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職業有了著落。
叫我去見工,我狂喜。
唐晶趕緊為我做了一封證件,簽名人是她:「在僱用期間(六年),持信人工作盡力,信用可嘉……」
她成了我的老闆。
我愕然。為我說謊,唐晶太可愛。(我們只愛肯為我們犧牲的人。想要我們犧牲的,我們恨他。)
「穿像樣的套裝上班,」唐晶說:「第一印象很重要。」
「我有,我有華倫天奴的套裝」我搶著說。
「瘋了,」她說:「穿一萬元的洋裝去做份月薪四千五的工。」
「什麼?四千五?」我的高興一掃而空。
「妳想多少?」
「妳的月薪多少?」我反問。
「他媽的,妳跟我比?」唐晶撐著腰罵將過來:「妳是誰我是誰?我在外頭苦幹十三年,妳在家享福十三年,現在妳想與我平身?有四千五再很好了,是我出盡百寶替妳爭取回來的。」她冷笑連連。「妳這種人,根本不值得幫的,老土得要死。」
我怔怔看住唐晶。
「妳會做什麼?十多年前的一張老文憑,當廁紙都沒人要,若非憑我的關係,這樣的工作還找不到,妳做夢呢,以後要我幫的地方還不知有多少,先抖起來了?」
我熱淚滾滾而下。「唐晶,妳這張嘴!」
「罵醒妳,早該有人罵醒妳,太囂張。」
我坐下來。「好好,我去做,我去做。」
「我早該知道,妳做那麼兩三個星期。又該休息了,早上七點妳起得了床?」
「妳何必逼人太甚,唐晶。大凡妳能做的,我也會做,」我憤慨地拍案而起。「又不需要天才,妳只不過早入行幾年,不必氣焰太甚。」
唐晶說:「好,這話是妳自己說的。」
我喃喃道:「四月一日上工,愚人節。」
「我經過時裝店,替妳取了那兩條褲子。」唐晶忽然說:「我決定拿來穿,妳省一點吧。」
「何必這麼體貼?」我辛酸地說道。
「我應該怎麼辦?」唐晶攤攤手。「鬼叫我七歲那年認識妳──上海妹不會說粵語,沒人肯同妳做朋友,打那個時候我便教妳『士擔』便是郵票,『白鞋』是運動膠鞋,我們一起跳橡筋、捉迷藏、到後山去找酸味草,妳忘記了?」
我怔怔地用手托住頭。真的,我們還環遊荔園,逛工展會,買前座票看卡通片。
後來進中學,我倆雙雙到瑞興公司買迷你裙,法國皮鞋,做夢也希望能赴日本一遊,電影明星迷亞倫狄龍。
我與唐晶並沒有念貴族學校,我們兩家的家境非常普通,眾孩子擠在一堆,不外是有口飯吃,是以我後來嫁史涓生,不少女同學都表示詫異。到底是西醫呢,真高攀他。
我們像姐妹般拉扯大。那時子群比我小一截,拖著鼻涕的小孩,我不屑與她交談,感情反而很差。
考上大學,開心得我倆暈得一陣陣,這個時候,唐晶開始沉殿下來,而我認識涓生,無心向學。
「──在想什麼?」
我柔聲說:「唐晶,這些年來,妳也吃足苦頭吧。」
「柬埔寨還有活人呢,我錦衣美食,豈肯言苦?」
一直還那麼滑稽,真了不起。
我終於開始那職業婦女生活。
安排妥當,星期一、三、五一定回去看平兒,週末等他們來探訪我。
四月一日,我居然能夠準時起床,因為一夜失眠,百感交集。
