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輕失花期

  彷彿一聲悶雷劈在天靈蓋上,婉婉渾身僵直,差點尖叫起來。他竟敢動嘴,誰答應他動嘴了!

  她又氣又急,憋紅了臉,「你怎麼……」

  丈夫親妻子,總是天經地義的吧!雖然她出身非同一般,但在床上講身份,就失了情調了。他臉色紅潤,分外羞赧,「不能生氣,做人媳婦兒,少不得要叫人親的,嬤嬤應該告訴過你吧?老規矩說什麼男女授受不親,這話用在夫妻之間不成。相敬如賓只在白天,夜裡再那樣,世子打哪兒來呢?」

  婉婉很鬱悶,「你不要世子長世子短的,還沒到時候。」

  她氣咻咻鼓起腮幫子,倒豎的一雙柳眉,儼然怒髮衝冠。也許吻一下,令她有了被輕薄的羞恥感,可只是額頭而已啊,他也怕她抗拒,才決定循序漸進的,誰知還是碰了一鼻子灰。

  不過仍舊很高興,至少肖鐸今生是沒有機會了。他把臉往前湊了湊,「殿下實在氣不過,就親回去吧,我已經準備好了。」

  準備個鬼,他想得倒美!她面紅耳赤,「你這人怎麼這麼無賴,先哄我枕胳膊,後又……剛才那書上奸佞說的分明是你,你竟還有臉看,王爺果真奇才也!」

  他不想和她鬥嘴,反正人在懷裡,這才是是實打實的。遂淡淡道:「書本來就是從殿下桌上找著的,不是我帶來的。其實細說還真應景兒,你說我是奸佞,書上正有馭奸之術,殿下只管馭我就是了。」

  他口齒伶俐,婉婉發現自己根本不是對手,愈發的惱羞成怒。

  他還是和顏悅色看她,「別這樣,氣壞了身子多不值當。你還小,大約不懂,深愛一個人,才會時時刻刻想和她親近。外頭那麼多女人,也沒見我胡來,親你是發自肺腑的,難道愛自己的福晉,有錯兒麼?咱們夫妻要一輩子在一起的,多親昵都不為過,你要是為這事鬧起來,回頭真要叫人笑話了。」

  閨房裡的事,當然不能弄得人盡皆知,可是實在很讓人氣憤,她本來就疑心他欺她年少,沒想到他果然越來越不要臉了。

  她推他,可是他就像塊石頭,任她怎麼使勁都巋然不動。她咬著牙說:「放開,我不要枕著了,你滿嘴沒有實誠話。」

  他慢慢點頭,帶了一點自嘲的笑,「我明白了,你大概要我把心剖開,才能相信我。想想宮裡的人,總有幾個是真正關心你的,要是讓他們得知你在南苑過得不好,他們能舒坦嗎?我剛才親你是情不自禁,你要是覺得過了,挑一個信得過的嬤嬤進來,請她評斷評斷。」

  他雙管齊下,她果真偃旗息鼓了。宮裡還有誰是關心她的,想來想去也不過區區兩三個罷了。皇帝荒唐,但是疼愛妹妹的心還是有的,餘下的就是廠臣和音樓,音樓知道她的秘密,要是讓她知道她在這裡諸事不順,她一定會自責的吧!至於叫嬤嬤來,他是不是瘋了?這種事怎麼讓人評斷?

