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重鎖隋堤

  這一夜動盪,人在混亂裡度過,婉婉回到長公主府的時候,已經過了夜半子時了。跟前人忙著鋪床熏褥子,安置她躺下,她仰在那張大大的拔步床上,輾轉反側總難入眠。之前經歷的一切像車輪似的,在她眼前來回滾動,驚惶過後慢慢平靜下來,直到天色微亮,才將就合了一會兒眼。

  雨聲淅瀝,徹夜不息,彷彿又回到大哥哥駕崩前的那個月,天是灰的,看不見日光,也看不見希望。她臥在那裡,隔一刻鐘便會醒一醒,已經沒有太后可以侍奉了,這公主府裡數她最大,如果起不來,也不必逼迫自己,可以在被縟裡療傷,或許能好得快一些。

  長公主府建在大紗帽巷,隔著一條成賢街就是珍珠湖。婉婉從來沒有這樣接近過市井,閉著眼睛能聽見外面行人的說話聲,還有騾馬轡頭上鈴鐺發出的脆響。

  一個悠長的嗓音伴著竹板的打擊聲遠遠飄來,「賣酒釀——桂花酒釀唻……」很鮮明的吳語,即便是出自男人之口,也有綿軟的味道。

  婉婉知道酒釀,就是甜酒,宮裡后妃們有個偏方,煮熟後往裡頭打個雞蛋,據說有豐乳的妙用。她在音樓那裡嘗過,很清甜可口,尤其那種味道,和酒完全不一樣。可惜她酒量太差,喝了一小盅,回去睡了大半天,真正是滴酒也不沾。

  叫賣聲飄進耳朵裡,幾乎立竿見影地聞見了,連枕頭上都瀰漫著那種甜絲絲的味道。

  她的人生,不圓滿的地方有很多,但是憑藉出降走到這麼遠的地方,在這裡住下來,這點倒是可喜的。她靜靜聽著外面人來人往,甚至連雨點砸在油布上的動靜都分辨得清。忖著是不是雨又下大了?原來是有人撐傘前來,到了廊廡底下。

  「起來沒有?」是二門上秦嬤嬤的聲音。

  小酉說沒有,「昨兒鬧到四更,才闔眼就天亮了,叫她多睡會子。」

  「這可怎麼辦……外頭出事兒了,還得殿下親自瞧瞧才好。」

  小酉哼笑一聲,「又是南苑王府的么蛾子?別打量人是傻子,昨兒鬧得一天星斗,今兒八成使心眼兒往上靠來著,嬤嬤還信那個!」

  秦嬤嬤說不是,「兩位小爺來給殿下請安,走到珍珠橋上二爺驚了馬,給顛到河裡去了。大爺為了救他下水撈人,哥兒倆弄得水雞似的……這氣候,淋了雨還作病呢,落進水裡還了得?所幸都沒事兒,就是凍得掰不開牙關了,進來的時候不成樣子,瞧著可憐見兒的。依我說,不論怎麼是來給殿下請安的,倘或出了岔子,那頭也不好交代……」

  小酉愣了一下,依舊一口咬定了,「天底下倒真有那麼巧的事兒,我看是有高人指點吧。」

  秦嬤嬤絶不認同,「大人使個苦肉計還有一說,那是七八歲的孩子,鬧得不好小命都沒了,誰能這麼教他們!你這人,刀子嘴秤砣心,往後要是有造化嫁女婿生孩子,我瞧你還這麼說!」

  她們那裡還在鬥嘴,婉婉已經披了衣裳出來了。

  「這會兒人在哪兒?要不要緊?」

  秦嬤嬤說:「余承奉安排他們歇在前頭廂房裡,差了醫官診脈,好不好的奴婢不知道,先上這裡報信兒來了。」

  她沒聽完,匆匆就往前邊去了。自己和宇文良時鬧得再不愉快,和孩子不相干。孩子是來盡孝的,真有個好歹,她心裡過不去。

  廂房門外侯了好些人,有長公主府的,也有隨侍的戈什哈。見她來了忙讓開一條道兒,紛紛向她行禮,她也顧不得,進了房裡便問情況。余棲遐垂袖道:「殿下放心,兩位小爺受了驚,嗆了幾口水,身子暫且沒有大礙。不過還得瞧著,下半晌要是不發熱,就沒什麼要緊的了。」