搭船過海去上班,渡輪上男女大部分皆睡眼惺忪,面孔蒼白,都低頭閱報,也有化妝鮮明的女人,紫色的胭脂在清晨的光線中尤其悲愴,打扮好了應出席大宴會大場合,不應擠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再鮮艷的花也糟蹋了。
也有當眾抓癢、挖鼻孔、擤鼻涕、剪指甲的人,我低下頭,不敢看下去。
嫁史涓生太久,與現實脫節,根本沒有機會與社會上其他人接觸,如今走出來,成為他們一分子,我倒可以習慣,只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接受我。
我的老闆叫布朗先生,英國人。伊的英語帶著鄉下口音,他塊頭大,而且近四十歲,已開始發胖,一套三件頭深藍色西裝緊緊繃在身上,大概是七八年前縫的,已經少了三個號碼,但他仍然希望可以再穿三年,背心包著胃,褲腰包著肚腩,袖子已磨得起鏡面。
我進他房報到的時候他正在除外套。轉過身來歡迎我,伸手與我握的時候,我注意到他襯衫腋下一塊黃色的汗漬,不知有多少天沒洗了。
我忽然想到涓生的朗凡凱絲咪西裝與乳白威也拉襯衫。
我從沒見過這麼寒酸的男人,一剎那呆怔怔的。
他為我介紹同事完畢,交給我一篇中文,指一指角落的一張小寫字檯,叫我過去坐著翻譯。
一個後生模樣的孩子把紙與筆放在我桌上。
其他的同事低著頭默默地抄寫、工作,也沒與我說話。
我坐下來。
生命中彷彿失去十三年,我在做二十一歲時放下的工作。
我努力逼退心中的淒酸。
午飯時分大家湊錢買飯盒,我也付出一份。有同事遞一隻紙杯子給我,我倒了茶,喝一口,覺得只有茶的顏色,沒有茶的味道,一陣澀味,這叫做茶?我默不作聲。
一個胖胖的男同事自我介紹:「我叫陳總達。」
「叫我子君。」我與他握手。
陳總達似乎格外的和藹可親。「歡迎加入我們的行列,慢慢妳就慣了。」
一個女孩子說:「陳先生又不是我們部門的,他是電腦部主管。」
布朗也是主管,那麼陳也是老闆級,上司還這麼寒酸,咱們這些伙計更加無地位可言。
飯盒子送來,大家圍在一起吃。
我略略吃幾口,想到家中阿萍煮的三菜一湯,老被我嫌──「阿萍,又是雞湯?弟弟不愛喝雞湯。」「阿萍,先生最恨藥芹,妳跟官不知官姓啥!」
想到自己的囂張,我忍不住微笑。
同事看樣子都很斯文,當然,一兩日間難以清楚底蘊。
工作乏味而繁忙,一星期後我略有眉目。布朗叫人做事如舞女做旗袍,非改不可,他自己揮舞紅筆,將下屬大作改得面目全非,等於重新寫過,但是他自己又不肯動筆,如果由他一手寫就,未免太寂寞,改人文章,自己存著一股威風。
可憐的小男人。
每天下班,我如打完仗一般,出生入死,各色人等都要放軟聲音服侍,實是很勞累的一件事。
露絲職位雖比我更低。氣焰比我高張,一把尖喉嚨,因是熟手,趁著告訴我女廁在什麼地方,後生叫什麼名字的時候,呱啦瓜啦,唯恐天下不知新同事的無能。
我因為過度震驚,故此毫無反應,任人魚肉,凡是誰不高興的瑣碎工夫,都住我頭上推。
我無所謂,我還爭什麼呢?要爭我不會跟辜玲玲爭?