  他佯裝要下床,她忙把他拉住了,「你別去,沒的叫她們說嘴……」她楚楚的樣子,憋著一口氣牽過他的胳膊,很自覺地枕在了脖子底下,「別鬧了吧,我不要你剖心,剖開我也看不懂。我沒和人這樣親密過,一時不習慣,也沒什麼錯處,你說是不是?」

  她的語調是那種不緊不慢,細水長流的味道,可能自小生活的環境造成的,不大自信,你要是堅決一些,她會覺得一定是自己錯了。

  她這麼純質,對比出他的不厚道。可是這種時候太厚道了,他要真正過上琴瑟和鳴的日子,恐怕還得再等兩三年。這兩三年裡,誰知道又會出什麼變故,前頭有肖鐸,坑得她魂不守舍,後頭再有人橫插一杠子,他就算空占個駙馬的名頭,也是有名無實。

  害怕被她拋棄,惶恐不安,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態,簡直就像宮裡的后妃們。果真慕容氏慣常主宰,在感情方面,他們任何時候都是王者。

  她認命了,剛才被親了一口像掉了一塊肉,這會兒已經消停了,安安靜靜在他身側躺著,垂眼面對著他,頗有豁出去的架勢。

  「婉婉……」他嘆息,「你一點不喜歡我嗎?如果真的不喜歡,在潭柘寺為什麼要給我希望?」

  她心頭一動,這個問題她也問過自己,自己對他,究竟有沒有過感情。

  「中秋大宴,你拔刀相助,讓我免於受辱,我很感激你。潭柘寺那趟,你冒險來見我,也是我始料未及。要說喜不喜歡你,我說不上來,只是覺得你這人不討厭,可以結交,但是……」

  但是音閣的嘴不嚴,讓她知道他為了尚主不擇手段,所有的好感便煙消雲散了。本來就不深的感情,怎麼能在初初萌芽的時候就遭受嚴寒?

  他找到她的手,緊緊把她的五指包在掌心裡,態度誠懇,語氣哀致,「我不希望流言影響你我之間的感情,也許你現在還不瞭解我,但日久年深,你自然能看見我的心。我說過,十年前就注意你,不是因為你的身份,是因為咱們之間的那段淵源。你只要信我,那些浮於表面的東西都是假的,我待你一心一意,那才是真的。」

  他不說破,但字字句句都在解釋,婉婉聽著,態度有鬆動,但也還是存著顧慮。就比如他知道肖鐸和音樓的事,肖鐸那樣狠辣的人,為什麼會放他入潭柘寺,這點叫她一直耿耿於懷。音樓說過,只要她下降的不是南苑王就好,賜婚後肖鐸也曾和她暗示過,要她多提防南苑王,可見在他們眼裡,他並不是個多可靠的人。

  婉婉腦子裡一團亂麻,如果當真有什麼不妥的地方,他們為什麼不直接告訴她,偏要這樣打啞謎?想到最後不由傷情,對他們來說她終究是個外人,他們才是生死與共的。

  她不說話,眉心擰了個小小的疙瘩,看上去很不快樂。他微微往下縮一點,和她視線齊平,「不信我的話?」

  她點頭過後又搖頭,「我希望自己能相信你,你先前說得沒錯,我下降南苑,日後你我當是最親的人。以前的恩怨是非,暫且不去提它,從今往後請你實心實意,千萬不要騙我。」

  他自然無可反駁,墊在她頸下的手臂拗起來,終於能夠緊緊抱住她了。她的個頭相對於一般女孩子來說屬於高挑的,但是在他懷裡,依舊顯得嬌小脆弱。

  他不停叫她的名字,一聲聲婉婉,在他舌尖變得出奇的軟糯。她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別人這麼稱呼她了,父母在世的時候還稀鬆平常,他們過世之後只有大哥哥和二哥哥,也是小妹妹居多,極少叫她的閨名。她本以為會很排斥他故作親密的套近乎,可是聽他這麼喚她,她又感覺到一種久違的平實,原來她對幸福的追求只是這麼簡單。

  隔著兩層褻衣,彼此能夠感覺對方的身體,這一步邁得著實大,到現在還沒鬧明白是怎麼回事。她很緊張,害怕他接下去會有過分的舉動,他的胸膛越來越熱,彷彿攏著火盆,下一刻就會灼燒起來似的。男人總有一種攻擊性,就像她在西苑豹房看見的虎豹,渾身充滿力量,隨時蓄勢待發。她不知道別人新婚是怎麼樣的,自己總是生怯,尤其這人說生不生,說熟又不熟,像現在這樣被他抱在懷裡,實在感到害怕。

