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我筋疲力盡地向安兒解釋,這不關冷家清的事。
安兒似乎有點明白,像她那樣年紀的孩子,事事似懂非懂,很難說。
傍晚,史涓生的電話到了。
我知道他找我為什麼。那女人一定吐盡苦水。
取過電話我就冷冷的先發制人:「是的,我們的女兒揍了她的女兒。史涓生,你聽著:史安兒姓史,有你一半血液,冷家清與你絲毫沒有關係,你若說一句叫我聽不順耳的話,我帶了兩個孩子走得無影無蹤,你別藉故行兇!」
他半晌說不出話來。
「要報警是不是?去報呀,你慫恿她抓你的女兒去坐牢呀!」我狀欲潑婦,一口咬實涓生不放。
「……」
安兒在一旁將頭靠在我肩膀上,雙眼中全是感激。
涓生在那邊終於嘆口氣。「妳知道冷家的孩子也是無辜的。」
我說:「她再無辜,輪不到你出來替她說話,一切都是你引起的,安兒為這件事要轉校。」
「我也知道安兒心裡不舒服──」
「你已經不要這個家了,我們好,不用你稱讚,我們淪落,亦不用你嗟歎。」
「孩子仍然是我的孩子。」他說。「妳告訴安兒,明天我來看她。」他掛了電話。
我的心沉重。
這時候平兒拿著漫畫書走出來,很興奮地說:「媽媽,媽媽,我發現了新大陸。」
我強顏歡笑。「是嗎,快快告訴我聽,發現了什麼。」
「媽媽,Q太郎與叮噹是同一個人畫的。」他一本正經地說。
我作佩服狀。「呵,是嗎,多麼細緻的觀察力,」我眼淚往肚子裡流。「你喜歡哪一個呢?」
「我現在喜歡叮噹,以前我也喜歡Q太郎。」平兒搖頭晃腦地說。
我一震:「為什麼,為什麼你不再喜歡Q太郎。」
平兒搔搔頭,想很久。「不知道。」
我問。「是不是看厭了?」
「對,」平兒恍然大悟。「看厭了。」
我長嘆一聲。「平兒、安兒,媽媽要靜一會兒。」
我走進房間,將自己關著良久。
下午與唐晶出去找房子。我們託經紀辦,並沒有花太大的勁,小型公寓每層都差不多樣子,六七百呎,小小的房間便於打通,浴間對著客廳,廚房只夠一個人轉身。
我不介意地方小,越小越好,一個人住那麼大的地方,空谷迴音,多麼可怕。
我忍不住將上午的事向唐晶傾訴著。
唐品說我應付得很得體。
我滔滔地發著牢騷,唐晶打斷我──「超過十分鐘了。」
「什麼?」我不明白。
「每天只准訴苦十分鐘,」她笑。「妳不能沉緬在痛苦的海洋中,當作一種享受,朋友的耳朵耐力有限,請原諒。」
我頓時啞口無言,懷著一肚子委屈,傻傻地呆視她。
唐晶柔聲地說:「天下不幸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妳不是特權分子,妳若不信,我就推薦妳買本《駱駝祥子》或是《文革實錄》來瞧瞧。」
我低下頭,回味著她的話。
「──這間屋子方向不錯,」她轉頭跟經紀說:「只是請你跟屋主說:裝修我們不要,看他是否願意減一兩萬。」
經紀唯唯諾諾。
唐晶問我。「不錯,是不是?叫史涓生付錢吧。」
「什麼價錢?」我問。
「五十二萬。十六年期。」經紀說。
我苦笑。「夠了,到那個時候我早就死了。」
「妳放心,死不了。」唐晶坐在空屋子的地板上,盤起腿。
在陽光下,她的臉上有一層晶瑩的光采,那麼愉快,那麼自然,她雙眼中有三分倔強,三分嘲弄,三分美麗,還有一分挑逗。她是永不言輸的,奮鬥到老。
我覺得慚愧,握緊拳頭。我的力氣呢?我的精神呢?
