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盈盈翠侶

  就像上次元貞皇帝駕崩,藩王不得入京奔喪一樣,這次國母崩逝,依舊沒有任何特許。

  權力中心的人都知道,越是朝野震動的時候,越不能讓諸王任意來去。九門要加強戒備,京師周邊的軍隊得下成一盤活棋。責令藩王們鎮守封地以防有變,其實防的不是別人,正是這些封疆的王侯們。

  婉婉得知音樓過世,在房裡哭得昏天黑地。這種時候也沒心思考慮別的了,無論如何這個人是再也沒有了,以往的種種被一把大火燒得乾乾淨淨,什麼都沒留下。更叫她傷心的是喪報裡並未提起讓南苑王進京,就是說她也不得回去探視,因為出嫁必須從夫,即便長公主也得遵循。

  痛失好友是一傷,被家族遺棄更叫她難過,看來二哥哥把她送到南苑,以後再也不打算認回她了。她已經是宇文家的人,就像壁虎被砍斷的尾巴,於本身沒有多大妨礙,至多一痛,過後會再長出來的。

  小酉和銅環不住勸她,完全不起任何作用,她們不懂,她在哭音樓,也在哭她自己。有時候覺得自己窩囊,窩囊了一輩子,空有個公主的名頭,值什麼?現在音樓的人生算完了,她自己呢,不知道要熬到多早晚。

  銅環束手無策,去了南苑衙門,請王爺來長公主府想轍。宇文良時得到消息,手上的事全扔了,趕到她寢殿的時候見她披散著頭髮,兩眼哭得又紅又腫。他一驚,忙把左右都摒退,自己打了熱手巾,上來給她擦臉。

  她使勁推他,不要他靠近,都怪他,自己如今弄得再也回不了京城了。

  他很無奈,僵著身子被她推到門上,一手扒住了門框,停在檻內死活不願意出去。

  「別這樣,我知道你傷心,但也要小心自己的身子。人有旦夕禍福,誰能料準了將來怎麼樣呢,所以惜取眼前人吧……你瞧瞧我,我是特意趕來給你擦臉的。」

  婉婉根本不領他的情,「我不要你假好心,我要回京,我要回去看看音樓,那個人究竟是不是她,怎麼好端端的就死了。」

  她一邊哭一邊說,沒了長公主的威儀,現在就是個孩子。

  他懂得她的苦悶,步皇后是她唯一的摯友,兩個人同吃同玩,有時還同住,感情很不一般。老祖宗講究善終,像這種被烈火焚燒得分不清鼻子眼睛的,基本和死無全屍無異。所以步皇后的死充滿了悲劇色彩,她因為他的緣故不能送摯友最後一程,怨怪他也是在理的。

  他只能不斷寬慰她,「皇后崩逝,你想給她上柱香,原本是人之常情。倘或你執意要回京,我不是不能帶你去,只是路遠迢迢,抵達的時候梓宮只怕也進了享殿了。再者,以我眼下的身份,雖然出入不受限制,但也仰承天恩浩蕩。我終歸擔著藩王的銜,有違詔書裡藩王固守封地的令兒,萬一觸怒聖躬,就是潑天大禍。還請殿下斟酌,當真有必要冒這個險嗎?一炷香斷送整個宇文氏,你又於心何忍。」

  婉婉不糊塗,就算再有不滿,也不可能做出這種荒唐事來。她就是心裡鬱塞,難以疏解,他來了,恰好供她發洩,因為終究意難平。

  她垂手站在那裡,半晌冷靜下來,捲起袖子擦了擦臉,「是我失態了,瞎胡鬧,嚇壞了身邊人,也叫王爺見笑了。」

  他暗暗鬆口氣,重新絞了手巾遞上去,「別這麼說,誰還沒個情難自禁的時候!不過我得勸你一句,以前閨閣裡的人和事兒,看得淡些吧。嫁人譬如再托一回生,現在你手裡抓著的,才真正是你的。」

  她哀致點了點頭,又喃喃說:「她就這麼走了,留下身後事,怎麼料理。」

  所謂的身後事,頭一件叫他擔心的就是肖鐸落了單,她對他的感情會不會死灰復燃。他已經命老五秘密趕赴京城了,如果步音樓是詐死,肖鐸用不了多久自然跟她亡命天涯,那麼暫時存在也不足為懼。但步音樓若是真死,這個假太監回過頭來打婉婉的主意,那就留他不得,一定要及早解決,也好斷了她的念想。

  他吮唇計較,「殿下有沒有想過,步皇后或許還活著?肖掌印不是尋常人,斷不會讓她瘋,也不會讓她死的。」

  婉婉抬起眼來,奇怪,他竟和她想到一塊兒去了。肖鐸是個能耐人,既然和音樓到了那步,怎麼能坐看她被關上角樓?那麼巧,禁足沒多久就失了火,燒得連面目都難以分辨了,其中一定有詐。但她又生怕是真的,自己這麼猜測,太過冷酷無情,所以習慣性地悲觀,凡事往最壞處想。

