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朱闌共語

  瀾舟在長公主府住了十來天,期間婉婉確實親自照顧他,孩子和半大孩子之間建立起友誼並不是多難的事,所以他當著宇文氏宗親的面向她表孝心,她也不覺得有任何的不妥。

  但是她的默認,對其他人來說卻是態度鮮明,太妃笑著說好,「大夥兒不知道,上回瀾舟染了風寒,是長公主殿下看顧著,殿下年輕輕的,有這份愛惜小輩兒的胸懷,實在叫人欽佩。咱們祁人本來就有易子而養的規矩,既然瀾舟發了願,娘兩個又這麼投緣,殿下瞧著他的一片孝心,就收他做養子吧。」

  銅環乍然一聽抬起眼來,惶惶地瞧著她主子,只覺得這老太太還是偏疼孫子的,把孩子記在嫡母的名下,將來樣樣都要優於其他兄弟。萬一長公主不能得男,這位大爺就是順理成章的世子。

  她又轉過視線看塔喇氏,要是尋常母親,兒子在自己面前認別人做娘,心裡該有多難過!她卻不然,依舊謙恭的一張小臉,眼裡隱隱希冀著,竟十分贊同兒子去攀那個高枝。

  婉婉呢,年輕姑娘,想得並沒有那麼深。她自小在權力中心長大,沒有爭奪什麼,該她的名分一點沒少。以後她的兒子,就算沒有藩王府的爵位,憑藉著母親的出身,朝廷也不會虧待了他,所以她對於這方面並不較真。太妃已然開口了,拒絶是不能夠的,正想點頭,卻聽見宇文良時說不急——

  「殿下才進門,沒有急吼吼給她塞兒子的道理。我知道額涅盼孫心切,不好明說,拿這個給咱們提醒兒……」他脈脈看了身邊的人一眼,「這種事兒也不在一朝一夕,還是得慢慢來。易子而養的規矩確實有,但都在孩子三歲前。哥兒大了,也不是沒人養活就不成,祁人沒那麼嬌貴,扔到草原上,他也能活得健健朗朗的。所以兒子的意思,一切還是照舊,他應當孝敬的,也不因這個就稀鬆了。」他十分和氣地對瀾舟微笑,一派父慈子孝的樣子,「瀾舟,你瞧阿瑪說的在不在理兒?」

  瀾舟很喪氣,但依舊呵腰,「阿瑪說得極是,兒子不小了,過年就九歲了,也沒個這麼大孩子過繼的道理。太太疼我我知道,可太太誤會了孫兒的意思,孫兒就想好好孝敬額涅,並沒有旁的奢望。」

  大家都說著場面話,但氣氛多少有些尷尬,外人看來可不就是王爺為了維護長公主,拂了老太妃的意兒嘛。

  太妃倒很坦然,「也罷,我不過湊趣兒,確實是為催促你們,你們心裡明白就好。」打著哈哈敷衍過去,接過太監手裡的戲折翻看,「開台三齣戲是有定例的,《天官賜福》、《百壽圖》、《蟠桃會》,這些都看膩了。後頭還有什麼呀……我點一出《打瓜園》,請壽星翁和壽星奶奶點一出,餘下的大夥兒合計,白天唱不完還有夜裡呢,咱們聽燈晚兒,吃燈果兒,痛快熱鬧一回。」

  良時接了冊子請婉婉拿主意,他對戲並不精通,很多時候都是和兄弟們喝茶說話打發時間。婉婉偏過身看,平時愛崑曲,今兒全是京戲曲目,所以也糊里糊塗的,隨意點了一出《法門寺》。

  女眷們很快被戲吸引,聚在一處商討起來,她看看門上,似乎再也沒人進來了,便起身和銅環一起退回園子裡,換上了輕薄的衣裳,打上冷手巾把子,好好擦了一回臉。

  「這樣的天兒!」她坐在鏡前喘氣,「這時令北京才轉暖呢,南方不成,熱得夏天似的。」

  銅環拿胭脂棍給她點口脂,一面道:「天兒熱了,腦子就犯渾,所以步娘娘的病情也更重了。先頭太妃的話,我聽得捏了一把汗,就怕您不計較,隨口應下了。那個塔喇氏不簡單,是個願意往高處爬的。有其母必有其子,大爺這副機靈勁兒,哪像個八歲的孩子!有時候我瞧著他,真有點不寒而慄,就覺得他是小孩兒的殻,裡頭裝著一個大人的魂兒。他的一舉一動,要說是有人教的,我可不信。今天這番話,分明是逼您認他當兒子,虧得最後王爺發話兒,到底還是他向著您。」

