,妳要當心。」她掛了電話。

  我罵,「這子群,瘋瘋癲癲的十三點。」

  媽媽說:「子君,我有話跟妳說。」

  我翻出手袋與披肩交給母親,又塞一千元給她。

  「子君,」母親問我,「涓生最近對妳好嗎?」

  「老樣子,老夫老妻了,有什麼好不好的,」我笑,「大哥有沒有來看妳們?」

  「直說忙。」

  我說:「搓起牌來三日三夜都有空。」

  母親說:「子君,我四個孩子中,最體貼的還是妳,妳大哥的生意不紮實,大嫂脾氣又不好,子群吊兒郎當,過了三十還不肯結婚,人家同我說,子群同外國男人走,我難為情,不敢回答。」

  我微笑,「什麼人多是非?這年頭也無所謂的了。」

  「可是一直這樣,女孩子名聲要弄壞的……」

  「媽,我送妳回去吧。」我拍拍她的肩膀。

  「不用特地送我。」

  「我也要出去做面部按摩。」

  「很貴的吧,妳大嫂也作興這個,也不懂節省。」

  我跟阿萍說:「我不在家吃午飯。」

  「可是先生回來吃呢。」阿萍說。

  「妳陪涓生吧。」母親忙不迭地說。

  我沉吟,「但是我約了唐晶。」

  母親不悅:「妳們新派人最流行女同學、女朋友,難道她們比丈夫還重要?我又獨獨不喜歡這個唐晶,怪裏怪腔,目中無人,一副驕傲相,妳少跟她來往。」

  我跟阿萍說:「妳服侍先生吃飯、說我約了唐小姐。」

  母親悲哀地看著我:「子君,媽勸妳的話,妳只當耳邊風。」

  我把她送出門,「媽,妳最近的話也太多了一點。」

  我們下得樓來,司機剛巧回來,我將母親送了回家,自己到碧茜美容屋。

  化妝小姐見了我連忙迎出來,「史太太,這一邊。」

  我躺在美容椅上,舒出一口氣,真覺享受。女孩子在我臉上搓拿著按摩,我頓時心滿意足了。這時唐晶大概在開會吧,扯緊著笑容聚精會神,筆直地坐一個上午,下班一定要腰酸背疼,難怪有時看見唐晶,只覺她憔悴,一會兒非得勸勸她不可,何必為工作太賣力,早早地找個人嫁掉算了。

  「──史太太要不要試試我們新出的人參面膏?」

  我擺擺手說不要。

  溫暖的蒸氣噴在臉上怪受用的。

  只是這年頭做太太也不容易,家裡瑣事多,雖然唐晶老說:「做主婦大抵也不需要天才吧。」但運氣是絕對不能缺少的,不然唐晶如何在外頭熬了這十多年。

  做完了臉我看看手錶,十一點三刻,洗頭倒又不夠時間了,不如到處逛逛。

  我重新化點妝,看上去容光煥發,緩步走到置地廣場,有時真怕來中環,人疊人地,個個像無頭蒼蠅,碰來碰去,若真的這麼趕時間,為什麼不早些出門呢?

  滿街都是那些賺千兒兩千的男女,美好的青春浪費在老板的面色、打字聲與飯盒子中,應該是值得同情的,但誰關心呢?

  我走進精品店裡,有人跟我打招呼:「史太太。」

  「哦,姜太太,可好?」連忙補一個微笑。

  「買衣服?」姜太太問道。

  「我是難得來看看,妳呢,妳是長住此地的吧?」我說。

  「我哪兒住得起?」

  「姜太太客氣了。」

  我挑了兩條開司咪呢長褲,讓店員替我把褲腳釘起。

  姜太太搭訕說:「反正買,挑時髦些的。」

  我笑著搖搖頭,「我是古老人,不喜款式。」有款式的衣服不大方。

  姜太太自己在試穿燈籠褲。

  我開出支票,約好售貨員下星期取衣服。

  「我先走一步了,姜太太。」

  「約了史醫生吃中飯?」她問。

  「不,約了朋友,」我笑,「不比姜先生跟妳恩愛呢。」

  她也笑。

  我步出精品店。

  聽人說姜先生不老實,喜歡聽歌,約會小歌星消夜之類,趣味真低。但又關我什麼事呢?