  他這頭呢,自然不管事實怎樣,都要讓她相信步音樓還活著。仔細想想,實在有點可悲,自己的女人想著別的男人,他甚至不敢戳破,不敢質問,只能用這麼消極的辦法來應對。

  他勻了兩口氣,把情緒調整好,站在一旁道:「哭得這樣,到頭來發現是假的,多不值得!還有一樁,他們如此糊弄皇上,可是太過分了些兒?我知道殿下當初在宮裡深受肖掌印照顧,但凡事有親疏,他把一國之君玩弄於股掌之間,這樣的作為,果真是因為司禮監勢力太大了。」

  婉婉吸了吸鼻子,心下也在計較,要說肖鐸弄權,這個她早就知道。一個手握批紅大權的人,慾望膨脹在所難免,所以外面給他冠了個「立皇帝」的綽號,他的一手遮天,不能因為對她諸多照顧就一筆勾銷了。

  可是現在談論的是音樓身故的事,做什麼又扯到肖鐸身上去!

  「說皇后還活著,不過是咱們的猜測,作得什麼準。這個當口就別牽扯那些了,還嫌事兒不夠亂麼!」

  所以她到底維護肖鐸,明眼人都瞧得出來。他有點沮喪,沉默了下道:「皇后那裡用不著弔唁,我轄下的瑣事還得照舊處置。明兒要動身去懷寧了,殿下傷情過甚,就在府裡歇著吧。」

  她卻說不,「我和你一道去,只是怕你嫌我累贅,回頭給你裹亂。」

  他仰唇一笑,「我早就說了要帶你遊山玩水的,結果轉頭遇上黃梅季,江堤決了口子,在那裡一耽擱就是十來天。你要跟我去懷寧,那地方災民遍地,不是個安逸的好去處。咱們是輕車簡從,不能帶太多人,我怕殿下難以適應,回頭弄得敗興而歸。」

  她卻很堅定的樣子,「我又不是去看景兒,還指著周身舒坦嗎?你說不能帶人,我獨個兒跟你去就是了,我有手有腳,用不著人伺候。」

  他聽了一撫掌,「好,有咱們宇文家的風骨!」

  她有些忸怩,轉過身去,把松樹盆栽裡的一根枝椏都摘禿魯了。

  她不反駁,就是承認自己是宇文家的人了吧?他大為振奮,雖然前景還不明朗,但至少她有這個意願,後頭的事兒就好辦了。八字還沒一撇呢,他就獨自開始盤算,可惜接下去是國喪,一年之內不得有孕,要不明年年尾就應當有他的第一子了……

  不急不急,可以一步一步來。他作深思熟慮狀,「明兒一早就要趕路,今晚上我就不回去了吧,免得來回奔波。」

  婉婉垂著嘴角打量他,他一臉坦蕩蕩,不過還是被她看得心虛,摸了摸額又道:「我在松江府有個別業,那裡田地房產都是現成的,只不過屋子太久沒有人住,空關著欠照應。早前要忙大婚,著實沒閒心顧及那頭,後來打發人重新修葺過了,回頭就把三位庶福晉送過去。」

  婉婉臉上淡淡的,他以前說過要把她們送走,因此現在也不覺得意外。要是照著規矩來,駙馬尚主前必須得把房裡人打掃乾淨,除非公主准許,否則駙馬是不得有妾侍的。但嫁他本來就是一場意外,畢竟他跟前有了兩位阿哥,那些庶福晉處置起來有難度,總要看著孩子的面兒。

  她呢,一直都是個老好人,也不願意把人逼得怎麼樣。可昨天在王府做的那個夢,叫她心裡不舒坦到現在。要是沒預備和他好好過日子,他就是養十個妾,她也不放在心上。可一旦認了命,總要為自己多考慮,他住在藩王府,少不得和那些女人照面,然後婆婆孩子的,算怎麼回事!

  所以這回不打算裝大度了,嗯了一聲道:「多撥些人吧,松江府離南京有程子路,萬一缺了什麼短了什麼,也好有人跑腿。」

  兩個人習慣在感情上喜怒不形於色,談到和彼此有關的事,就一副假正經的模樣,一個獨坐,一個孑立,倒也十分和諧。

  「不過瀾舟和瀾亭……」他微微蹙了一下眉,「正是要人教導的時候,倘或送到那裡,一來老太太不願意,二來怕耽誤了。昨兒額涅那番話你還記得嗎?」

  她點了點頭,「想叫大阿哥記在我名下。」

  他說對,「她是想把孩子留下,又怕你不喜歡,有意拿話來試探你。我的意思是,兩個孩子都不小了,用不著再跟著誰,與其送到松江府,不如上應天府衙門學辦差去 們兒家長在婦人之手,將來沒什麼大出息,不光他們,咱們的哥兒也一樣。」頓了頓覷她,「把他們留在南京,這事兒你怎麼瞧呢?我今兒是來同你商議,你要是覺得不合適,讓他們跟著老六上徐州府去也成。」