經紀說:「唐小姐。妳若看中,就放一點定金。」
唐晶簽出支票,一切是她的主意,我唯命是從。
她說:「地段是差一點兒,勝在價錢便宜,算了。」
她搭著我的肩膀離開那層公寓。
我也沒向她道謝,在門口分手,各自返家。
子群知道我新居的地段,馬上發表意見。
「妳怎麼住到美孚去?貪什麼好?穿著睡衣下樓吃餛飩麵還是怎麼的?告訴妳,男人一聽見妳住那種地方,嫌遠,連接送都不願,這是誰的餿主意?八成是唐晶,是不是?」
我冷冷地問:「依妳說,該怎地?」
「史涓生既然給妳五十萬,妳就拿來租房子住,把自己打扮漂漂亮亮,再釣大金龜,到時不愁穿不愁吃。」
「是嗎?」我看著她。「妳呢,妳怎麼沒釣到?妳比我年輕,條件比我也好。」
她啞口無言,沒趣地住口。
子群住又一邨,租了人家舊房子的一間尾房,很受二房東的氣,夜歸開一盞門燈也不准,但她情願把薪水供一部日本跑車在街上飛馳,充大頭鬼,人各有志,閒時告訴那些牛鬼蛇神:「我住在又一邨。」
這次走出來,我還打著有男人追的主意不成?只要活下來、活得健康,已是我最大的宗旨。
五十萬有多少?如果沒有進帳,不用很奢侈,花一年也就光光的,以後我還活不活下去?
子群的意見簡直可以置之不理。
第二天見到涓生,我毫不客氣,攤大手板問他要錢。
他問:「妳找到房子了?」
「五十二萬,請付現金支票。」
「子君──」他有點為難。
他猶疑了。
他會猶疑嗎?
「安兒打人的事……」
「我已經教訓過她,她被我掌嘴,還不夠嗎?」
「我想我還是把她送到外國去好。」涓生忽然說。
「什麼?才十二歲就送外國?」我愕然。「她又是女孩子,怎麼放心?」
「怕什麼,大不了做小洋人,」涓生笑。「現在流行到外國,妳問問她。」
「你是要遣走她,是不是?」我責問。
「妳別多心,子君,去不去由安兒自己,她也並不是兒童了。」
「事情一宗管一宗,我那屋價,你先給我再說。」
「子君,我只能給妳三十萬。」他忽然說。
「什麼?」
「子君,我算過了,我最近很緊,只能付妳三十萬,其餘一二十萬,分期付款,妳先向銀行貸款,以後我設法還妳。」
我倒抽一口冷氣。「我拿什麼錢來作分期付款?」
「我每個月還會付妳五千塊。」
「五千塊?那不是我的生活費用嗎?」
「妳最好省一點。或是……找工作做。」
我說:「如今的利息那麼高,史涓生,你說過會安置我的。」
涓生臉上出現厭惡的神情,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在想:這女人,我豢養她十多年,她眼中只有錢,現在與我討價還價,像在街市買菜一樣。
我沉默了,一顆心在滴血。
「……妳還有點首飾……」他說。
他聲音是這樣的陌生。我在幹什麼?向一個陌生人要錢,並且尚嫌少,子君呵子君,妳怎麼好意思。我根本不記得什麼時候認識過面前這個男人,我至愛的丈夫史涓生已死,我似已死。
我聽見我自己說:「好,三十萬就三十萬,餘數我自己設法。」
他見這麼爽快順利,連忙掏出支票簿,立刻開出張支票。
我麻木地接過。
「我也許還要送平兒安兒出去讀書,都是費用哪。」
我別轉頭,沒有回答,沒有落淚,史涓生站起來走了。
唐晶說得對,我並不是世上最不幸的,世上亦有很多女人,懷著破碎的心,如常地活著,我的當務之急是要把青山留著。
那夜我擁著平兒睡。
唐晶為這件事詫異。她並沒有批評史涓生。但是她說:「我知道有人趁妻子懷孕時遺棄她。」