  我很愉快地找到預訂的桌子,剛叫了礦泉水,唐晶就來了。

  她一襲直裙、頭髮梳個髻,一副不含糊的事業女性模樣,我喝聲彩。

  「這麼摩登漂亮的女郎沒人追?」我笑。

  她一坐下就反駁,「我沒人追?妳別以為我肯陪妳吃午飯就是沒人追,連維朗尼加.周都有人追,妳擔心我?」

  我問:「我那個妹妹在中環到底混得怎麼樣了?」

  「最重要是她覺得快樂。」唐晶嘆口氣。

  我們要了簡單的食物。

  「最近好不好?」我不著邊際地問。

  「還活著,」唐晶說,「妳呢,照樣天天吃喝玩樂,做其醫生太太?」

  我抗議:「妳口氣善良點好不好?有一份職業也不見得對社會人民有大貢獻。」

  唐晶打量我,「真是的,咱們年紀也差不多,怎麼妳還似小雞似的,皮光肉滑,我看上去活脫脫一袋爛茶渣,享福的人到底不同。」

  「我享什麼福?」我叫起來,「況且妳也正美著呢。」

  「咱們別互相恭維了,大學畢業都十三年了。」唐晶笑。

  我唏噓。「妳知道今早女兒跟我說什麼?她問我她將來會不會有三十八吋的胸,一會兒我要陪她買胸罩去。」

  唐晶倒抽一口冷氣,「胸罩,我看著她出生的那小寶寶現在穿胸罩?」

  「十歲就穿了,」我沒那麼好氣。「現在天天有小男生等她上學呢。」

  「多驚人,老了,」唐晶萬念俱灰地揮著手。「真老了。」

  我咕嚕:「早結婚就是這點可怕。妳看,像我,大學剛畢業就匆匆步入教堂,一輩子就對牢一個男人,像他家奴才似的。」

  唐晶笑,「恐怕是言若有憾而已。我等都等不到這種機會。」

  「妳呢?我倒是不擔心我那妹子,她有點十三點,不知多享受人生,妳呢?何時肯靜下來找個對象?」

  唐晶喝一口咖啡,長嘆一聲。

  「如果有一件好婚事,將母親放逐到撒哈拉也值得。」她說。

  我白她一眼,「妳別太幽默。」

  「沒有對象呵,我這輩子都嫁不了啦。」她好不頹喪。

  「妳將就一點吧。」我勸她。

  唐晶搖搖頭,「子君,我到這種年齡還在挑丈夫,就不打算遷就了,這好比買鑽石手錶──妳幾時聽見女人選鑽石錶時態度將就的?」

  「什麼?」我睜大了眼睛,「丈夫好比鑽石錶?」

  唐晶笑:「對我來說,丈夫簡直就是鑽石錶──我現在什麼都有,衣食住行自給自足,且不愁沒有人陪,天天換個男伴都行,要嫁的話,自然嫁個理想的男人,斷斷不可以濫竽充數,最要緊要帶(戴)得出。」