  她鬆了口氣,上前摸摸兩個孩子的頭,溫聲問他們:「身上沒什麼疼的罷?要是哪裡不舒坦,一定和大夫說。」

  瀾亭搖頭說沒有,「謝額涅垂詢。」

  瀾舟掙扎起來,跪在床上向她行禮,「兒子們是來給額涅請安的,沒想到出了這事故,反叫額涅為兒子們操心,兒子們罪該萬死。」

  他小大人模樣,婉婉瞧了又是愛又是憐,「話不是這麼說的,你們眼裡有我,才冒著雨來瞧我。路上不好走,出了亂子,我怎麼和太妃交代呢!好在都平安,往後可小心著點兒,風雨大就不必過來了,我知道你們的孝心就成。」

  瀾舟卻很執拗,「阿瑪自小教我們要守孝道,長輩跟前晨昏定省,一天都不能落下。額涅心疼兒子們,是兒子們的造化,可兒子們要是仗著額涅的疼愛不知好歹起來,那就是兒子們該死了。」

  瀾亭一看哥哥,忙有樣學樣,跪在床上說「兒子們該死」。婉婉不由失笑,這麼點大孩子,給教得滿身規矩,真是不容易。忙安撫他們:「好了好了,先不說那些個,躺下吧,焐熱了身子再計較。今兒學裡就不去了,還得打發人回稟一聲,給太妃報個平安。」

  瀾舟往門前看,他貼身的小廝立刻咧嘴哭開了,「奴才去,爺好好養著吧。只是老太妃知情兒,怕是要急壞了 打小有哮喘,上回老和尚給的海上方兒吃好了,叫三年不許受寒。這會子可好,兩年的操勞,全打了水漂了,後頭不知道怎麼樣呢。」

  婉婉愕然,轉頭問瀾舟,「你身子不好嗎?怎麼還有哮喘?」

  他笑了笑,「額涅別聽他說風就是雨,喘症是有的,擎小那會兒嚴重,一到變天就發作,後來慢慢的也就養得差不多了……」一面說,一面瞪那小廝,「長保,你再多嘴,看爺不揍你!」

  長保揉著鼻子喏喏道是,往外退了兩步又道:「橫豎不能再受寒了,沒的寒氣進了肺,一輩子可就完了,記著老太太的話吧。」

  婉婉聽著,這下可難辦了,好好的孩子,竟有這麼個病根兒。忙叫醫官再看,醫官的意思是不發作,暫且瞧不出來,得等他喘開了,才好對症下藥。

  她站在那裡蹙眉,擺擺手,把人都遣散了。婢女端了瓷凳來,她坐在床前問他們:「來時怎麼不坐轎?天兒這麼壞還騎馬,就是穿著油稠衣也不成啊。」

  瀾亭一笑,露出缺了門牙的牙床來,「咱們哥們兒是男子漢,女人才坐轎呢!」

  瀾舟嫌他無禮,直給他使眼色,他看見了便不說話了,就勢一滾,滾到床內側去了。

  還是瀾舟口才好,「今兒不知怎麼的,到橋上那陣風特別大。亭哥兒迷了眼,本來弓馬也不好,繮沒控住,那五花馬失了前蹄,就把他撂下去了。兒子一看情勢緊急,來不及細想就跟著跳了,所以兩個人都弄得一團糟,在額涅跟前現眼,請額涅責罰。」

  她當然不會知道,瀾亭馬失前蹄是他射了馬腳,他們倆自小就識水性,一猛子紮下去,河床上的蚌和螺螄隨便就能揀一籃。只不過這個月令掉進水裡,冷是冷了點兒,但要是沒這個前提,想留在長公主府就難了。至於那個哮喘,全是長保瞎掰,他的身體是出了名的好,生下來到現在就沒得過病。別說早春鳧水了,就是大冬天下河,也沒什麼了不得。

  他很應景地咳了兩聲,背後的瀾亭也跟著啃啃咳嗽,婉婉慌了,回頭打發人:「趕緊給兩位爺熬薑湯來驅寒。」一面安頓他們睡下,「好孩子,真難為你們。我先頭不知道,嬤嬤來回我,才聽說你們落水了,真嚇著我了。你們這麼乖巧,我怎麼能責罰你們呢,只管歇著吧,今兒就別回去了,免得路上奔波,身子受不得。」