  她笑了笑,「也別把人孩子想得那麼壞,小孩兒喜歡誰就愛和誰親近,塔喇氏位分低,不容她自己養孩子,大阿哥是太妃帶大的,他也羡慕人家有媽疼。」

  銅環知道她心地善良,可有時把人看得太簡單了,不是什麼好事。

  「我倒覺得周庶福晉和二爺是這府裡最自在的人,他們不爭不搶,只管照自己舒坦的來,這份隨性真難得。」

  婉婉站起身攏頭髮,「各有各的活法兒,咱們管不了別人,管住自己就成了。」

  小酉探了探頭,「那今兒夜裡王爺過來不過來?您二位不是和好了嗎,他不來,上那些庶福晉那兒去了,可怎麼辦?」

  婉婉臉上頓時一紅,「你這丫頭什麼時候能消停,我就算燒了高香了。早知道不叫銅環把你找回來,就讓你在北五所裡刷便盆,看你還有閒心琢磨那個!」

  小酉靦臉笑,「別介,奴婢是關心您吶,畢竟王府裡不光您一位,她們都有了阿哥,王爺待她們總有些情義的。」

  被她這麼一說,婉婉真有些悽惶。可是好些事兒都沒有那麼十全十美,已經遲了,一遲就是一輩子。譬如廠臣那裡夠不上,這裡呢,終歸也還是不圓滿,也許她的命就是這樣。

  她提不起精神來和那些陌生的命婦們周旋,讓銅環過去告個假,就說累著了,等晚上再去瞧戲。自己偷懶在牡丹榻上歪著,盤算出門該帶些什麼,可惜自己不會騎馬,要不策馬揚鞭,能省不少時候。

  前院熱火朝天,戲台上的鼓點打得激昂,都飄到這裡來了。她無動於衷,直打哈欠。公主拿個喬沒什麼大不了,全程陪同著,那才是自降身份。午後小憩做了個夢,夢見宇文良時給她送了一塊玉,中途被塔喇氏搶去了,她心裡空落落的,一氣之下計較著要回長公主府,等睡醒了睜開眼,腦子裡也還在念叨,然後胸口憋得生疼,好一會兒沒能從夢裡走出來。

  「這是要瘋啊!」她自言自語著,不明白不相干的人,怎麼進她夢裡來了。

  起身,趿著軟鞋到銅盆裡洗臉,臉盆架子正對花窗,沒來得及擦臉,見宇文良時和人匆匆經過。因為隔著湖,看不清他眉眼間的神色,只覺得那身石青綉團花的便服似乎更適合他,祁人兩百多年來仍舊保有自己的習俗,沒有被鮮卑同化,真是鐵一樣的意志。

  他走得很急,邊走邊吩咐,很快進了月洞門。婉婉站了一陣子,轉身叫人來綰髮,天色不早了,也該出去露個臉了。

  唱燈晚兒是什麼?就是晚飯過後開的戲,戲台上「氣死風」高掛,角兒們在燈火下唱念做打,這就是唱燈晚兒。通常看這個的都是至親摯友,興緻起來連看整晚,半夜裡主家上「燈果」,有酒有餚,還有蒸食、湯麵,小孩兒特別喜歡這樣的活動,不必睡覺,可以鬧一整夜。

  大家都落了坐,壽星翁的喜日子,本人當然不能告假,得陪坐。良時一手支著下巴,對台上咿咿呀呀哼唱的什麼「你我結義甚罕有,雖系異姓勝骨肉」,感到十分不耐煩。點燈熬油似的磨蹭了兩盞茶,見婉婉從迴廊上過來,精神立刻就煥發了。