  「見鬼!」我啐她。

  她爽朗地笑。

  我很懷疑她是否一貫這麼瀟灑,她也有傷心寂寞的時候吧?但忽然之間,我有點羨慕唐晶。多麼值得驕傲──衣食住行自給自足。一定是辛苦勞碌的結果,真能幹。

  「涓生對妳還好吧?」唐晶問。

  「他對我,一向沒話說。」

  唐晶點點頭,欲言還休的樣子。

  我安慰她,「放心,妳也會嫁到如意郎君。」

  唐晶看著腕上燦爛的勞力士金錶。「時間到了,我得回辦公室。」

  我惋惜說:「我戴這只金錶不好看,這個款式一定得高職婦女配用。」

  唐晶向我擠擠眼,「去找一份工作,為了好戴這只錶。」

  我與她分手。

  我看看時間,兩點一刻,安兒也就要放學了。下個月是涓生的生日,我打算送他一條鱷魚皮帶作禮物。羊毛出在羊身上。還不都是他的錢,表示點心意而已。

  選好皮帶,走到連卡佛,安兒挽著書包已在門口等我。她真是高大,才十二歲,只比我矮兩三吋,身材容貌都似十五歲。

  見到我迎上來,老氣橫秋地說:「又買東西給弟弟?」

  「怎麼見得?」我攏攏她的頭髮。

  「誰都知道史太太最疼愛兒子,因爸爸是獨生子,奶奶見媳婦頭胎生了女兒,曾經皺過眉頭,所以二胎得了兒子,便寵得像遲鈍兒似的。」

  「誰說的?」我笑罵,「嚼舌根。」

  「阿姨說的。」

  子群這十三點,什麼都跟孩子們說,真無聊。

  「她還講些什麼?」

  「阿姨說妳這十多年來享盡了福,五穀不分,又不圖上進,要當心點才好。」安兒說得背書似地滑溜。

  我心頭一震。看牢安兒。

  使我震驚的不是子群對我的妒意與詛咒。這些年來,子群在外浪落,恐怕也受夠了,她一向對我半真半假地譏諷有加,我早聽慣,懶得理會。

  使我害怕的是女兒聲音中的報復意味。

  這兩三年來我與她的距離越拉越遠,她成長得太快,我已無法追隨她的內心世界,不能夠捕捉她的心理狀況。她到底在想什麼?

  她怪我太愛她弟弟?我給她的時間不夠?

  我怔怔地看住她,這孩子長大了,她懂得太多,我應該怎樣再度爭取她的好感?

  我當下裝作若無其事地說:「妳阿姨老以為女人坐辦公室便是豐功偉績,其實做主婦何嘗不辛苦呢?」

  「是嗎?」沒料到安兒馬上反問,「妳辛苦嗎?我不覺得,我覺得妳除了喝茶逛街之外,什麼也沒做過。家裡的工夫是萍姐和美姬做的,錢是爸爸賺的,過年過節祖母與外婆都來幫忙,我們的功課有補習老師,爸爸自己照顧自己。媽媽,妳做過什麼?」

