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雛鶯學語

  然而他可以給瀾舟提點,卻不能把他心裡的憂慮告訴婉婉。兒子是他的,叫她知道這裡頭有那些不為人知的隱情,她會怎麼看待他?

  子不教,父之過,他有責任。可瀾舟自小就不像普通孩子,他的魂魄好像按錯了軀殼,開蒙起就顯出超乎同齡孩子的老成和謀算。他曾經因此感到欣慰,可現在這份幼而英特掉轉矛頭直指自己,他才發現孩子懂得太多太早,並不是什麼可喜的事情。

  好在沒到不可挽回的局面,瀾舟有一點好處,至少他恭敬聽話,只要方法得當,他還是懂得檢討自己的。唉,老父真是為他操碎了心,他將來總會娶媳婦的,何必對別人的媳婦唸唸不忘!

  他背著手,從嬿婉湖的堤岸那頭緩步過來,身上的烏雲豹斗篷被風撩起老高,明天說不定要變天了。又走幾步,聽見熟悉的一聲輕喚,她在隆恩樓前的水榭上等他,蒼涼的冬景映襯她嬌脆的輪廓,他很快忘了憂慮,快步迎上去,把她包裹進自己的斗篷裡。

  「怎麼出來了?這麼冷的天兒,看凍著了!」

  她說:「我遠遠瞧見你回來,趕著出來接你。沒站多會兒,不冷。」

  他捏捏她的手,分明冰涼,便合在掌心裡焐著。她臉上掛著甜甜的笑,問他事兒都辦完了嗎。他遲疑地點點頭,「差不多了,你別擔心。」

  她迴首看遠方,雲翳那麼厚重,一下一下踮著腳尖說:「明天會下雪吧?南方就是這個不好,鼓了半天的勁兒,架勢做得很足,臨了又憋回去了。痛快下一場吧,然後就是大好晴天,這樣才豪爽。」

  他順著她的視線眺望,喃喃道:「南方的天氣就像南方的人,大多仔細,辦事喜歡思量再三。思量的過程也許漫長,思量完了覺得不值,立刻就撂下了。」

  「你也是南方人,你也這樣?」

  她的眼睛明亮,抓住他的漏洞,等著看他出醜。他在她鼻尖上捏了一下,「宇文氏的老根兒不在江南,祖宗們以前在祁連山下放牧,你們慕容氏瞧不上我們,說我們是不開化的野人。」說著低下頭,在她脖頸間親了下,「野人還不是娶到公主了,這就是命。」

  兩個人笑鬧著回到樓裡,外面太冷,略站了一會兒就凍得一身雞皮疙瘩。她拉他圍爐坐下,爐子上架著個三角架,銅茶吊裡溫著奶茶。小酉給他們添完茶,卻行退了出去,良時捧著杯子抿了口,又和她提起瀾舟來。

  「他這會兒記在你名下,以後的婚事少不得要麻煩你操持。我這程子得留意了,到時候具了名冊送來你看,你和老太太商量著,瞧哪家的合適,預備東西,把人聘過來吧。」

  婉婉驚訝地看著他,「給瀾舟說親麼?你這麼著急當公爹?」

  他嘖了一聲,「我是著急抱孫子。他這麼大的人了,該張羅了。上回挑通房,你們都說太早,現在三年過去了,瞧他那身量,也差不多了。」

  身量高,可心性兒還是孩子。她猶豫道:「那上頭分了心,怕耽誤長個兒。」

  她是公主,說話不會那麼直截了當。所謂的耽誤長個兒,換個說法就是怕他身子鬧虧空。畢竟年輕孩子,一旦沉溺,豈非經不得消耗?

  良時是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祁人因為民族的緣故,成人要比鮮卑人早得多,十三四生孩子的都不在少數。他十六歲才有瀾舟,已經算晚的了,現在開始讓他練本事,等明年開春,就可以正經娶媳婦了。

  他說了一車深奧的話,從祖輩在草原住氈帳,一直念叨到祁人的生理情況。無數的佐證證明祁人十二歲已經不小了,經一點人事不會有大礙的。婉婉辯不過他,只好點頭,「兩個通房就成了,人太多,怕孩子受不住。」說完自己紅了臉。