後來我們在律師樓處簽屋契,餘款交銀行分期,分十年給,每個月四千六百。
我得找一份工作,養活自己。我能做什麼呢。
唐晶說:「首先,我要替妳偽造一份履歷表,沒有人會聘用一個坐在客廳中的太太。第二,請妳記住,只要肯學肯做,妳總捱得下去,打工並不需要天才。」
我只覺背後涼颼颼的,說不出彷徨。
唐晶微笑說:「誰生就的勞碌命?這世界像一個大馬戲班子,班主名叫『生活』,拿著皮鞭站在咱們背後使勁地抽打,逼咱們跳火圈、上刀山,妳敢不去嗎?皮鞭子響了,狠著勁咬緊牙關,也就上了。」
我默默聽著。這話雖然滑稽,但血淚交替。
唐晶伸出手。「歡迎妳加入我們的行列。」
我忽然開口:「唐晶,就彷彿數天之前,我與妳一起午飯,那時候我心中才跟自己說,高薪?一萬塊一個月又如何?叫我天天早上七點擠到中環,就算揀了錢就可以馬上走,我也懶得起床。妳說,唐晶,這是不是折墮?」說罷我竟然忍不住,仰面哈哈地笑起來。
輪到唐晶不出聲。
我解嘲地說:「唐晶,子群說得對,沒有一生一世的事,我的福氣滿了。」
找工作這一關最難過,我不能事事靠唐晶。攤開南華早報聘請欄,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薪水這麼低,堂堂大學生才三千多底薪,雖然說機會好有前景,升得快,但從底層到升職,簡直是一篇血淚史,我還沒開始,心底已經慌了。
要不去教書吧,人事比較簡單。
唐晶說:「天下沒有安樂土,哪裡都一樣難。」
「別先把我嚇窒了。」我強笑。
她幫我選的盡是大機構的工作,我問為什麼,她說:「山高皇帝遠,好處多著呢,總比到小地方去做的好;老闆老闆娘自己都一腳踢,烏眼雞以的盯著伙計,上多次廁所也不行,賺那種薪水,真陰功。」
「人事複雜,我應付不了。」
「兩個人更複雜,妳看妳跟史涓生。」
我持著真文憑與假履歷去見工,一進接見室,雙腿直抖顫,太窩囊了。
唐晶早就囑咐我,見什麼職位,回答什麼問題,事前就像我跟平兒、安兒溫習功課考名校幼稚園似地惡補,我幾乎沒哭出來。唐晶一直那麼樂觀與滑稽,她說:「不要緊,子君,妳長得好看,老闆一下子就感動了,此刻外頭的女職員都像一把掃把倒轉頭插,妳多多少少有點機會。」
在履歷表中,我曾在海外任過好一陣子的公關主任,唐晶甚至弄來前僱主的推薦書,太有辦法了,像個女太保。
見工完畢,房子也裝修妥當。
史涓生與我約好時間到律師處簽名。
我大筆一揮,便與他結束十多年夫婦關係。
從此以後我六親無靠。
當夜我收拾衣物搬出去,安兒很能夠幫忙,冷靜地替我摺疊衣服。
舊衣服最能喚起回憶,什麼裙子在那些場合穿過,哪件襯衫他說過好看……我蒼白著臉。
安兒說:「爸爸來過,回我是否願往外國唸書。」
「妳想不想去?」
「頗想。」
「妳現在中學一年,不太早一點嗎?」
「早一點去習慣,考大學容易。」她的語氣完全像個大人。
「妳對家一點留戀也沒有?」
「沒有媽媽的家,怎麼能算是家呢?」
我點點頭。「妳與父親商量吧,他不愁沒有費用支持妳。」
「弟弟怎麼辦?」安兒忍不住問。
「祖父祖母明天就搬進來。」
「媽媽,妳與父親,還能維持朋友關係嗎?很多人說夫妻離婚後反而成為好朋友。」她公然和我談論男女關係。
「騙妳的。」
「媽媽,我會時時來看妳。」
我將她擁在懷內。