那個胖胖的陳總達特別和藹,看出我是生手,事事指點我。
光是翻譯也很嚕囌,許多專門名詞要到各部門查詢,一等便一個上午,下午通常出去開會,做跟班查貨看貨,有時六點也走不掉。
下班仍可去看平兒與安兒。
安兒為出國的事忙,我訝異,才十二歲多一點的女孩子,一切井井有條。
涓生陪安兒去加拿大領事館辦妥手續,在溫哥華選中了一個寄宿中學。
安兒告訴我:「波姬小絲走紅的時候,也不過只有十二歲。」
但是我們家有一隻舊鬧鐘已經二十年了,是我念初中時用的,十二歲的小女孩怎麼可以獨立呢?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為了送安兒到飛機場,我告一個上午的假。
安兒沒有帶太多的行李,她說父親給她許多現款,她不愁沒有衣服穿。
她太懂事,我反而覺得淒涼,鼻子又酸又澀,聲音濁在喉嚨中。
如果她已經十七八歲,我會心安理得,到底還小,我終於用手帕掩上面孔。
安兒答應暑假回來看我。
涓生在飛機場見到我,遲疑一下,走向前來與我說話。
「如何?生活還習慣嗎?」他問道。
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想了很久,我中肯地說:「剛開始,還不知道。」
「聽說妳找到一份工作?」
「是的。」
「記住,別人做得來的事,妳也做得來。」
我說:「唐晶也這麼說。」
他彷彿尚有活要說,我卻轉身離開,他也沒有叫住我。
回到公司,同事們已吃過午飯,我吃一個蘋果充飢。
陳總達走過來說:「當心胃痛。」
我抬起頭,牽一牽嘴角,算是打招呼,不言語。
「咦,妳哭過了?」他毫不忌諱地表示關心。
我還是不出聲。
他把臉趨近來,陳總達並不是美男子,我連忙退開一步,還是與男同事維持一點距離的好。
事實上他的外型很可笑,有點頭大身小,一張臉上佈著幼時長青春痘時留下的瘢痕,架一副老式玳瑁邊的眼鏡。
陳總達外型非常老實,也非常勤力,自中學畢業,近二十年間便在這所大機構裡做,升得不比人快,但總算順利,所以他也有一股自信。
他對我的關心我不是不感激,但是我不認為他可以幫我。
「哭了?」陳總達鍥而不捨地追究下去。
我奇怪,平日他也是一個很懂得禮貌的人,不應問這麼多的問題。
我只點點頭。
「不要為潑瀉的牛奶而哭。」他說。
忽然之間運用一句似是而非的成語,我只好笑了。
他說:「不好的男人隨他去,妳自己堅強起來才是正經事。」
我怔住,隨即吃驚。我看錯陳總達了,老實的表皮下原來是一個精密的、喜歡刺聽旁人秘密的漢子。我來這裡才一個月,他怎麼知道我的事?從剛才的兩句話聽來,他對我的過去彷彿再詳盡沒有。
我有點失措,隨即繼續保持沉默。
說話太多是我的毛病,總得把這個吃虧的缺點改過來才是。
他肥臉上充滿誠意,輕輕說:「離婚在這年頭也是很普通的事,不必掛在心頭。」
我非常好奇,想問:「你到底還知道多少?」
送別安兒的悲愴一下子減半。
「妳不要誤會,同事之間應該互相關懷。妳的家事一下子就傳開了,大機構裡傳言與謠言最多,每個工作人員的嘴巴都喳喳喳不停,」他微笑。「但我分得出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是嗎?」我溫和地敷衍他。「好本事。」
那個下午布朗先生把我寫的報告全數扔出來,評語是:「不合格式」,我莫名其妙,正在這個時候,薪水單發出來了,找看一看紙上打的數目:四三二零,不知怎地,手發起抖來。
這不是血汗錢是什麼?這跟祥子拉洋車所得來的報酬有什麼分別?我萬念俱灰,不禁伏在辦公桌上。
同事見我如此難過,也不問什麼情由,只裝看不見,人與人之間的冷漠畢現,今天總算叫我看到,也不覺有什麼傷心,路是一定要走下去的,悲秋又有什麼用?
我把報告的格式先查看一次,然後依足了條文,原封不動地抄了給布朗。
女秘書提醒我:「他不喜歡人告假,這次是給妳下馬威,妳要當心。」這樣的警告已算難能可貴。
我默然。
從一個西醫的夫人貶為小職員,不是人人有這樣的機會,我神經質地笑。
下班時分,陳總達跟我說。「要不要去喝一杯東西?鬆弛一下神經?」
我也聞說過,放工後可以到一些酒吧去享受一下所謂「歡樂時光」。那時的酒特別便宜,氣氛特別好,是打工仔的好去處。不知怎地,我有種樂得去見識見識的感覺,於是點點頭。
陳總達有種形容不出的歡喜,他對我很好,我看得出來,希望他不是時下那種急色兒,他是那種循規蹈矩的小人物,閒時略為東家長西家短是有的,真要他做些什麼驚天動地的事,除非餵他吃豹子膽。
對這樣的中性人物,我是放心的──我又什麼不放心?我已是兩子之母,離婚婦人。
人們對我怎麼想呢?