  我只覺得濁氣上湧,十二歲的孩子竟說出這種話來,我頓時喝道:「我至少生了妳出來!」

  百貨公司裡的售貨員都轉過頭來看我們母女。

  安兒聳聳肩,「每個女人都會生孩子。」

  我氣得發抖。

  「誰教妳說這些話的?」我喝問。安兒已經轉頭走掉了,我急步追出去,一晃眼就不見了她。

  司機把車子停在我跟前,我一咬牙上車,管她發什麼瘋,我先回家再說,今晚慢慢與她說清楚。

  到了家我的手猶自氣得發抖,阿萍來開門,我一眼看到涓生坐在客廳的中央。

  「咦,你怎麼在家?」我皺起眉頭問。

  涓生說:「我等妳,中飯時分等到現在。」

  「幹什麼?」我覺得蹊蹺。

  「我有話跟妳說,我記得我叫妳中午不要出去。」涓生一字一字說出來,仿佛生著非常大的氣。

  今天真是倒楣,每個人的脾氣都不好,拿著我來出氣。

  我解釋,「可是唐晶約了我──對了,我也有話要說,安兒這孩子瘋了──」

  「不,妳坐來下,聽我說。」涓生不耐煩。

  「什麼事?」我不悅,「你父親又要借錢了是不是,你告訴他,如今診所的房子與儀器都是分期付款買的,還有,我們現住的公寓,還欠銀行十多萬──」

  「妳聽我說好不好?」涓生暴喝一聲,眼睛睜得銅鈴般大。

  我呆住了,瞪住他。

  「我只有一句話說,妳聽清楚了,子君,我要離婚。」

  我的腦袋裡轟的一聲。「你說什麼?」我失聲,用手指著他,「史涓生,你說什麼?」

  「離婚,」涓生喃喃說:「子君,我決定同妳離婚。」

  我如遭晴天霹靂,退後兩步,跌坐在沙發裏。

  我的內心亂成一片,一點情緒都整理不出來,並不懂得說話,也不曉得是否應當發脾氣,我只是乾瞪著涓生。

  隔了很久,我告訴自己,惡夢,我在做惡夢,一向馴良,對我言聽計從的涓生,不會做傷害我的事情,這不是真的。

  涓生走過來,扶住我的雙肩。他張開口來,我聽得清清楚楚,他說:「子君,我已找好了律師,從今天起,我們正式分居,我已經收拾好,我要搬出去住了。」

  我接不上氣,茫然問:「你搬出去?你要搬到哪裡去?」

  「我搬到『她』家裏去。」

  「『她』是誰?」

  涓生訝然,「妳不知道?妳竟不知道我外頭有人?」

  「你──外頭有人?」我如被他當胸擊中一拳。

  涓生說:「天呀,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連安兒都知道,這孩子沒跟我說話有兩三個月了,妳竟然不曉得?我一直以為妳是裝的。」

  我漸漸覺得很疼,像一隻無形的手在挖我的心,我緩緩知道事情的真相,涓生外面有了女人──也許不止短時間了──全世界人都知道──獨獨我蒙在鼓裡──連十二歲的女兒都曉得──涓生要與我離婚──

  我狂叫了一聲,用手掩著耳朵,叫了一聲又一聲。

  涓生臉上露出厭惡的表情,他一聲不響地走進房內,出來的時候,他提著一隻衣箱。

  「你到哪裏去?」我顫聲問。「你不能走。」

  涓生放下衣箱,「子君,妳冷靜點,這件事我考慮良久,我不能再與妳共同生活,我不會虧待妳,明天再與妳詳談。」他說這番話像背書般流利。

  「天呀!」我叫,「這隻皮箱是我們蜜月時用的,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

  「媽媽,讓他走。」

  我轉頭,看見安兒站在我身後。

  「爸爸,你的話已經說完,你可以走了。」安兒堅定地面對她父親,「何必等著看媽媽失態?」

  涓生對于安兒有點忌憚,他低聲問:「妳不恨爸爸吧,安兒?」

  安兒頂撞他,「我恨不很你,你還關心嗎?你走吧,我會照顧媽媽的。」

  涓生咬咬牙,一轉身開門出去了。

  阿萍與美姬手足無措地站在我們面前,臉色像是世界末日來臨似的。

  安兒沉下臉對她們說:「妳們快去做事,萍姐,倒杯熱茶給太太。」

  我跟自己說:「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腦袋一片混沌,我順手抓住了安兒的手,當女兒像浮泡似的。

  我無助地抬起頭看安兒,她澄清的眼睛漠無表情,薄嘴唇緊緊地抿著。

  我無力地說:「安兒,妳爸爸瘋了,去把奶奶找來,快,找奶奶來。」

  阿萍斟來了熱茶,被我用手一隔,一杯茶頓時倒翻在地。

  「媽媽,妳靜靜,找奶奶來是沒有用的,爸爸不要妳了。」安兒冷冰冰地說。

  他不要我了?我呆呆地想:這怎麼可能呢?去年結婚十二周年日,他才跟我說:「子君,我愛妳,即使要我重新追求妳,我也是願意的。」

  我的手簌簌抖,他不要我了?怎麼可能呢,他多年來沒有一點壞跡……

  阿萍又倒出茶來,我就安兒手喝了一口。

  安兒問我:「我找晶姨來好不好?」

  我點點頭:「好,妳找她來陪我。」

  安兒去了打電話,我定定神。

  他外頭有人?誰?連安兒都知道?到底是誰?