我可以看到我的前路,路是有的,可惜崎嶇一點,佈滿荊棘,走過去難免會頭破血流,尚有許多看不見的陷阱引我失足,一下子就晚節不保,但又非走不可。
又想起看過的一本書,叫《飛狐外傳》,書中一位婦人的丈夫遭仇家毒手,她引刀自刎殉夫,臨死時說:這樣我就少吃三十年的苦了。
當時我很佩服這種氣概。今夜我坐在新公寓的房間內,跟自己說:子君,若果妳有勇氣的話,也可以效法這位胡夫人,那就少吃三十年的苦了。何必再出去找工作開始「新」生活,從頭奮鬥呢。
我以手緊緊的按住自己的臉,不讓自己想下去。
太懦弱了。
太懦弱了。
唐晶的解釋是:「無論什麼人,在環境困難的時候,都會想到死。這是正常的心理反應,但不應常久持續,死是很浪漫的,故此有點吸引力,然而我是一個踏實的人,我只想:『如何改良環境?』」
過了幾天,事情有了進一步的變,更促使我好好活下去。
星期六醒來,非常冷清,不知做什麼好,接到一個電話,是服裝公司打來的。
「──史太太,妳的兩條褲子已經改好,若再不來取,快天熱了,我們一直沒跟妳聯絡上,妳搬家忙吧。」
我猛地想起來,可不是有麼一回事。可是……我現在還要這麼貴的衣服來幹什麼?我已失去我的身分。
「史太太?」
「好,我一有空馬上來取。」
不久便會有旁的姜太太、李太太跑到店裡去閒聊:「史太太跟史醫生分開了,她不會再來妳麼店買東西。」一陣嘻笑。
我知道,因為我曾經嘻笑過別人。我低著頭沉思良久。
一會兒安兒下課會來看我,我還是準備一下吧。
我到樓下超級市場買做菜的作料,走過報手攤,眼睛一瞄,頓時愕住了。
一本暢銷的祕聞周刊封面並排兩個人頭,咦,這不是史涓生嗎?我懷疑我看錯了,走近一點,果然是史涓生。他身旁的是辜玲玲。
真要命,怎麼做起封面來了,我心沉下去,連忙掏出零錢,買了一本。
封面鮮紅的大字標題:辜玲玲找到第二個春天,史醫生言聽計從,不顧外來阻礙。
在電梯裡我就打開內頁。辜玲玲與史涓生相依偎的坐在一張沙發上拍照留念,兩人緊握著雙手,笑得合不攏嘴。
辜玲玲告訴記者:「他與前妻感情分裂已有好幾年,剛巧我亦離婚,兩個傷心人走在一起,又談得攏,感情進展得極快。」
傷心人?史涓生是傷心人?那我是什麼人?我氣得瑟瑟發抖。
到了家,什麼也顧不得,坐下來先奇文共賞。
她又說:「史醫生根本得不到家庭溫暖,我跟他打件毛衣,他就感動得哭,由此可知他的婚姻生活慘到什麼程度,根本有名無實,外界傳我破壞人家家庭幸福,根本沒有可能,如果身為人妻,只顧打牌逛街,後果自負。」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個女人!天下的風光都叫她佔盡了。
最後她說:「我與史醫生訂於一年後結婚,婚後退出影壇。」
記者便祝她與史涓生白頭到老,永遠快樂。
我受不了這樣的刺激,也不覺得如何傷心,只是氣,氣得呼吸都不淨勻,眼睛都花了。
電話鈴響,我取過接聽,是唐晶找我。
我一句都說不出話來。
唐晶在那邊說:「假如妳沒有買祕聞雜誌,千萬別買,假如已經買了,把它扔掉,千萬不要看。」
「我買了,也看了。」我顫聲說。
「那麼忘記它。」
「我也可以開記者招待會呀。」我說:「憑什麼任她一面之詞,大肆風光?」
「呵,歡迎之至,我已經可以看到標題,下一期的祕聞雜誌大字:史醫生前妻招待記者,反擊辜玲玲蓄意破壞家庭幸福……」
我氣白臉。「我應該怎麼辦?」我反問:「忍氣吞聲?」