我唯一知道的混合酒是「蚱蜢」,那時涓生喜其顏色悅目,時常調來吃。
陳總達的開場白很奇特,他說:「發了薪水了。」
我居然很有共鳴。「是,發了薪水。」
「妳自己一個人花吧?」他試探問。
「是。」我點點頭。
「這就是做女人的好處。」他說。我呷一口酒,洗耳恭聽他的下文。
「我那份薪水一家開銷呢。」他感嘆。
「呵,多少個孩子?太太沒有做事?」
「兩個孩子,一男一女,正在念小學,太太即使出去做,也不過賺千兒幾百,乾脆在家充老媽子算了。」
我點點頭。「現在一萬元的月薪也不是那麼好花的了。」
他像是遇到知己。「可不是,妳以前的先生是幹哪一行的?」
我很辛酸,答道:「做些小生意。」
他狐疑。「他們說是西醫。」
明知故問,我也變得會耍花招了,我問。「你信他們還是信我?」
「可是傳得好厲害呵,說跟女明星辜玲玲走的,便是妳的前夫。」
我的酒意湧上來,便說。「辜玲玲?沒聽說過。」
這時候有人在我背後拍一記。「子君,妳怎麼在這裡?」
我轉頭:「唐晶。」
連忙拉著她的手。
「來,我送妳回去,妳喝得差不多了。」。她不由分說拉起我。
我說:「我才喝了兩口,剛坐下。」
她也不跟我多說,替我抓起手袋,立刻走。
我只好向陳總達揮手示意。
在車子裡我對唐晶說:「我沒有醉。」
「我知道妳沒有醉。」
我看她。初春,她一身猄皮衣裙,明艷的化妝打扮,厭世的神情,益發襯托得我十分猥瑣、我低下頭來。
「我不想妳跟那種人對坐喝酒,不出一小時,人家就視妳為他的同類。」唐晶教訓我。
我也覺得無話可說,不知怎麼交代才好。
「一眼看就知道娶了老婆二十年後嫌她悶的小男人小職員。子君,妳再離十次婚,也不必同這種人來往。」
我不響。
「寂寞?」唐晶問。
我點點頭。
「他們也未必能幫妳解決問題。」唐晶說。
我說:「今日發了薪水。」藉故叉開話題。
「太好了,有什麼感受?」
「作孽,」我嘆口氣。「真是血汗錢。唐晶,我勿想做下去了。」
「妳奶奶的,妳再跟我說這種話,我剝妳的皮,」她惱怒萬分。「現在只有這份工作才可以救妳,妳看不出來嗎?」
我嘆口氣。「我說說而已,不敢不做。」
「妳如果寂寞,我介紹妳看紅樓夢。」
「悶死人呢。」
「妳才悶死人。」她氣道。
唐晶將車開到她的家去,我們一起踢了鞋子喝酒,她將兩本深藍色的線裝破爛的書本交到我手中,我提不起勁來看,略翻一下,看到兩行警句「……一世無成,半生潦倒。」有點意思。
「咦,」我說:「這不是我嗎?」
「妳?妳才想,是我才真,」唐晶說。「一事無成,半生潦倒。」
「潦倒也有人爭?」我白她一眼。
順手拾起一本雜誌,看看封面:「……張敏儀是誰?」
「一個很能幹的女子。」
我問:「她能幹還是妳能幹?」
「我?我跟人家提鞋也不配。」
「妳認識她嗎?」
「點頭之交。」
我將手中的一杯酒一乾而盡。「她快樂嗎?」
「我沒敢問。」唐晶說。
「見高拜,見低踩,」我哼一聲。「見到我什麼話都罵,見到人家問也不敢問。」
「妳醉了。」
「醉了又如何?」我倒在她家地毯上。
朦朧間聽見她說:「不怎麼樣,明天還得爬起來上班。」
第二天早上兩個大腫眼泡。
我咕噥:「這樣卑微的薪水,活該只請到鍾無艷。」
上班去了。
陳總達一見我便迎出來,我有點歉意。
他很溫和地問:「妳的朋友是不是叫唐晶?」
「你認識她?」我訝異。
「鼎鼎大名的女強人。」陳微笑。
「她最不喜歡人叫她女強人。」我微笑,「而且她不是女強人。」
陳總達艷羨地問:「她是妳的好朋友嗎?」
我既好氣又好笑,沒想到有人羨慕我認識唐晶,這真是個名氣世界,而唐晶又如此嚮往張敏儀,忽然之間,我感慨得很。