  安兒過來說:「晶姨說她馬上來。」

  我問:「安兒,妳爸爸的女朋友是誰?」

  安兒撇撇嘴,「是冷家清的母親。」

  「誰是冷家清?」

  「我的同學冷家清,去年聖誕節舞會我扮仙子,她扮魔鬼的那個。」

  我緩緩記憶起來,「冷家清的母親不是電影明星嗎?叫──」

  「辜玲玲。」安兒恨恨地說,「不要臉,見了爸爸就纏住他亂說話。」

  「電影明星?」我喃喃地說,「她搶了我的丈夫?」

  可恨我對辜玲玲一點印象也沒有,這些日子來我是怎麼搞的?連丈夫有外遇也不知道。

  涓生的日常生活並沒有不正常的地方。日間他在診所工作八小時,晚間有時出診,週末有時候到醫院做手術,十多年了,我不能尾隨他去行醫,夫妻一向講的是互相信任。

  我沒有做錯什麼呀,家裏大大小小的事從不要涓生擔心,他只需拿家用回來,要什麼有什麼,買房子裝修他從來沒操過心,都由我來奔波,到外地旅行,飛機票行李一應由我負責,孩子找名校,他父母生日擺壽宴,也都由我策劃,我做錯了什麼?

  到外頭應酬,我愉快和善得很,並沒有失禮於他,事實上每次去宴會回來,他總會說,「子君,今天晚上最美麗的女人便是妳。」我打扮得宜,操流利英語,也算是個標準太太,我做錯了什麼?我不懂。

  至於在家,我與涓生一向感情有交流,我亦是個大學生,他雖然是個醫生,配他也有餘,不至失禮,到底是什麼地方出了毛病?

  我呆呆地從頭想到尾,還是不明白,涓生掛牌出來行醫,還是最近這三年的事,我跟他住在醫院宿舍也足足住了十年,生活也不算得豪華,身邊總共只一個阿萍幫手,自己年輕,帶著兩個孩子,很挨過一陣子,半夜起床餵奶自然不在話下,生安兒的時候,涓生當夜,直到第二天才到醫院來看我,陣痛時還不是一個人熬著。

  就算我現在有司機有傭人,事前也花過一片心血,也是我應該得到的,況且涓生現在也不是百萬富翁,剛向銀行貸款創業……

  而他不要我了。

  他簡簡單單、清爽磊落地跟我說:「子君,我要同妳離婚。」然後就收拾好皮箱行李,提起來,開門就走掉了。

  他搬去同她住。

  十多年的夫妻,恩愛情義,就此一筆勾銷。

  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我身上?看別人離離合合,習以為常,但怎麼會發生在我身上?

  安兒推我一下,「媽媽,妳說話呀。」她的聲音有點驚恐。

  我回過神來。我的女兒才十二歲,兒子才八歲,我以後的日子適應麼,叫我怎麼過?我如墜下無底深淵,身體飄飄蕩蕩,七魂三魄悠悠,無主孤魂似的空洞洞。

  忽然我想起,四點半了,平兒呢,他哪裏去了?怎麼沒放學回來。

  「平兒呢?」我顫聲問道。「平兒到奶奶家去玩。」安兒答道。

  「呵。」我應了一聲。涓生連女兒跟兒子都不要了。

  他多麼疼這兩個孩子,那時親自替嬰孩換尿布,他怎麼會捨得骨肉分離?

  一切一切因素加在一起,涓生離開這個家庭是不可能的事,他不至於糊塗到這個地步。

  他只是嚇我的,我得罪了他,約好了陪他吃午飯又跑去見唐晶,他生氣了,故此來這麼一招,一定是這樣的。

  但隨即連我自己也不相信有這樣的事,只因我沒陪他吃午飯?