  然而兩個人,卻有截然不同的感受。暖玉溫香,不心動的大概只有死人。窗外狂風大作,身上熱得蒸籠一樣,他沒想到自己陷得這麼深,一直渴慕,最後成執念,刻在骨頭上,到死還是個潰瘍。

  他的自製力,一直是他引以為傲的,熬得油碗要乾,神思幾近昏聵,一手在她背上輕拍安撫,「別怕,不要怕我……」可不知怎麼鬼使神差,一個恍惚,已經覆在她身上了。

  她駭然望著他,眼睛裡的恐懼無限放大,顫著嘴唇說:「你要幹什麼?」

  他連自己的呼吸都控制不住,在她看來,可能就像個吃人的獸。他說對不起,「我也不知道。」

  他低下頭想吻她,她別開臉,嘴唇落在了她耳畔。她因為恐懼大聲抽泣,胸脯急速起伏,細細的脖頸幾乎承載不了那麼激烈的呼吸,看上去叫人心疼。

  他有些晃神,她不知哪來那麼大的力氣,猛地把他掀翻了,然後飛快跳下床,光著腳衝出了臥房。

  銅環和小酉還沒睡,因為上房不用伺候了,閒散地坐在燈下描花樣,納鞋底。忽然門被撞開,哐地一聲鋭響,兩人俱嚇了一跳。忙站起來看,長公主從外面進來,衣衫不整,滿面淚痕。銅環大驚,「殿下怎麼了?」

  她哆嗦著嘴唇,牙齒磕得咔咔作響,半天才說出話來,「叫人備車,我要回長公主府。」

  這般模樣,顯然已經不必再問了。銅環給小酉使眼色,令她出去準備,自己拿了大氅來包裹她,拉她在榻上坐下,倒水給她定神。

  婉婉氣哽不已,搖著頭說:「我還是不能,實在是做不到。我再也不要來這藩王府了,我要回去……」

  她單薄的肩頭顫得厲害,銅環只好上來抱她,喋喋安慰著:「好、好,這就回去,別哭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呢,您去前就有準備的,這會子反嚇得這樣。」一面說,一面上下檢查她,「南苑王弄痛您了嗎?他傷了您沒有?」

  她說沒有,剛才的事不想再回顧了,只是一味催促著,外頭準備好了沒有,什麼時候能走。

  這麼晚了,又下著大雨,長公主要離開,自然驚動整個藩王府。太妃聞訊而來時人已經走了,見兒子悶悶不樂坐在那裡,少不得要責問上兩句。

  「究竟是怎麼回事,竟連天亮都等不及,這大夜裡的就回去了?」

  他臉色慘白,十指交叉起來扣住了口鼻,只餘一雙眼睛,裡頭盛滿了無奈。

  太妃打聽不出所以然,急得大聲呵斥,「怎麼不說話?吵嘴了?還是你哪裡做得不當,惹她生氣了?明知道她身驕肉貴,就應當擔待著點兒。想盡法子娶回來的人,大婚第二天就鬧得這樣,怕外頭不笑話你?這麼大的雨,叫她走在雨裡,你還在這兒給我塌腰子坐著,虧你坐得住!還不攆上去,該賠禮賠禮,該認錯認錯。夫妻之間舌頭挨著牙齒,還指著過一輩子呢!」

