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靜逐游絲

  「奴婢耽擱了,叫殿下好等。原本預備和張媽媽交代一聲就回來的,誰知半道上絆住了腳。西邊配殿的神案走了水,供桌上燎了一大塊,差點兒把房子燒了。宮裡火燭管得嚴,稍有點閃失就得報上去,回頭又是一通折騰。奴婢趕回宮瞧了眼,沒什麼大礙,小宮女添燈油的時候打翻了燈台,好在跟前有人,火勢沒能起來……」銅環一面說,一面回頭看,「剛才那人,是南苑王?」

  婉婉嗯了聲,語氣裡頗有怨怪的意思,「殿裡燒了神案,叫他們去看就是了,把我一個人撂在那裡,險些出事。好在南苑王來了,才把我救下,要不然真是……」

  她嘆了口氣,走得有些遠了,快到宮門上時回身望了眼,金亭子下燈火輝煌,那紅色的身影還在那裡,鮮明得像一方硃砂落款。

  她怏怏收回視線問銅環:「你去乾清宮,見著趙皇后沒有?」

  銅環愕然:「趙皇后沒在金亭子裡嗎?那怎麼讓人傳話請殿下?」

  她冷冷一哂:「她做的好局,暗暗叫人在那裡埋伏,好拿齷齪手段算計我。」她把怎麼見了趙還止,南苑王又怎麼解救她的經過都告訴她,恨聲道,「我只說她糊塗,沒想到她不單糊塗,還荒唐!這事兒我不能罷休,一定要討個公道。這回大家悄沒聲兒的掩過去了,那下回呢?」

  受到這樣的不禮遇自然應該生氣,可是靜下心來思量,長公主被人冒犯,也不是什麼值得宣揚的事。銅環道:「您稍安勿躁,我明白您的意思,還叫那個姓趙的活著,實在嚥不下這口氣。可奴婢的想頭是,暫且不要聲張,與其鬧得沸沸揚揚,不如交由肖掌印處置。東廠的手段殿下也聽說過,隨便尋個什麼由頭,就把那畜生法辦了。咱們只要出氣,何必傷筋動骨,沒的讓宮裡那些碎嘴子知道了,又是個話把兒。」

  提起肖鐸,她心裡就發涼。以前不管出了什麼事兒,她頭一個想到的就是他,彷彿他是一尊神佛,專門用來護她周全的。然而現在呢,她需要的時候他不在,他有了頂要緊的人,心也全在人家身上,哪裡還想得起她來。

  她心情不佳,垂頭喪氣,「麻煩人家做什麼,沒準兒他正忙著呢。」

  銅環卻堅持,「這可不是一件小事,難道平白饒了那賊人嗎?嚷嚷得人盡皆知不好,卻也沒有讓他逍遙法外的道理。明兒把肖掌印傳到毓德宮來吧,殿下不願意再提那事兒,奴婢替殿下說。不管怎麼樣,得給趙家一點懲治才好。」

  漸漸到了乾清宮前的天街邊緣,她站定腳,有些憊懶,「步娘娘回來了嗎?」

  「奴婢給張媽媽傳話的時候還不在,這會子就不知道了。不過步娘娘的姐姐也進宮來了,料著娘娘終要露面的,不好白放著姐姐不管。」

  婉婉有點奇怪,「音樓的老家在江南,她姐姐怎麼上京城來了?」

  銅環說:「殿下不知道,步娘娘的姐姐是南苑王新納的妾侍,這回跟隨南苑王入宮,是來探望步娘娘的。」

  婉婉愣了下,「原來裡頭還有這層關係……」

  月蝕過去了,天地重新澄澈,地面上的磚塊縱橫交錯,顯出冷硬的線條來。她朝乾清門上看了眼,賓客雲集,自是熱鬧非常。可越熱鬧,越使她心煩。她抬手揉了揉太陽穴,「我頭疼得厲害,不想去了,咱們回毓德宮吧。」