閉門在家裡坐著,怎麼會知道社會上有這種現象。
還未與陳總達細說,就有電話找我,這麼早,是誰呢。
電話傳來驚心動魄的消息。
「姐?我是子群。」那邊的聲音沙啞可怕,完全不像子群。「我在家附近的派出所,快來保釋我。」
「妳在派出所?」我發呆,「怎麼回事?」
「妳來了再說。快來。」她掛上電話。
我沒有膽子跟布朗請假,只通知女秘書家有要事要出去兩個鐘頭。
趕到派出所,一看就明白了。
子群披頭散髮地坐在那裡,臉上一塊青一塊紫,顯然是挨過打,她對面坐著個洋人,大塊頭,粉紅色的臉,藍色的眼睛,一身金毛,面孔上都是指甲痕,同樣的傷痕纍纍。
女警們在輕輕訕笑。
我只覺得羞辱。
跟洋人鬧成這樣,值得嗎?我浩歎。
被人佔了便宜,下次要學乖,鬧得天下皆知,以後掛著個蠢雞招牌,走也不要走。
真沒想到子群會淪落到這種地步的。
我並沒有言語,這不是教訓人的場合與時間,我替她辦手續保釋,忍不住質問警察,「為什麼妳們不控告洋人?」
警察笑道:「是令妹要縱火與洋人同歸於盡,洋人報的警,我們破門而入,現在控告令妹幾項罪名,妳們請好律師,準備上堂吧。」
真氣得我幾乎昏厥過去。子群也太偉大了,我還未曾打算與史涓生同歸於盡,伊與外國癟三倒要效同命鴛鴦,我服了伊。
她還在抽抽搭搭地哭泣呢,我心中除了厭惡,什麼感覺也沒有,辦妥手續,我帶她出派出所。
「姐……」她淌眼抹淚地拉住我,還想訴說些什麼。
我撇開她的手,冷冷地說:「我不想聽,咱們受洋人的氣,打八國聯軍時開始,妳似乎不必再做殉道者。」
「他騙我,姐,他騙我──」
「他騙妳什麼?」我搶白,「願賭服輸,這話是妳用來教訓我的。香港的洋人,拿把掃把隨便在哪間銀行門縫子裡掃一掃,掃出幾千個,個個一模一樣的德性,妳還跟他們打打殺殺地動真情?吧女還比妳高幾皮,混不來就不要混,祖宗的臉都叫妳丟盡,現在還要對簿公堂,判妳坐三個月的牢,妳以後就不要在香港活了。」
子群聞言怵然而驚,一副又急又悔的表情,哭個不停。
「妳回家吧,找個相熟的好律師,我要去上班。」
「姐,妳不要離開我!」平常的潑辣一去無蹤。
「我現在不比以前,現在我的時間賣給公家,」我嘆口氣,「我不想與老闆過不去。」
我殘忍地離她而去。
在外頭討生活,人的心腸會一日硬似一日,人怎麼對我,我怎麼對人。
回到公司,布朗立刻差女秘書傳我入室。
我不待他開口,立刻致歉,推心置腹,將剛才發生的大事說一遍,為求保護自己,出賣子群,聲聲埋怨她連累我浪費時間,以致引起我老闆的不滿。
這一頓嘴巴自打自,打得這麼響亮,布朗頓時作不得聲,凡人都一顆肉心,在這一剎那他暫時有點感動,我又過了一關。
「子君,希望以後妳家不要再發生這種事,但是妳的稿件……」
我立刻接過那紅筆批得密密麻麻的原稿,「我馬上改寫,馬上!」
他滿意了,我出房時替他掩上門。
聳聳肩,才一個多月,我學得多麼快,這種演技又不需要天才方學得會,為生活受點委屈是很應該的,我嘲弄地想:可惜以前不懂得這個道理。
出得大堂我順手把稿子扔給女秘書。
子群當夜服食過量的白蘭地與安眠藥企圖自殺。我到的時候她口吐白沫,輾轉呻吟,面孔轉為青色,嘴唇爆裂,眼睛窩陷,像只骷髏,我嚇得要命,忽然掩入腦中的是「史涓生」三個字。
於是打電話向他討救兵。
涓生很合作,立刻趕到,將子群送到私家醫院洗胃,我累得渾身酸疼,嘴裡還討好地說:「不好意思,人家會想,你前妻家人恁地多事。」
涓生驀然抬起頭來,「妳──」他哽咽道:「子君,妳幾時變得這麼客氣懂事了?」
我怔怔地看他。
「妳以前不是這樣的。」涓生說道。
以前?我側著頭想很久,我以前是什麼樣子的?