  太妃是大公無私的人,在她看來女人鬧了脾氣,一定是男人的不是,所以不用問緣由,劈頭蓋臉先一頓臭罵。

  他坐在圈椅裡,垂著腦袋無力反駁,嘆了口氣道:「我這會兒不能去,去了只會火上澆油。」

  太妃掖著兩手凝眉看他,「你究竟哪裡惹惱了她,這大半夜的興師動眾回長公主府……」說著好像轉過彎來了,「可是你唐突了?冒犯她了?」

  那張雪白的臉漸漸紅起來,他這麼大的年紀了,還要母親操心這種事兒,覺得丟盡了臉,也喪盡了尊嚴。

  太妃歪著脖子打量他,「兒子,你今年二十四了,也該曉事兒了。牛不喝水強按頭,這種買賣有幾樁能成事的?不是額涅說你,擎小兒你阿瑪操練你們,半夜裡睡昏了頭,上房一敲鑼,哥兒幾個裡,就數你跑得最快,因為你時刻清醒,知道自己該幹什麼。現在大了,成人了,竟越活越回去了……她是姑娘家,路遠迢迢到這裡,還沒鬧明白你長了幾個鼻子幾個眼呢,你就想沾身,你說她心裡什麼想頭?這一點上,你是不及你阿瑪,當初我嫁到南苑,兩年後才懷的你,你阿瑪就不鬧心嗎,也沒見他像你似的。」說著嗓門矮下去,嘀嘀咕咕道,「兒子都那麼大了,再過三五年的也要往房裡填人了,當爹的還像個愣頭青,我都替你寒磣。眼下怎麼辦?事兒交代了,你還有臉子上她那兒見她去嗎?這麼僵著是法兒?你到底是要個駙馬爺的名頭啊,還是缺個媳婦兒踏實過日子?」

  他簡直被數落得無地自容,「我這會兒一腦門子官司,您就別往我傷口上撒鹽了。我知道自己失算,悔得腸子都青了,您光顧著埋怨我,頂什麼用!」

  頂什麼用?自然是先出夠了氣再想轍。男人吶,到底不如女人揪細,要不怎麼好些酒後愛亂性呢!女人不一樣,女人心思細膩,不是什麼人都好相與的。別以為嫁了你,你就是她男人,能大馬金刀想幹嘛就幹嘛。夫妻間也得講究個你情我願,霸王硬上弓,對付良家婦女還成,對付帝王家的金枝玉葉,那就差遠了。

  母子倆各占了一處坐著,事態嚴峻,如臨大敵。

  塔喇氏和陳氏也相繼來了,見堂上氣氛沉重,誰也沒敢說話。

  半晌太妃嘆了口氣,「這麼著吧,明兒讓瀾舟和瀾亭早早兒起來,上那頭伺候著去。要是能成,讓他們先紮了根,你就沾沾兒子的光吧,一點一點兒靠上去為宜。」言罷看瀾舟,「到你顯身手的時候啦,太太(老北京旗人,管母親叫奶奶,管奶奶叫太太。)瞧你會抖機靈,你額涅那裡,交給你和你兄弟。千萬哄好了她,叫她不趕你們走,旁的以後再說,明白了?」

  瀾舟眨著大眼睛垂袖道是,「聽太太的指派。」

  太妃略感安慰,至少還有一個能靠得住。長公主雖氣大發了,但對孩子也許還存一點慈愛之心,打發孩子去,比他老子管用。瀾舟聰明,懂得隨機應變,瀾亭呢,得囑咐他不許瞎胡鬧。這個土匪托生的,睜眼就不消停,宇文家爺們兒個個斯文有禮,結果出了他這個反叛,幾乎沒有一天不挨揍的。

  「亭哥兒呢?」太妃找了一圈,沒找見他,再一看女人堆兒裡,連周氏也缺席,不由大搖其頭,「造孽的,娘兒倆一個臭德行,天塌了也不和他們相干。吃爹的飯,睡娘的覺,眼皮子少沾一會子就死了。」

  還是瀾舟上前來揖手,「亭哥兒還小,天暖和了愛犯睏,太太別怪他。等明兒我叫上他,我們哥兒倆一道去,孫兒自有法子留下,請太太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