「子君,人家給妳氣受,就是想妳不高興,妳又何必滿足他人慾望?」
「史涓生為什麼這樣傷害我?」
「控訴控訴控訴,」唐晶說:「真要命。」
我尖叫起來:「別吊兒郎當的對我好不好?」
她沉默。
我哭泣。「對不起,唐晶。」
「妳又哭?」唐晶嘆道:「我勸妳裝聾作啞,不要再追究這件事,妳若開記者招待會,那才真的吃虧呢。」
「天下沒有公理嘛。」
「這種小事也牽涉到公理嗎?」她反問:「將祕聞周刊扔到垃圾筒裡不就完了?」
「可是史涓生是愛過我的。」
「史涓生這個人已經在妳的生命裡淡出。」
我仍激動。
「給妳自己一點時間,子君,時間長一點妳就會忘記。」她嘆口氣。「我只能這麼說。」
「沒有人能夠幫我。」我失望地埋怨。
「做人真是寂寞,妳說得對,子君,沒有人能夠幫我們,以前小時候,我也曾擁有過偶像,後來我發覺,我最崇拜的人,是我自己。」唐晶說。
「只有我會幫助自己度過一山又一山,克服一次又一次難關。」唐晶說。
我有一點點明白。
門鈴響。
我說:「安兒來看我,我們再聯絡吧。」
我連忙揩乾眼淚去開門。安兒臉色蒼白。
一進門她就說:「媽媽,我決定到加拿大讀書。」
「為什麼?」
她自身後取出一本祕聞周刊。「老師同學都看過了,說些很不堪入耳的話,我無顏再在這間學校讀下去。」
「能瞞得了多久?」她似一個大人般盤問我。「他們兩個這麼明目張膽。」
我咬咬牙關。「好,就這麼辦。」
「媽媽,冷家清哭得很厲害,她說她父親罵她母親貪慕虛榮,不給他留一點面子。」
「妳跟冷家清不是在打架後已經不講話了嗎?」
安兒說:「她也很可憐,都說她是油瓶。媽媽,我與弟弟會不會做油瓶?」
「絕無可能,妳媽媽不會改嫁的。」
「我約好爸爸下午在家商量到加拿大的事。」安兒說。
「妳想怎麼做,妳與他直接說。」
「媽媽,我實在不太想跟他說話,他都不像爸爸了。」
「他仍然是很愛妳們的。」
「但是他欺侮妳。」
「我與妳們姊弟不同,不能相提並論,將來妳會明白的。」
「我想去加拿大寄宿學校,」安兒有一絲神往。「中學畢業,就十六歲了,十六歲好不好算大人?」
「算,」我笑笑。「三十八吋的大胸脯。」
安兒羞,用手掩著臉笑。
安兒回家後,我把祕聞周刊燒掉。
當天晚上,我故意不去看平兒,讓他與祖父母作伴。
晚上我看書,唐晶借我一本《駱駝祥子》,唐晶對這本書的評語是:「人的伸縮性真強,能在祥子那樣的環境中活到老死,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我越讀心境越沉重。
半夜十二點半,電話鈴響。
誰?孩子們?我跳起來接聽,公寓房子雖然狹小,午夜鈴聲也驚心動魄。
「喂?」
「史太太?」陌生的聲音。
「誰?」我詫異。
「史太太,我是冷未央。」
「什麼?」我說:「搭錯線。」
「史太太,喂喂,我是辜玲玲的丈夫。」
「啊?」我心覺得蹊蹺。「什麼事?」
「史太太,妳看到祕聞周刊了吧?」那邊很憤慨。
「怎麼樣?」我警惕起來。
「我與妳應當聯合起來,招待記者,揭發那一對狗男女的陰私。」他說得慷慨激昂。
「什麼?誰是狗男女?我不明白,請你以後別再打這個電話,否則的話,我報派出所。」我立即收線。
我與妳──他說。
我與他?我馬上想起他躬著背哈著腰的垃圾相,我與這個老頭?咱們幾時站在一條線上了?我與這種人難道可以算是天涯淪落人?