  瀾舟在床板上敲擊,表示磕頭謝恩,「阿瑪嚴厲,還是額涅待兒子們好。兒子還有個想頭,想請額涅示下。」

  婉婉頷首:「你說吧,有什麼事兒,咱們商量著來。」

  他舔了舔唇道:「額涅一個人住在長公主府,雖然府裡禁衛森嚴,但終究孤寂。這會兒請額涅回王府,怕額涅不答應,兒子是想,或者兒子,或者亭哥兒,留下一個,一來額涅跟前好盡孝,二來代阿瑪替額涅撐門戶,也是對兒子的考驗。」

  婉婉聽他說了這些,對他清晰的條理感到驚訝。這孩子不過八歲罷了,就算有人特意的教,恐怕也未必記得住。他倒好,一字一句深思熟慮,甚至和宮裡那些皇子們比,也斷不會落了下成。

  宇文良時為人不怎麼樣,子息卻成才,真是壞窯口裡出了好磚。她笑著,在他額上撫了撫,「你想得很周全,這事咱們容後再議。你現在得好好歇著,將養身子最要緊。我剛才聽小子說了什麼海上方兒,是不是叫人把方子配齊了,再接著吃兩劑?」

  他搖搖頭,清秀的小臉上忽閃著一雙大眼睛,一圈金環閃閃的,和他父親一模一樣。

  「那方子早就沒了,和尚說吃完了十劑不必留著,自然就好了。」言罷一笑,露出尖尖的一對小虎牙來,「額涅別擔心我,兒子身強體壯,這點子小磨難,不要緊的。」

  女孩兒果真心善,這位長公主沒有他預想的不可一世,難怪阿瑪那麼喜歡她。還有她的手,柔軟溫暖,他從來不知道女人的手是這樣的,落在他額上,輕得羽毛一般。那是無尚的尊榮才作養出來的一種恬靜澹泊,太過美好,怎不讓人心生嫉恨。

  她又坐了一會兒,一遞一聲和他說話,輕柔的語氣,沒有半點拿大的架勢。囑咐他聽話,今天別下床來了,就和弟弟在床上躺著,吃喝都讓人送過來。也許這是她十幾年總結出來的經驗,傷心了上床,受驚了上床,病了就更得上床了,窩在被縟裡是最好的療養。

  她走後瀾亭探出頭來,「哥子,這後娘看著也不賴。」

  瀾舟回頭白了他一眼,「什麼後娘,照著名分,她比咱們親娘還親。」

  「名分這種東西,不就是個空架子嘛。橫豎我沒覺得她比我額娘好,我額娘合我脾胃,往後我孝順她。」

  「這個就不用孝順了?宗親不拿唾沫淹死你!」

  瀾亭後腦勺枕著胳膊,翹起了二郎腿,「今兒不唸書,叫咱們在床上躺著,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就是掉進水裡的時候涼了點兒,差點沒凍死我……你說她會讓咱們留下嗎?」

  瀾舟擰眉計較,「兩個都留下不可能,畢竟王府裡頭也要晨昏定省。」想了想道,「要是只能取其一,還是我留下吧。」

  瀾亭問為什麼,「阿瑪還誇你是膀臂來著,你留在長公主府,軍中的事兒就不管了?」

  他對這個兄弟實在五體投地,「你是幹什麼吃的?整天就知道騎根小竹竿兒戰什麼長阪坡,阿瑪跟前你也該效命了。至於為什麼留下的是我,因為我比你機靈,能幫著阿瑪敲邊鼓。你呢?一心想著孝敬你親媽,沒這份當孝子賢孫的心,就別在這兒裹亂。」

  瀾亭無話可說,心裡嘀咕著,你不就是想認長公主當媽嗎,將來離天近了,你想伸手夠月亮呢!不過不敢說出口,說了回頭又一頓胖揍,得不償失。對於沒什麼進取心的人來說,躲在後面永遠是最安全的,今天捨命陪君子,一塊兒落了一回水,往後大概就沒什麼事兒了。

