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風露漸變

  婉婉長到這麼大,雖然經歷的事也多,但她一向被保護得很好。愁苦當然有,卻是少年的惆悵,很少能夠留下烙印,所以她單純善良,幾乎沒有心機。

  她在為趙皇后擔憂的時候,銅環對此事是持懷疑態度的。拽了拽她,低聲道:「趙老娘娘真是奇了,受了委屈不回寢宮,怎麼上金亭子去了?哭也要傍著美景兒不成?今兒宮裡人多,殿下仔細些。依奴婢的意思,咱們還是上乾清宮去,等筵散了,明兒再上喈鳳宮瞧她不遲。」

  這話給帶路的太監聽見了,他回頭瞧了銅環一眼道:「姑姑,天底下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趙娘娘這會子正想不開,您讓殿下明兒再瞧她,萬一今晚上出了事兒,您心裡頭能踏實嗎?」一面對長公主賠笑,「這事兒原不和奴婢相干,奴婢也是受人之託。殿下,您菩薩心腸,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您要願意去,奴婢給您帶路。您要不願去,奴婢上那頭回個話兒就是了。」

  婉婉心下也有些猶豫,可又擔心這回不賞臉,下回見面說不盡的尷尬。心裡計較了再三,忖著皇宮大內,那麼森嚴的地方,自己打從落地就在這裡生活,從來沒有任何危險,不過去一趟金亭子,也沒什麼可怕的。

  她在銅環手上按了一下,「既然打發人來請我,我好歹要過去看看的。要是沒什麼大不了的,寬慰她兩句就完了。」往乾清宮方向看了眼道,「開筵的時候快到了,越性兒在花園裡吃螃蟹倒罷了,現在……只怕太后找不見我,回頭要怪罪。你上前邊去,吩咐張媽媽一聲,萬一太后問起來,也好有個回事的。」

  銅環遲疑看她,「您身邊沒人怎麼成呢?」

  婉婉笑起來,「這是什麼地方?又不是外頭亂七八糟的地方,宮裡誰不認得我?你只管去吧,說一聲就來接應我,到時候我也好有個脫身的藉口,沒的絆住了走不脫,點燈熬油的難受。」

  金亭子就在前面不遠,佈置好了花草,是宮眷們賞菊的一個去處。蜿蜒的遊廊上宮燈錯落,幾步就有一盞,那樣光明磊落的地方,藏不了污也納不了垢,銅環覺得自己可能當真是多慮了,應個是,轉身朝隆宗門上去了。

  婉婉呢,還沉浸在剛才的悲傷裡拔不出來。她是個要強的人,難過也不想讓別人看見。銅環寸步不離,說實話讓她很不自在,藉著這個機會把她支開,自己也好平平心緒。

  太監在前面挑燈,月華如練,照亮她腳下的路。她出聲叫住他,「我自己過去就是了,你忙你的去吧。」

  小太監忙道是:「殿下走道兒千萬仔細些,奴婢告退了。」

  婉婉一個人在青石路上站了會兒,中秋前就入了秋,白天倒不覺得,夜裡開始有些寒浸浸的了。

  天氣微涼,似乎也沒有她的心來得涼,滿腦子剛才含清齋後身屋裡的瑞腦和裙角。那個立櫃裡不知究竟藏了多少秘密,她沒頭沒腦闖進去,一定把他們嚇壞了吧?

  真是的,她搓了搓臉,又傷心,又有些好笑。肖鐸這個人這麼蠻橫,遇上音樓倒是個好出路,論死纏爛打的功夫,音樓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他們倆要是真心相守,確實十分般配。這樣也好,音樓是紫禁城的一部分,將來會一直留在這裡。自己呢?注定要上外頭去的,肖鐸有了音樓,以後就不會孤單了。

  朦朧的戀慕,一點都不重要。其實她並不太懂什麼是愛情,可能誰對她好,她就有佔有慾吧!她只敢偷偷在心裡描摹他的眉眼,和他面對面時,連多看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怎麼算得上愛!

  音樓不同,現在撥開了雲霧,才知道她之前的怏怏不樂是有原因的。肖鐸面上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但是那雙含笑的眼睛裡有了愁苦,一切也都是為音樓。所以這種事沒有先來後到,她認識他那麼多年又如何?最可悲的是她在他眼裡,可能永遠只是個不懂事的公主,她的喜歡,對他來說是孩子氣的笑話。

  她嘆了口氣,仰頭看天上的月亮,天幕澄澈,一絲雲彩也無。多少年了,難得有這樣的中秋,如此良辰如此夜,有情的人應該團圓。至於她自己,或許再等等吧,總會遇到一個人值得託付終生的。

  收拾心情登上台階,金亭子並不是乾清宮前那兩座鎏金銅亭的俗稱。這個亭子建在雨花閣後,橫跨寶華殿和中正殿之間的那道長廊,十幾年前燒燬過,後來照著江山社稷金殿的樣子重建,四面立抱柱,有圓形攢尖式的殿頂,比普通的花園亭子更考究。要說這趙娘娘傷心的地方,真是挑得富有詩情,婉婉順著廊子往前,只看見滿目的名貴菊花爭相怒放,卻並沒有看到趙皇后的身影。

  她站定腳,周圍寂靜,站班太監在很遠的地方,依門而立,不動如山。她叫聲趙嫂子,可惜沒人回應,大概已經走了吧!她有點氣惱,明明特意叫她來的,來了又撲空,今天怎麼個個都是這樣!