  上前迎她,眾人都站起來了,她含笑壓手請大家別拘禮,自己在太妃身旁坐下了。

  媳婦得挨著婆婆,每家每戶都是這樣的規矩。他隔著一桌,甚有望洋興嘆的無奈,和他同桌的老二、老五見了,哥兒倆一嘀咕,禁不住笑起來。

  他察覺了,攏著茶盞問他們笑什麼,老五摸摸新蓄的鬍髭,兩頭尖尖,據說是仿唐,捻得像個菱角一樣。

  「三哥,這駙馬爺當得受累吧?您大婚那些事兒,外頭都傳遍啦。」

  他臉色不佳,「怎麼就傳遍了?大婚順順噹噹的,有什麼舌根可讓你嚼的!」

  老五嘖地一聲,「就您侍寢碰一鼻子灰那事兒,上族裡打聽打聽去,誰不捂著嘴葫蘆笑!天爺,您說這世道,真不叫男人活了!這麼上趕著,人家還不領情,爺們兒這老臉都沒處擱了。」

  他越聽越覺得不對勁,面紅氣短地呵斥:「哪個瞎了眼的殺才編排這個!你們瞧她那樣兒,像那麼不講道理的人嗎?人家知道夫唱婦隨,見了我爺長爺短,背後不知道多溫存!你們也是,聽見這種胡話就該大耳刮子扇他,你們可好,冷眼瞧笑話,任人這麼糟踐我,是兄弟手足的道理?」

  還夫唱婦隨,說出來不虧心吶?老二剔了剔牙花兒,「你是長是短,咱們小時候比撒尿見識過,甭扯那閒篇兒。繞開這個不說,就說你那手爐,都抱了仨月了,眼下天兒暖和起來了,晚上還往被窩塞,你堂堂的爺們兒,磕磣不磕磣?」

  那哥兒倆不厚道,哈哈大笑起來,這位襲了爵的王爺窘迫不已,一想也沒誰出賣他了,轉頭叫榮寶,「你這狗奴才,這些話都是從你牙縫裡漏出去的?」

  榮寶矮著身子大呼冤枉,「主子明鑒,奴才哪兒敢呢!奴才是出了名的嘴嚴,牙縫兒可沒那麼大。」

  他氣得厲害,又怕引人注目,壓著嗓門說:「別和爺耍哩格楞,那點兒老底除了你,還有誰往外掏?」

  榮寶翻著兩個牛眼看天上,「奴才想想……」

  「想你媽的哈赤!」他照準了後腦勺就是一巴掌,「你等著,事兒完了有你受的,剝光了立旗杆兒,把你那不便之處亮出來,讓大夥兒掌掌眼!」

  老五叫了聲好,「聽人說太監那處不消停,逢著春天就像韭菜似的,時候長了不割,它就發芽。」

  榮寶哭喪著臉,差點沒跪下,「五爺,您不能這麼坑奴才。當初是您套奴才話,奴才一個不走心說漏了嘴,您下了保票的,保奴才沒事兒,這會子怎麼這樣兒,不幫著求情,您還煽風點火!」

  老五全當沒聽見,只管和老二起鬨,最後還是那邊兒長公主聽見動靜了瞧過來,王爺怕事兒兜不住,才咬著槽牙把他打發了。

  宇文氏的爺們兒,沒別的長處,就是兄弟一心。雖不是同母所出,一根藤上下來的,自小又養在一處,上山下河從來不落下哪個。老王爺一生有六個兒子,四位格格,除了七歲夭折的老四,其餘個個身強體壯。到他襲爵之後,並沒有因為身份的改變而疏遠,原來是怎麼樣,現在還是怎麼樣。這和老王爺的教導有莫大關係,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誰敢違背,這輩子就再也不能踏進這個門檻,所以這是刻進骨血裡的和睦,一直到今天,也沒有改變分毫。

  自己小時候受到的熏陶,為人父後一併傳承下去,瀾舟瀾亭哥兒倆現在就是這樣,等將來兄弟隊伍不斷壯大起來,只要他活著,這種老規矩就得一輩輩傳下去。兄弟之間,玩笑話絶不當真,連當初光屁股的樣子都彼此見過,現在婚姻上遇到點小挫折,被揭了老底,厚著臉皮讓他們笑話一回,又能怎麼樣!