我大笑起來!我與他!
笑完之後,心中暢快得多。
唐晶說得對,黑白與之間還有許多深深淺淺的灰色。今天輪到我做犧牲者,然而在辜冷的關係中,辜玲玲何嘗不是犧牲者。
我睡熟了,因為我要活得更好。
第二天等不及趕去看平兒。
平兒在搭積木,伊祖母看見我訕訕地,我很大方地招呼。
令我失望的是平兒,他抬起頭,只叫聲「媽媽」,然後又使勁的玩他的新積木。
才幾天他就忘了我了,我還以為這孩子沒我不行呢。真令人倒抽一口冷氣。
想想也有點安慰,也許史涓生對我來說,也就是這樣,開頭以為沒有他不能活,後來混一陣,也就渾渾噩噩的過。
我悄悄問阿萍:「弟弟不吵?」
阿萍答:「他祖母待他如珠如寶,他自然不吵了。」
我略略放心。「先生有沒有回來?」
「天天回來看弟弟,那女人也跟著來。」
「呵。」
「老爺奶奶不喜歡她,嫌她有油瓶,但她是她真懂得討好,日日在家燉了湯,親手提來給奶奶喝,奶奶叫我倒倒掉,我倒得個快,誰知那日她叫我取碗來,硬是求老爺喝。」
「喝得是什麼湯?」我問。
「水魚湯。」
她為什麼不燉鹿尾羓湯。
「今天會來嗎?」
「來,怎麼不來,來之前先打電話來,萍姐長萍姐短的喚我。」
「妳當心,等老爺奶奶給她好臉色,妳就該捲舖蓋了,別以為換了朝代妳照樣混得下去。」
「太太還有心情說笑話。」阿萍抱怨。
我輕輕嘆口氣,我總不能哭呀。
「弟弟叫她什麼?」
「那天我聽了那女人哄弟弟叫她媽媽,奶奶滿臉不悅地說;『妳又不是沒有孩子,大把人叫妳媽,他有自己的娘,混叫什麼?』」
我心中一陣感激,奶奶倒是很明事理,別的不要緊,平兒是我寶貝,一旦叫起別的女人「媽媽」來,我受不住。
坐了半晌,茶也喝過,點心也吃過,只好站起來走人。
四點多點鐘在路邊等計程車,半晌也沒一輛,計程車司機用一塊爛布遮著小紅旗,「交更」,他們說。
我很徬徨,彷彿記憶中是有這麼一回事,報紙上也報導過,很為市民詬病,但我住在這個城市三十多年,還是第一次遇上。
越站越累,我很害怕,我一種淪落異鄉返不得家的感覺。
一輛空車停下來,數十人擠上去爭著開車門,一點秩序與禮貌都沒有。
我急了,看看腕錶,快五點,連忙到熟稔的店家去借電話,搖到唐晶那裡。
從搭不到車到找地方安身,我所可倚托的,也只有唐晶。我苦笑,倒是省事。
電話接通,女祕書說:「唐小姐開會。」
死了。
「咦,唐小姐出來了,請妳等等。」
「誰?」是唐晶。
「我是子君,我搭不到車,淪落街頭,妳來送我一送吧。」
她哈哈大笑。「子君,妳也有今日,太痛快了,簡直皇天有眼,妳在經緯幾度?我來就是。」
我啼笑皆非。「九龍塘舊家,妳來慣來熟的。」
「廿分鐘後見。」
我掛了電話,又足足等三十分鐘,唐晶的小小日本車總算駕到,我但覺腰痠背痛,中年婦女的症候一下子併發出來。
我上車,鬆口氣。
唐晶還在笑。「我記得妳,子君,以前司機開車子,若不是恰恰停在妳的面前,妳馬上板起臉孔,睬也不睬,非讓司機開後車,倒退到妳面前不可。當時我就想:這小女人恁地刁鑽,何德何能,膽敢這麼放肆?好了,話沒說完,果然折墜,嘩,大快人心。」
我忘了罵唐晶幸災樂禍,只是吃驚。
是嗎?這是我的所作所為?我真得擺過這種架子?