連我自己都忘記了。
過一刻,他似乎恢復常態,問我:「子群為什麼鬧這麼大件事?」
「為了一頭金毛獸,」我苦笑,「這裡還有一封遺書呢,說被洋人騙去十萬元節儲,如今洋人拋棄她,與一菲律賓女傭走,說起來真丟臉,兩個人打架打到派出所裡去,現在她要吃官司,想不開也是有的。」
涓生問:「怎麼會這樣?子群也算是個見過世面的女人。」
「一半一半啦。」我嘆口氣。
涓生抬頭瞪視著我,「子君,為什麼我們從前未曾這麼有商有量過?」
從前?我茫然地想:我已忘記從前,我只知道,明日九點正如我不坐在寫字檯前,布朗會發出血滴子殺了我。
「弟弟長高很多,」我聽見自己說:「這小子已經不是哭寶貝了。當年我非想生個兒子不可,為的莫非想知道你幼時的模樣與生活形態,弟弟永遠傻呼呼,證明父系遺傳強健,雙耳大而且軟,唉──」我停止,因為我看到涓生的雙眼淌出淚來。
我立刻轉過頭,裝作若無其事地說:「涓生,我們該回家了,子群已經沒有危險,讓她在醫院裡躺幾日。」
我忐忑不安,認識涓生這麼久,第一次看見他哭。
第二天我準時上班,第一次身受睡眠不足之苦,雙眼混混噩噩地要合攏來,心志恍恍惚惚,不能集中,別人說什麼,聽不清楚,一支筆在紙上畫不成句,哈欠頻頻,活脫脫似個道友婆。以前但知道晚上睡不足,早上中午補足,根本不曉得有這般苦處,一怒之下,五點半下班,到了公寓,喝杯牛奶就睡,也不去探望子群。
唐晶卻拚命來按我家的門鈴。
我千辛萬苦地起床去開門給唐晶。她鬆一口氣,「我以為妳步令妹後塵了。」
我說:「要我死?太難了,」我嘴巴不忘刻薄,「我先扼死布朗先生才捨得死。」
唐晶說:「剛才我見過涓生,他約我一起去見那隻鬼,叫他撤銷控訴,並且追問他把子群的錢弄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陡然清醒起來,「鬼怎麼說?」
「鬼也怕了,答應不控告令妹蓄意傷害他人身體及縱火,但錢恐怕就泡了湯了。」
「子群活該。」
「子君,」唐晶不以為然,「妳何其缺乏同情心。」
「妳又為何同情心突發?物傷其類?」
「呸!」唐晶說。
隔一會兒我說:「這件事沒男人出頭還真不行,涓生倒是仗義行俠。」
「妳不恨他?」
「誰,涓生?」我說,「我幹嗎要恨他?」心中確然無恨,只有絲絲麻木,「明天還要上班,妳替我謝他一聲,還有,妳真是老好人,唐晶。」
唐晶說:「子君──」很遲疑。
我暗暗奇怪,唐晶也有吞吐的時候?不能置信。
小客廳中光線不好,將她臉上那秀麗的輪廓掩映得十分動人。
「子君。」她又叫我一聲。
「我在這裡。」我說。
她搓著雙手,過很久,她說:「我走了。」
雷聲大雨點小,她分明有什麼話藏在心頭不願說,隨她去,活該。
子群在醫院躺足一個星期。
我並不是絕情的人,這事左右還得瞞著兩老,否則母親一想到兩個不爭氣的女兒,恐怕馬上要中風。
我同子群說:「錢財身外物,名譽得以保存,已屬萬幸。」
她點點頭。
我說:「妳瘦了二十磅還不止,不是說節食難嗎?現在可大功告成了。」
子群不出聲,默默地收拾衣物出院。
「史涓生已將醫生證明書遞到妳公司,告假不成問題,妳若要轉另外一份工作呢,也隨得妳。」
她想很久,「做生不如做熟。」她說。
「更好,這次史涓生幫妳這麼大的忙,妳去謝他一聲。」