  那麼盛大的場面,缺了一位公主不算什麼。銅環道是,「小廚房裡燉了甜碗子,是殿下最愛吃的。回頭用上一盞就歇下吧,今兒都是奴婢的錯,沒能照應好殿下,奴婢罪無可恕。」

  她慢慢搖頭,「好些事是命中注定,合該我有這一劫,不能怨你。」

  走上西一長街,夾道寂靜又深遠。那月亮重見天日,光輝愈發的勢不可擋了。宮裡一向有規矩,下鑰過後門禁不得再開啟,所以她很少有機會在夜裡走一走。朱紅的牆在月下還是扭曲了顏色,變成了幽暗的藍,觸目所及都是熒熒的,很有味道,但也很恐怖。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寒,她回去之後就病了,人昏沉沉的,身上燙得厲害。延挨到了天亮才說,銅環急忙上報司禮監,肖鐸親自帶了醫官來診脈。她躺在架子床上,把手探出帳子,手腕暴露在空氣裡,那一截徹骨的涼。

  太醫的診斷不出她所料,開了兩劑表汗的藥,讓她多休息少吹風,自然就好了。她仰在那裡,隔帳聽見腳步聲散了,銅環把肖鐸請到外間,一五一十把昨天晚上遇見的事和他說明了,末了道:「我們殿下雖是長公主,受到的拂照並不多,這事兒報到太后娘娘跟前,不知道會是怎樣的收場。所以奴婢找肖掌印,請肖掌印為殿下做主,嚴懲那個膽大包天的趙參議。」

  婉婉閉了閉酸澀的眼睛,把被子扽高,蓋住了自己的臉。做公主並沒有想像中的快樂,她的煩惱那麼多,全都憋在心裡,有口難言。

  皂靴的鞋底輕輕擦過地面,到她床前,過了很久才聽肖鐸道:「請殿下放心,臣一定剁下那廝的爪子,給殿下出氣。銅環說得對,事情不宜張揚,越是鬧得人盡皆知,臣越不好用手段。殿下瞧著吧,趙老娘娘那裡,臣也會為殿下討回公道的,絶不叫殿下白受這份委屈。」

  其實當時很氣憤,過後倒平了心緒,但是聽見他的安慰,不知怎麼悲從中來,忍不住就哭了。

  她在帳內抽泣,肖鐸在帳外束手無策,「臣知道這事對殿下影響頗深,好在有驚無險,殿下寬懷些吧。」

  婉婉哭的並不是這個,她只是對失去感到恐懼,本來打定主意爭氣的,決定以後都不理他了,沒想到他隨意的兩句話,她就自然而然回心轉意了。

  她打起帳子叫了聲廠臣,他拱手看她,紅紅的眼睛,紅紅的鼻子,襯在那雪白的面孔上,又是可憐又是可愛。

  他上前半步,「殿下有什麼吩咐,臣聽著呢。」

  她翕動了下嘴唇,很想和他談談含清齋裡的事,可是轉念一想又怕他為難,況且對方是音樓,戳穿了大家尷尬,還是不說的好。

  真是傷心,難得結交了一個好朋友,結果這個好朋友搶走了她喜歡的人,這算什麼呢!婉婉到底善良,她沒有想過要使壞,如果他們都是用了真情的,那就好好在一起吧。不過二哥哥要是知道她胳膊肘往外拐,大概會氣個半死。可她覺得皇帝的女人可以有千千萬,肖鐸遇見一個合適的人太難了,反正二哥哥不長情,割愛一回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在候命,她卻好像沒有別的話可說了……想了想話鋒一轉,「南苑王應當還沒離京吧?你替我準備一個食盒,送到他別業裡去。」

  肖鐸明白了,她是個仔細又客套的人,受了人家一點恩德,習慣性的湧泉相報。

  他道好,「回頭就讓小春子送過去,只怕南苑王不敢吃罷了。」

  「不管他吃不吃,我的心意到了就成。聽說他的側妃也在京裡,這趟是不是要逗留兩日了?」

  肖鐸想起昨晚御座上那道痴迷的目光,長長呃了聲,「想來是吧。萬歲爺怕端妃娘娘孤寂,特意挽留南苑王在京小住。側妃入宮不必遞牌子,還賞了小轎,方便隨意往來。」

  婉婉臉上浮起古怪的表情來,「如此厚待,真不多見。那位側妃長的什麼樣兒?和音樓很像嗎?」

  肖鐸搖頭,「是同父異母的姊妹,在閨閣中就不對付,感情並不深厚,不過是走個過場,沒想到萬歲爺皇恩浩蕩,特許了常進宮探望。不過論相貌,倒是個美人,大概是隨了她母親吧。」