  兩個人空有夫妻的名頭,並沒有實質進展,但是談起家常來竟很像那麼回事。

  她瞥他一眼,「這話說的,倒像我容不得孩子似的。額涅想讓瀾舟養在我這裡,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他在長公主府待了十來天,乖巧聽話,我很喜歡他。要說認我當媽,不過是族譜上改一筆,他照舊管我叫額涅,有什麼大差別。你說的,哥兒要歷練,跟著塔喇氏不成就,那就別去松江府。至於徐州府,他們年紀還小,等再過兩年不遲。吃住呢,他和亭哥兒兩個,王府也好,長公主府也好,願意在哪裡就在哪裡,我這兒留著他們的屋子,來去自由。」

  他盤弄著珠串,見她臉上沒有慍色才點頭:「都依你,只要你不鬧脾氣就好。說實話,不讓瀾舟歸到你名下,我還是存了私心,到時候你自然有你自己的孩子,他在這裡,少不得叫人拿來比較,你就算做得再好,最後依舊落個一碗水端不平的嫌疑,我不願意你受委屈。」

  婉婉近來愈發容易臉紅了,他替她想得長遠,她也很感動,可是張嘴閉嘴說孩子,實在叫她難為情。

  他看她不好意思了,要笑,忙咳嗽一聲掩飾過去,正色道:「我是想,等把人都送走了,還是接你回去。你在哪裡,我定然就在哪裡的,王府地方太大,留下額涅一個人,怕她冷清。」

  這些都好說,真要把府邸騰出來了,她也不是非得住在長公主府裡。

  當夜把話同身邊的人交代了,讓她們早做準備,等她回來,大抵就要搬到王府去了。小酉很高興,「想起上年咱們在西華門看妖怪就可樂,現如今好了,主子打算和妖怪關起門來過日子了。」

  說完遭銅環狠狠一瞪,「什麼妖怪不妖怪,還拿出來嚼蛆,腚上皮癢癢了?」轉而為長公主獨自出遠門憂心不已,「那種地方,餓瘋了的災民什麼事兒幹不出來?您身邊沒人護著不成,或是我,或是余承奉,您一定得帶一個。雖說眼下規矩早沒有宮裡時候那麼嚴苛了,但也不能這麼隨意,洗衣打水那些粗活兒,還叫您自己動手不成?您是來南苑當王妃的,不是來幹雜役的,女孩兒在外多有不便,依我說不去最好,要去也得帶上人,不能孤伶伶就您一個。」

  婉婉長到這麼大,一直是眾星拱月,跟前沒了伺候的,只要自己願意,也不挑揀,遂一笑道:「他有長隨,粗活兒用不著我幹。」

  銅環聽了顏色不好,「可長隨不能替您洗貼身的衣裳,還是王爺動手,親自伺候您?要是這樣,奴婢倒也放心了,您跟著去吧,全須全尾兒的回來就成。」

  婉婉答不上來,暗忖著自己小的時候最愛洗手絹,洗衣裳應該也難不倒她吧!

  朝外一看,天色已晚,他雖然留宿在長公主府,卻很知情識趣,時候差不多了就進隔壁的院子,沒有她的首肯,連晚膳都是一個人用的。

  婉婉在廊子上徘徊了一陣兒,看東邊月亮半掛在柳梢上,那麼大,明晃晃的,今天是十五。

  「這麼著,我再去和他商量商量吧。他說輕車簡從,我怕打亂了他的計劃。」

  銅環和小酉點了盞琉璃燈來,過跨院後就再不跟著了,把燈往她手裡一塞,「前面就是王爺下處,您自己去吧,留神腳下,別摔了。」

  婉婉挑著燈直發愣,「怎麼……」

  銅環抿唇微笑,「那是您的駙馬,您去瞧他,少不得說體己話,我們在跟前,豈不是沒眼色嗎。」

  好像大夜裡來見他,是有點不合時宜……她本想作罷,小酉在她背後輕輕推了一把,「您去吧,問問王爺,要是能多帶一個,我也跟著去。您瞧您頭一回上那種窮山惡水的地方,我不放心。我雖沒有拳腳功夫,可我能替主子擋刀,緊要關頭派得上用場。」

  婉婉這才轉身往院子裡去,江南的庭院彎彎繞特別多,不像北京四合院式的建築,進了門一目瞭然。她從玉簪葳蕤的小徑上過去,剛走一半,傳來一陣悠揚的笛聲,是江南況味的《鷓鴣飛》。她不由站住了,細細聆聽,每個人的手法不同,顫音、疊音用來也各有各的習慣。這支笛子,分明就是那次和她琴聲相和的那一支。她沒來由地嘆了口氣,知音難覓,原來那個知音果然是他。

  踏著燈火往前,繞過一叢翠竹,見燈下人背靠廊柱,逍遙容與。笛尾朱紅的回龍鬚在晚風裡飛揚,一絲一縷,恍如撥在人心上。大約發現她來了,笛聲戛然而止,轉過頭來看她。天青色的衣袍襯出略帶涼薄的眉眼,一陣風竄入衣襟,廣袖飄拂,再細看時,那雙眼裡又換上了暖色,卻是怎麼望也望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