  我慢慢明白過來,涓生變心了,我那好丈夫已經投入別人的懷抱,一切已經成過去,從此他再也不關心我的喜怒哀樂,他看不到遙遠的眼淚。

  我的目光投向窗外,今天與昨天沒有什麼兩樣,是一個陽光普照的冬日,快聖誕了,但是南國的冬天往往只能加一件毛衣,令人啼笑皆非。

  今天我還興致勃勃地出去吃飯聊天購物,回到家裡,已經成了棄婦。

  太快了,涓生連一次警告也不給我,就算他不滿我,也應該告訴一聲,好讓我改造。

  他竟說走就走,連地址電話都沒留一個,如此戲劇化,提起箱子就跑掉。

  我罪不至此,他不能這樣對我。

  彷徨慌張之後,跟著來的是憤怒了。

  我要與他說個明白,我不能死不瞑目。

  我「霍」地站起來。

  安兒跑去開門,是唐晶來了。

  「什麼事?安兒,」唐晶安慰她,「別怕,有我一到,百病消散,妳母親最聽我的。」

  「唐晶。」我悲苦地看著她。

  「子君,妳怎麼面如死灰?」她驚問,「剛才不還是好好的?」

  「唐晶,涓生收拾行李走了,他決定與我離婚。」

  「妳先坐下,」唐晶鎮靜地說,「慢慢說。」她聽了這消息絲毫不感意外。

  我瞪著她,「是那個電影明星辜玲玲。」

  唐晶點點頭。

  「妳早知道了?」我絕望地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唐晶靜靜地說:「子君,真的幾乎每人都知道,史涓生與辜玲玲早在一年前就認識,出雙入對也不止大半年,怎麼就妳一人蒙在鼓裡?」

  我如墮入冰窖裡似的。

  「人人只當妳心裏明白,故意忍耐不出聲,變本加厲地買最貴的衣料來發洩。老實說,涓生跟我不止一次談論過這問題了。」

  「妳為什麼不告訴我?嗄?」我扭著唐晶不放。「妳為什麼不告訴我?」

  唐晶將我按在椅子裏。「以妳這樣的性格,早知也無用,一樣的手足無措。」

  我怔怔地落下淚來。

  「……我沒有做錯什麼呀。」我說。

  唐晶嘆口氣,老實不客氣地說:「錯是一定有的,世上有幾個人願意認錯呢?自然都是挑別人不對。」

  唐晶說:「跳探戈需要兩個人,不見得全是史涓生的不是。」

  「妳……唐晶,妳竟不幫──」

  「我當然幫妳,就是為了要幫妳,所以才要妳認清事實真相,妳的生命長得很,沒有人為離婚而死,妳還要為將來的日子打算。」

  我歇斯底裡地叫了起來:「離婚?誰說我要離婚?不不,我決不離婚。」

  安兒含淚看著我。

  唐晶說:「安兒,妳回房去,這裏有我。」

  我哭道:「妳們都是欺侮我的,我今年都三十三歲了,離了婚妳叫我往哪裡去?我無論如何不離婚。」

  我伏在唐晶的肩膀上痛哭起來。

  唐晶不出聲,任由我哭。

  隔了很久很久,她說:「恐怕妳不肯離婚,也沒有用呢。」

  我抹乾眼淚,天已經黑了。

  我問唐晶,「涓生就這樣,永遠不回來了?以後的日子我怎麼過?就這麼一個人哭著等天黑?」

  太可怕了,一天又一天,我沉寂地坐在這裡,盼望他回心轉意,太可怕了。

  這令我想起多年之前,當我還是個小學生,因故留堂,偌大的課室裡只有我同老師兩個人,天色漸漸黑下來,我伏在書桌抄寫著一百遍「我不再亂扔廢紙」,想哭又哭不出來,又氣又急,喉嚨裡像塞滿了砂石似的。

  從那時開始,我對黃昏便存有恐懼症,下了課或下了班總是匆匆趕回家,直到結了婚,孩子出世後,一切才淡忘。

  現在這種感覺又回來了。

  自從結婚以來,我還未曾試過獨眠,涓生去美國開三天會議也要帶著我。

  唐晶在那邊吩咐傭人做雞湯麵,我看著空洞的客廳,開始承認這是個事實,涓生離開我了,他活得很好很健康,但他的心已變。

  此一時也被一時也,涓生以前說過的話都煙消雲散,算不得數,從今以後,他要另覓新生,而我,我必須要在這個瓦礫場裡活下去。

  我重重吞了一口涎沫。

  我會活得下去嗎?