  果然的,兄弟三個開始一致發愁。

  「婆娘難弄,難於練兵。」老二說,「到底是自己的女人,又不能怎麼整治……」

  老五的想法很直接,「好婆娘賴婆娘,抓著了就上炕。」

  良時瞪他,「你把她當什麼人了?這炕是想上就能上的嗎?」

  老五一攤手,「那怎麼辦?可惜老六回不來,要不他是行家,問他一準兒有主意。」

  老二抱胸琢磨了半天,「不是要上懷寧去嗎,到了那裡同甘共苦兩天,什麼都有了。」

  老五立刻來了精神,「怎麼說?二哥有什麼妙方兒?」

  「什麼妙方兒?女人就是女人,身份再高,離了男人也活不了。到了懷寧,放眼一瞧全是災民,那份心氣兒早沒了。要是遇上個把悍匪,再來一出英雄救美,等著吧,你的好日子就要到了。」

  他一聽立刻搖頭,「這種下三濫的招數別使在她身上。」

  「要不怎麼的?讓你見天兒抱著手爐睡覺?」老二說著又要笑,「你這人,光看面兒上好模樣,誰知道私底下這副膿包樣式!既到了你們家,就是你的人,你怕個毯!」

  他們不懂,根本不是怕,是不忍心讓她遭罪。好好的公主,落到別人手裡,萬一磕了碰了怎麼辦?他們那群鬼五捶六的人,知道什麼是憐香惜玉,出這種主意,簡直就是瞎起鬨。

  他靠著椅背,慢慢摩挲下巴,「還是順其自然吧,上回步音閣那事兒她都知道了,和我嘔著氣,到昨兒才賞了個笑臉兒……」

  「知道。」老五說,「都豁出去了,陪人放風箏,我就想著還有什麼事兒您幹不出來,早晚有一天得給人洗腳。」

  良時直瞪眼,「洗腳怎麼了?我樂意。」

  那哥兒倆說了一連串的「得」,老王爺愛妻如命的美德,顯然沒有遺傳到他們身上,所以他的一腔熱血,他們根本無法理解。

  這裡正為懷寧之行傷腦筋,打老遠就看見恕存從廊子上過來,他立刻一凜,坐直了身子,老二和老五也蹙了眉,料著八成又有新聞了。

  恕存到跟前,撩袍跪下,磕了四個頭:「主子千秋,奴才這會子才趕到,請主子恕奴才不周之罪。」

  他抬了抬手,「起來吧,給爺當著差呢,不能計較這些個。說說,京裡有信兒沒有?」

  恕存站起身,垂袖並腿略一正色,復給二爺、五爺請安,然後趨步過來,低聲道:「皇后娘娘崩了,昨兒夜裡角樓失火,因地勢太高,激桶撲救杯水車薪,直燒了三個時辰才停下。錦衣衛上去瞧時,皇后和跟前侍女都成了焦炭,皇上已經下令治喪了,訃告這會兒在路上,估摸著再有兩天就該到了。」

  兄弟三個愣了一回神,老五說:「也忒快了點兒,這位步娘娘封后不過小幾個月,說瘋就瘋,說死就死了。」

  良時問恕存:「燒得面目全非了,怎麼能認定那裡頭有皇后?」

  恕存道:「肖太監靠在城牆根兒下,連站都站不住了,還能有假?」

  他靠著椅背漠然一笑,「那隻老狐狸會露這樣的馬腳,才愈發叫人信不實。連屍首都認不出了,可見死的絶不是步皇后。瞧著吧,肖鐸怕是要金蟬脫殼了。萬歲爺這回成了沒娘的孩子,折了一條膀臂,如今只剩一個內閣尚能依靠,他的成仙大業怕要擱置了。」

  老二唔了聲,「你不急?肖鐸要是撂了挑子,咱們還得從長計議。」

  他慢慢搖頭,「他要真能走,這輩子再不回來,那也不失為一樁好事。這個人難以降服,壓根兒沒法為我所用,他自己安排個了局,也省了我動刀的工夫。」他說著,掉轉視線看那燈影下的人,「這麼著……算有了交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