我怵然而驚,太離譜了。
「到家啦。」
「十五分鐘的車程,等足九十分鐘的車。」我咕噥。
「妳總算嚐到小市民的苦頭。」唐晶仍笑吟吟。
我恨起來詛咒她:「因妳這張嘴,祝妳一輩子當老姑婆。」
她並不怕,反而說我:「喲,發爛爪。」
「上來陪陪我。」我說道。
「長貧難顧,」她說:「妳還是陪自己吧,老舍看完,看我推薦的魯迅,本小姐還要超時工作。」她匆匆開車離去。
我吁出一口氣,沒奈何。
冷清清的公寓,再也沒有安兒平兒奔出來叫媽媽。
我索然無味,撐著頭想了半晌,是得找一個工作,像唐小姐那樣,忙個半死,回來一頭栽在床上,睡了再說,凡事想得太多是不行的。
我拾起魯迅的短篇小說集。唐小姐也真有一手,那麼緊張的工作,還看這麼多好書。我的時間用到什麼地方去了?不由得不慚愧。
打開第一篇,就看到涓生與子君這兩個名字,嚇一大跳,怎麼那麼巧?小說名叫《傷逝》,到結尾,涓生與子君分手,子君回去,死在家中。
我跟自己說:那是以前的子君,現在的子君不一樣,現在的子君,沒有涓生,也可以活生存。
我嘆一口氣。
電話鈴響,我自小說的境界走出來,有點迷茫,我接過話筒,是涓生。
史涓生,連姓名都一樣。一無是處的書生。
他也不稱呼我,開口就說:「我與安兒談過,她願意去加拿大,我正在替她找一間好的寄宿學校,開學時我會同她一起去入學。」
我有點放心,他始終重視骨肉。
「要去就下個月去。」
「這麼快?做插班生,有人肯收嗎?」我說。
「我會替她辦妥。」涓生說。
「衣服呢?那邊嚴寒。」
「不怕,我選的是溫哥華,很暖和,表舅住那邊,記得嗎?」
「那還比較好一點,」我說:「她到底還小。」
「詳細情形再聯絡吧。」隔了一會兒他並沒有掛上電話。「妳在做什麼?」
「看小說。」
「誰的小說?」
我忍不住說:「魯迅的《傷逝》,男女主角的名字和我倆的一樣。」
涓生嘆口氣。「我跟妳說過這是巧合。」
「你跟我說過《傷逝》?」我詫異。
「妳忘了?子君,妳無心裝載。妳幾時聽過我說話?」
是嗎?我竟是那樣粗心的女人?涓生向我提到這篇小說?我一點記憶也沒有。
我詞窮。
「我們下次再聯絡。」涓生說。
我忽然依依不捨,我從來沒有與涓生談得這麼投機,因而不想放下話筒。
涓生也並沒有掛電話,我倆沉默良久。
終於還是我說:「再見。」很有點蕩氣迴腸的感覺。
涓生控訴我從來沒有聽過他說話。
這是真的嗎?我竟是這樣的妻子?
我呆了很久。
結婚十三年到分開,當夜我第一次覺得自己也隱隱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