「還不是看妳的面子。」她幽幽地說。
我一呆,「我的面子?笑話,我與他之間,還有什麼情面?」不肯再說下去。
隔一會兒,子群問我:「妳的生活好嗎?」
我忽然之間煩躁起來,「咱們各人自掃,妳不用管我。」
她不再駁嘴,我又內疚起來,幫她提起行李包,送她回家。
我替她煮下一窩免治牛肉粥,又開了無線電。
房東原是要趕她走的,被我做好做歹地大加懇求,老太太撤銷原意。
臨走前我同她說:「好好地找個男朋友,人才再不出眾,只要他對妳好,一夫一妻,也圖個正經。要不做獨身女也可以,妳看唐晶,她處理得多好,她也有男朋友呀,但人家含蓄。」
子群蒼白的臉閃過悔意,我停止言語。
過一會兒我嘲弄地說:「我憑什麼訓妳?我自己一團糟。」
「不不,」子群忽然擁抱我,「我很感激,除了親生姐姐,別人再也不會對我這麼好。」
我被她突然而來的熱情弄得好不尷尬,我與她從來未曾親近過,但我只猶豫一剎那,便把她緊緊攬住,血濃於水,親情不需學習鍛練,一切發自內心。
以前有的是時間,為什麼從來沒有與子群好好地互相瞭解?要到如今才發覺親情重要?險些兒錯過。
每星期我都給安兒寫一封很長的信,告訴她,有時間去探訪她。忽然之間我對自己的前途充滿信心,雖然途中有布朗這樣混球式荊棘,但我必不致缺乏,我可以把一切恨意都發洩在他身上。憎恨老闆是社會所認可的行為。
日子久了,同事之間多多少少有點感情,不知基於什麼原因,我尤其與陳總達談得來。
他有雙好耳朵,我時常令他雙肩滴滿耳油,無論什麼芝麻綠豆的瑣碎事,都向他訴說一番,老陳永遠替我分析詳盡。
他是老差骨,但凡工作上的疑雜難症,一到老陳手上,莫不迎刃而解,人人給他三分面子,無形中我也得到他的照顧。
不是不值得嗟歎的,如今這樣的小人物竟成為我的庇護神。人生的階段便是環境的轉變,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唐晶不喜歡老陳,她主觀非常強,伊很看不起他。
唐晶的生命中不允許有平凡人的存在。她自己這麼強,看到略為嬴弱的人便深惡痛絕,我明白她的處境。
唐晶冷笑說:「妳看著好了,稍後他遲早會告訴妳,他的老婆不瞭解他。」
我大笑,「唐晶,妳言之過實,這種話恐怕已經不流行了。」
「妳會詫異這年頭尚有多少老土!」唐晶說。
史涓生依然每月寄支票給我,我生平第一次開始記帳,元角分都清清楚楚列開,飯盒子已經吃慣,晚上做個即食麵充飢,因恐營養不良,忙吞維他命丸子。
平兒與他祖父母已建立非常親密的關係,這孩子只要身邊有個一心一意鍾愛他的人伺候他,倒是不挑剔,母親走掉有更細心的祖母,他不介意。
漸漸地我認為這個小孩辜負我,愛心轉移到安兒身上,連母愛都會轉移偏私,我尚有什麼話可說?
老太太對我仍然是公道的,但是可以看得出她對兒子的新歡已產生新的興趣。那辜玲玲恁地好心思,仍然不斷進貢燉品禮物,甚至為老太太編織毛衣,老太太滿意地對我說:「在拍片休息時幫我做的。」
萍姐有點訕訕地告訴我:「過年封的大利是,五百元。」人心這麼易被收買。
遲早她能取我的地位而代之,我悵惘地想:這是辜玲玲應得的,她付出了代價。
我是否應該恨她呢?我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