  這下婉婉心裡有數了,想來她那個二哥哥的老毛病又發作了,隔灶的飯香,瞧見人家側妃,又起了別樣的心思。只不過她是姑娘家,不好多說什麼,也不想再打聽旁的了,頷首表示明白,「我托你的事別忘了替我辦成,我累了,再睡會子,你去吧。」

  肖鐸揖手,卻行退了出來。

  回到司禮監即命人準備食盒,挑了幾樣精緻的點心,讓送到保大坊的藩王府邸去。

  曹春盎還在嘀咕:「我瞧那個南蠻子沒安好心,乾爹還讓給他送吃的……要不兒子往裡頭摻一把巴豆粉,給他清理清理心肝兒?」

  這些廢話換來一個凌厲的白眼,曹春盎縮脖兒吐舌,忙拿著牌子出宮去了。

  藩王的別業置辦在京城,為了不那麼招搖,都是往尋常了建造。南苑王的府第是個四進的院落,規格不高,簡直和一般富戶的手筆差不多。這位藩王的特別之處還與其他藩王不同,他善經營,懂得表面文章,沒有深入瞭解的人,永遠窺不透那張面孔背後的韜光養晦。

  宮裡有賞,雖然不是御賜,也足夠令人感恩不盡的了。南苑王親自迎接,小小一盒點心托在手上,曹春盎滿臉含笑:「這是長公主殿下命奴婢送給王爺的,都是殿下平時最愛吃的,說昨兒那事無以為報,權且拿這盒子點心向王爺聊表謝意。」

  他謙恭一如往常,「請曹公公替本王帶話,長公主盛情,良時感激不盡。」轉身命人給曹春盎準備賞錢,「曹公公辛苦,進屋歇歇吧。」

  曹春盎擺手不迭,「不敢勞煩王爺,奴婢本來就是宮裡辦事的,跑這點腿,算不得什麼。王爺留步,奴婢值上還有差事,就先告退了。」說完撒丫子便從藩王府跑了出來。開玩笑,當初端妃沒和他結梁子,都差點把命交代在他手上。現在他和乾爹幾乎撕破了臉,還敢留下喝茶,敢情活膩味了。

  底下長隨眼看著那個小太監跑出門,呵腰上來接應食盒,被他抬手遣退了。不過一個稀鬆平常的東西,那麼珍而重之捧在懷裡,看模樣簡直怪異。他也知道太過了些,可是架不住心裡歡喜。拿進上房擱在桌上,繞著月牙桌慢慢踱步,想起亭子裡的她,曾經是他少年時期心之嚮往。那麼近距離地站著,完完全全的姑娘模樣,等了十來年,終究等到她長大了。

  婢女揭開食盒讓他過目,海清捲子、奶皮餅……拿梅花漆盒裝了五六樣,花花綠綠都是女孩子的口味。外頭來的東西不能亂吃,因此一根銀針遞了上來,他捏在指尖掂了掂,還是扔開了。本來就沒打算動,動了一塊怕不完整,放著觀賞也好。

  廊下腳步聲急促,到了門上叫聲王爺,他回身看,音閣打扮得花枝招展,立在檻外說:「皇上打發人傳信來了,讓我即刻進宮。」

  他嗯了聲,無關痛癢,「照著咱們來時商議好的辦,事成之後我不會虧待步家的。」

  音閣道是,腳下卻流連不去,「王爺這麼做,當真不怕天下人恥笑?」

  「恥笑?」他輕輕牽了牽唇角,「為什麼遭恥笑的反倒是我?天下人不是更應該同情我嗎?」

  「我畢竟是王爺下聘迎進王府的……」

  他站在那裡,一雙沉沉的眼眸沒有溫度,「你我各取所需,用不著講大道理。我南苑王府給你提供進入紫禁城的跳板,只要手段夠高,爬上皇后寶座也不是不可能,全看你怎麼作為罷了。」

  音閣到現在還是不明白他這麼做的用意,「王爺究竟是什麼目的?如果只是為了取悅皇上,大可以直接把我送進宮去。」

  他眯著眼睛審視她,慢慢搖頭,十分失望,「單憑一個你,差得太遠。」所以才要把自己的臉面搭進去。如果這個局能成,那麼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真奇怪,他機關算盡,只是為圓自己曾經的夢。因為這個夢是沒有惡意的,所以做一點變通,也沒有任何罪惡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