  生命中沒有涓生,這一大片空白,如何填補?

  我只是一個平凡普通的女人,我不比唐晶,管著手下三十多個人,她一顰一笑都舉足輕重,領了月薪愛怎麼花就怎麼花,我多年來依靠涓生,自己根本站不起來。

  唐晶喚我,「子君,過來吃點東西。萍姐,開亮所有的燈,我最討厭烏燈黑火。」

  我坐到飯桌前。

  唐晶拍拍我的肩膀,「子君,妳不會令我失望,妳的勇氣回來了,是不是?在大學時妳是我們之間最倔強的,為了試卷分數錯誤吵到系主任那裡去,記得嗎?一切要理智沉著地應付,我也懂得說時容易做時難,但妳是個大學生,妳的本事只不過擱下生疏了,妳與一般無知婦孺不同,子君──」她忽然有點哽咽。

  我轉頭叫安兒:「安兒,過來吃飯。」

  安兒看我一眼,取起筷子,撥了兩下麵,又放下筷子。

  「打個電話催平兒回來。」我說:「明天他還要上學,到奶奶家就玩瘋了,功課也不知做了沒有。」

  安兒答:「是。」

  我麻木著心,麻木著面孔,低著頭吃麵。

  唐晶咳嗽一聲。「要不要我今天睡在這裡?」

  我低聲說:「不用,妳陪不了一百個晚上,我要妳幫忙的地方很多,但並不是今晚。」

  「好。」她點點頭。「好。」

  安兒回來說:「媽媽,司機現在接平兒回來。」

  我對安兒說:「妳爸爸走了。」

  「我知道。」她不屑地說。

  「答應媽媽,無論發生什麼,妳照樣乖乖地上學,知道沒有?」我說。

  安兒點點頭,「妳呢?」她問我,「媽媽,妳會不會好好地做媽媽?」

  我呆一呆,緩緩地伸手掠一掠頭髮。「我會的。」

  安兒露出一絲微笑。

  唐晶說:「安兒乖孩子,做功課休息,這裡沒妳的事了。」

  「我們──仍然住這裡嗎?」安兒猶疑地問。

  「是的,」唐晶代我說,「一切都照常,只是爸爸不會每天回來,他也許一星期回來兩三次。」

  安兒再看我一眼,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我對唐晶說:「明天我會找涓生出來商討細節。」我疲倦地坐下來,「妳回去吧,唐晶,謝謝妳。」