  她心裡煩躁起來,往後再也不聽人糊弄了。轉身要走,不知從哪裡冒出個人來,臉上帶著謙恭的笑,遙遙對她做了一揖。

  婉婉不由皺眉,這是唱的哪齣戲?看來是趙皇后不死心,有意安排下的。

  她往後退了一步,打算返回乾清宮,沒想到這人很快上前來,燈火照清了他的五官,長得還算清秀,但有一股卑微的氣象,從他的四肢百骸散發出來。

  不討喜,甚至令她反感,但是人到了面前,又穿著朝廷的官服,薄面還是要賞的。

  她掖著兩手,有些倨傲地看他,「宮闈重地,外臣怎麼能隨意往來?你在哪裡任職,連這點規矩都不懂?」

  對方可能沒料到她會這麼不留情面,一時有點驚詫的模樣,但是轉瞬就鎮定下來,笑道:「長公主殿下誤會了,今兒皇上有令,闔宮除了東西六宮,不設禁地。金亭子本來就是供群臣賞花的地方,臣在這裡並沒有什麼不妥的。」覷了她一眼,復又作揖,「是臣唐突了,殿下沒有防備,想是嚇了一跳吧?殿下問臣在哪裡供職,回殿下的話,臣是承宣佈政使司參議趙還止,榮安皇后趙娘娘是臣的族姐,娘娘應當和殿下提起過臣吧?」

  果然不出所料,趙皇后一心撮合,今天總算是找著機會了。做媒本沒有什麼,趙家眼看要沒落,想拉個公主墊背,也無可厚非。可她不該拿話來蒙她,她是長公主,身份在這裡,不是外面的山野村婦,想見就能見的。趙皇后不顧宮廷規矩,充當起這種角色來,實在是自貶身價,令人不齒。

  她覺得受了冒犯,臉色愈發不好了,也不願意和他多兜搭,寒聲道:「乾清宮正設宴,趙參議快赴宴去吧。宮裡有宮裡的規矩,就算皇上下了令,也應當有些忌諱才好。還有一樁事,請你帶話給趙老娘娘,宮中已然易主,請她自省些。與其整日怨怪境遇不好,倒不如獨善其身,少些行差踏錯,將來結局不至於太過難看。」

  她畢竟是金枝玉葉,這幾句話撂出來,連趙還止都有些經受不住。然而再尊貴的女人終究是女人,沒有了眾星拱月,她獨一個的時候,不過是十幾歲的小姑娘,能有多大的震懾力?原先來前就商議過,怕她心高氣傲不好相與,趙皇后叮囑這族弟,她狠,你就要狠過頭,她畢竟是個女孩子,名聲要緊,諒她不敢鬧起來。退一萬步,萬一真鬧起來倒好了,生米煮成熟飯,她就是孫猴子,也逃不出五指山去。

  有這一套好教導,趙某人的膽子就大了。她轉身要走,他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臂,這一扣叫人永世難忘,世上幾人能有這等親近公主的好運氣?初秋的衫子很薄,隱藏於通袖下的輪廓嬌而脆,細而軟,從指尖傳遞上來的觸感簡直起膩,和那些庸脂俗粉完全不一樣。他受用了一把,忽然又緊張起來,怕她聲張,到底要擔風險。沒想到她果真如趙皇后說的那樣隱而不發,只是漲紅了臉,低斥著,命他放手。

  他色膽包天,如天人般的姑娘就在掌握之中,哪管她什麼身份。他笑得有點猙獰,「殿下這又是何必,認真說起來咱們也算親戚,小時候還曾經一道玩兒過的,殿下忘了?」

  婉婉恨得渾身打顫,咬著槽牙道:「你好大的膽子,再不放手,我滅你滿門!」

  結果人家壓根兒不當回事,反倒撇唇一笑:「臣沒有旁的意思,只是有幾句話想和殿下說,殿下彆著急走,臣放開就是了。」嘴裡這麼說,手卻順著她的臂膀劃上去,按在了她的頸窩上。

  婉婉從沒遇到過這樣的事,即便是毓德宮裡朝夕相處的人,除了銅環外,也都不能近她的身。這個趙還止是什麼東西,居然敢對她動手動腳起來!她想喚人來,可太后並不開明,萬一覺得女孩子名節毀了,索性破罐子破摔,真把她指給趙家怎麼辦?

  她陷入絶境,進退兩難,眼下所有人都在乾清宮伴駕賞月,恐怕沒誰幫得了她了。

  正驚慌欲絶的時候,脖子上的壓迫感忽地沒了,那姓趙的被人扽起來,眨眼間撂過欄杆,重重摔到了廊下的漢白玉台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