  婉婉那頭接到了宮裡的來信,是皇帝寫給她的,以家書的形式,裝在信封裡,上面客客氣氣寫著「皇妹鈞親啟」。

  推開一扇窗,她倚在窗下讀信,外面芭蕉葉子颯颯作響,她托著腮,一行一行看下來,說她離宮一個多月,為兄的十分想念。遙想起小時候在父母跟前多無憂無慮,現在的江山社稷壓得他喘不上來氣兒。皇后病了,被陰人克撞,時好時壞,前些天連人都認不得。上回把她的鳳冠卸了,上面大大小小的珍珠磨了粉,窮大方,分給闔宮嬪妃們,請大家拿去擦臉。有時候還打人,他去看了她一回,她舉著桃木劍,追得他滿世界亂竄——皇后是個武瘋子。他現在很苦惱,不知道以後怎麼辦,冊封了皇后,爭如沒有,她連自己都管不好,也不指望她母儀天下了。最後問小妹妹安,南苑的飯菜吃得慣嗎?駙馬待你好不好?隨信奉上廚子兩名,是朕親自嘗過的,手藝絶佳。

  婉婉坐在那裡,半天沒回過神來。細想想,鼻子直髮酸,音樓瘋了,大概是被困境逼瘋的。她出降那天她還好好的,說了很多勸解她的話,結果事情落到自己頭上,她就想不開了。她們零落在兩處,各自受著苦,誰又救得了誰。她沒有信來,自己只能從皇帝的家書裡側面瞭解,連安慰她的話也不能寫。至於皇帝……這位哥哥總是出人意表,有送金送銀的,沒見過千里迢迢送兩個廚子的,說他荒唐,人家是實心想著你,只不過能照顧你的口味,卻顧不上你的幸福。

  她到書案前研墨提筆,自然報喜不報憂,說水土很服,也喜歡江南的山水和市井。駙馬待她極好,太妃和藹可親,她一切順遂,請皇上不必記掛。音樓難堪皇后大位,皇上亦無需執著,還請以大局為重,另擇賢明。

  銅環在邊上伺候筆墨,見她這樣規勸便一笑:「殿下的心裡,果真時刻都裝著天下。」

  她把筆擱下,靜待墨跡變乾,黯然道:「閨閣裡的情義固然重,但比起社稷,終究是有限。音樓本就不該當皇后,坐上這個寶座,對她來說不是幸事,反成枷鎖。她瘋了……」她輕輕啜泣一下,「她不是個心思窄的人,怎麼瘋了……或者是想讓賢,有意裝的吧。」

  銅環抿唇不語,很多時候她都顯得過於敏鋭,倒不是說敏鋭不好,只是運用不當,便傷人傷己。

  把信裝起來,著人送出去,因為都是家常話,並不怕有人截下偷看。剛料理好了這裡,前面傳話進來,說大爺身上發熱了,看樣子是要犯病。

  她起身便趕過去,問二爺怎麼樣,底下人說二爺倒還好,活蹦亂跳的,跟人摘香椿去了。

  「王府裡頭沒人來嗎?」

  余棲遐道:「老太妃讓帶話,殿下問起就說男孩兒耐摔打,只要沒死,用不著大驚小怪的。」

  婉婉簡直覺得不可思議,「老太太心也忒大了點兒,人從橋上摔進河裡,全不當回事兒?」

  銅環笑道:「正是老太太疼您呢,這麼做是表明她的立場,畢竟兩位小爺都是庶出,在您跟前弄得寶貝似的,豈不叫您不好自處?貓兒狗兒似的養著,全看您的意思,因知道您慈愛大度,不會為難孩子,他們那頭自然撒手,沒的叫您誤會了,說嫡母難纏。」

  她聽了淡淡一牽唇角,「南苑王府的人,果然個個好算計。為了叫我舒坦,竟連孩子的死活也不顧了。我知道她的心思,兩位小爺打頭陣,後頭的人才好行事。可惜我不吃那一套,就算他來了,也照舊讓他進不得門。」

  她恨恨說完,才發現這話說得早了些,一腳踏進廂房,瀾舟的床前已經有人在了,他穿石青的常服,腰上束鸞帶,通臂袖襽上行蟒崢嶸,立在那裡,像山一樣堅毅。

  她心頭大大一震,剛想轉身,他搶先一步叫住她,向她揖手行禮,「瀾舟抱病,暫時不宜挪動,原本應當傳塔喇氏來照應的,又怕婢妾無狀,衝撞了殿下。思來想去,還是我親自看顧的好,所以打今兒起,要借殿下一方寶地了,還請殿下行個方便,收留我們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