  唐晶欲言又止。

  我等她開門。

  唐晶終於說:「子君,妳明明是一個識大體有智慧的女人,為什麼在涓生面前,尤其是最近這幾年,處處表現得像一個無知的小女人?」

  我看著她,不知從何說起。

  隔了一會兒我說:「唐晶,我跟妳講過,做太太也不好做,妳總不相信,我們在老板面前,何嘗不是隨他搓圓捏扁,丈夫要我笨,我只好笨。」

  唐晶搖搖頭,表示不明白,她取起手袋想走,又不放心,她看著我。

  「妳怕我做傻事,會自殺?」我問。

  她歎一口氣,「我明天來看妳。」

  我說:「好的。」

  阿萍送走了她。

  我一個人坐在客廳中,過了很久,才去淋浴,在蓮蓬頭下,脖子像僵了似的,不易轉動。

  我有我的責任,我不能因此崩潰下來,我還有平安兩兒,他們仍然需要我。

  水籠頭開得太熱了,渾身皮膚淋得粉紅色,我卻有種額外潔淨的感覺,換上睡衣,平兒被司機接了回家。

  我不動聲色,叫美姬替他整理書包及服侍他睡覺。

  平兒臨睡之前總要與我說話。

  「媽媽,讓我們溫存一會兒。」他會說。

  胖胖的腦袋藏在我身上起碼三十分鐘,睜著圓圓的眼睛告訴我,今天學校裡發生了什麼大事,誰的校服不乾淨,誰的筆記忘了帶。

  今天我對平兒心不在焉。我在檢討自己。

  安兒說得對,我是偏心,對平兒,我真的整顆心交了給他。這孩子對我一笑,我渾身就溶解下來。我不是不愛女兒,卻一是一,二是二。

  這一切在安兒眼中,是很不公平的吧?以前我就是沒想到過。

  平兒的出生對我來說太重要,我對母親說:「若他不是個男孩,真不知要生到幾時去。」因此他成了我的命根。

  涓生是個獨子。

  但是平兒並沒有為我們的婚姻帶來太久的幸福。

  我看到平兒入睡,才拖著勞累的身子入房。

  電話鈴響了。

  我取起話筒。

  是涓生。

  他似乎有點哽咽,「孩子們睡了嗎?」他還有點良知。

  我答:「睡了。」

  「子君,我對不起妳。」他說,「但是我不能放棄愛情,子君,我以前愛過妳,現在我愛上了別人,我不得不離妳而去,求妳原諒我。」

  不知怎地,我聽了涓生這種話,只覺啼笑皆非,這是什麼話?這是九流文藝言情小說中男主角的對白,這種淺薄肉麻的話他是怎麼說得出口的,史涓生,你是堂堂一個西醫,史涓生,你瘋了。

  我只覺得我並不認識這個滑稽荒謬的男人,所以竟沒有表現得失態來。

  我靜靜問:「你戀愛了,所以要全心全意地拋妻離子地去追求個人的享樂,婚姻對你只是一種束縛,可是這樣?」

  他在那邊沉默了很久,然後說:「子君,我實在迫不得已,子君,她叫我離婚──」

  我長長嘆息一聲。

  「你就這樣一走了之?還有很多事要解決的呢。」我說,「孩子們呢?兩人名下的財產呢?你就這樣不回來了?」

  「我們,我們明天在嘉麗咖啡廳見面。」

  我喝一聲:「誰跟你扮演電影劇情。明天中午我在家等你,你愛來不來的,你要演戲,別找我做配角。」我摔下話筒。

  我發覺自己氣得簌簌發抖。

  涓生一向懦弱,拿不定主意,買層公寓都被經紀欺侮,一向由我撐腰,日子久了,我活脫脫便是個兇婆子,他是老好人。

  好了,現在他另外找到為他出頭的人了,不需要我了。

  我坐在床邊,對著床頭燈,作不了聲,偌大一張床,怎麼睡呢?

  我根本沒有獨個兒睡過一張床,兒時與母親擠著睡,子群出生便與子群睡,嫁到史家名正言順與丈夫睡。開始時涓生有鼻鼾,我失眠,現在聽不到他那種有節奏的呼嚕呼嚕,我反而睡不著。

  天下的棄婦不止我一個人,她們都是孤枕獨眠,還有似唐晶般的單身女子,她也不見得夜夜笙歌,到街上胡亂扯個男人回來伴眠,我絕望地想,我總得習慣下來。

  我害怕,一隻石英鬧鐘嗒嗒地響,我喉頭乾涸,無法成眠,家中一向沒有安眠藥,涓生從不贊成將藥帶回家來。

  正在這時候,房門被輕輕推開。

  我問:「誰?」

  「媽媽,是我,我睡不著。」是安兒。

  我說:「過來跟媽媽睡。」

  「媽媽,」她鑽進被窩,「媽媽,以後我們會怎麼樣?」

  我聽見自己堅定地說:「不怎麼樣,照以前一樣的生活。快睡吧,明天還要上學。」

  安兒似乎放心了。

  我伸手熄了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