  他笑她面嫩,有意作弄她,壓聲道:「瞧他的能耐吧,只要有他阿瑪的五成本事,就夠他應付的了。」

  婉婉愈發扭捏了,跺腳嗔道:「你就會笑話我!」站起身往落地罩後面去,邊走邊埋怨,「我懶得搭理你,你不是好人!」

  他追進來,原本都站著的,後來不知怎麼就滾到床上去了。

  衡量一個男人是否成人,首先一點就是看他房裡有沒有人。就像漢人姑娘的及笄禮一樣,一旦戴上那支髮簪,就脫離了孩子的圈子,自此說話有份量了,大夥兒也拿他當人看了。

  大家子選通房,也不是草草決定的。畢竟是小主子房事上的開蒙,得找個年紀略大些的,能引領他的人。像當初良時一樣,基本從母親身邊瞭解品行的人裡選。現在輪到婉婉來張羅了,她近身的人看了一圈,銅環和小酉都是一臉見了鬼的模樣,況且年紀懸殊也太大了點,選她們肯定是不成的。其他人呢,府裡原來伺候的老人兒沒怎麼處過,不知道究竟如何,怕點錯了人,委屈瀾舟。

  不得已,還是得向太妃求助,「瀾舟在額涅跟前長大的,還要請額涅替他費心。額涅瞧人準,這府裡的孩子雖然個個都好,可到底是撥到哥兒房裡的,得挑個十分謹慎的人,我才放心。今年是瀾舟,明年輪著瀾亭,我先瞧著額涅怎麼辦的,到時候好有樣學樣,再替亭哥兒操持。」

  老太妃眉花眼笑,「上回說早,這回倒真差不離了。他今年十二,過了年就十三了,按著祁人的習俗,這會兒正是時候。你也別全指著我,我先挑幾個出來,你瞧一瞧,瞧得上的就留下。哥兒的通房,將來也是有位分的人,馬虎不得。依著我,什麼值上的不要緊,要緊的是人品。就像他奶奶,當初是給我洗腳的,說起來不好聽,可懂經的人都知道,你的腳能隨便讓人瞧嗎?捧你腳的,必定是跟前最會察言觀色的。」復沉吟了下,「把十三到十八的女孩兒都召集起來吧,沒的我挑漏了。你也掌掌眼,不圖漂亮,只要老實本分的,就成了。」

  於是太妃一聲令下,閤府的適齡女孩子都在殿裡集合起來,粗略一看,總有二十多個,規規矩矩地排著隊,等著讓她們挑揀。

  太妃在姑娘堆兒裡穿行,拿手一點,「你、你……還有你……」挑出來的另站一塊地方,剩下的就可以跪安了。

  「這六個都伺候過我,個個聰明伶俐。」太妃坐在玫瑰椅裡,笑眯眯說,「挑兩個闔眼緣的,哪個都成。」

  婉婉一瞬真湧起桑榆向晚的悲涼感來,兒子都要選通房了,等明後年一抱孫子,自己就老了。

  這六個姑娘,長得都是齊頭整臉的,婉婉仔細審視她們的身形,檢查她們的眉眼皮膚,計較再三才指定了兩個。太妃很高興,「咱們娘兩個想到一塊兒去了,我瞧她們也甚好。」

  婉婉說:「瀾舟的院子我給他準備好了,離隆恩樓不遠,便於我照應。」

  太妃看著她,眼裡浮起淡淡一層惆悵來。可憐見兒的,這麼上心。如果她的阿哥活著,那該有多好!

  婉婉卻興高采烈,就像小時候給雛鳥安家一樣,樣樣親力親為,替瀾舟佈置一切。院子收拾起來了,她去瞧了傢俱擺設,螺鈿櫃子搭楠木的圍屏不好看,讓人另換了一架紫檀的來。案上那個青花纏枝香爐也格格不入,又讓小太監抱了她屋裡的綠釉狻猊來。總算都收拾停當了,瀾舟也從外頭回來了。

  他進來左右打量,大致猜到是怎麼回事,心情一落千丈。

  婉婉問他:「怎麼了?不喜歡這屋子嗎?我是照著自己的喜好挑選的,你要覺得不好,咱們另換。」

  他看見南窗下站著的兩個丫頭,臉色愈發不佳,低下頭嘟囔:「額涅,兒子不樂意。」

  她料到他會不樂意,可怎麼辦呢,他阿瑪想早點抱孫子,她也沒法兒。

  她只有好言勸他,「男子漢,先成家,後才能立事。你的年紀到了,不能再耽擱了,明年還得張羅著娶少奶奶呢。這兩個丫頭是我和你太太精挑細選的,都是穩當孩子,能伺候好你。你要聽話,從今往後得有個大人樣兒了,不能使性子,叫長輩們失望。我和你阿瑪還有太太,都是為著你好,你聽額涅的,把她們留下,好好待人家……」後面的話不能吩咐得太仔細,潦草支應了兩句,就從那個院子裡出來了。

  小酉感慨:「那位少爺,不是好相與的主啊!他們祁人也真古怪,這麼點兒孩子就讓練手,不怕犁壞了,往後長不高嗎?」

  果然有其主必有其僕,小酉和她不謀而合。區別在於她不好意思說出來的,小酉一字不差全表述清楚了。她也不嫌她粗鄙,只是發笑,「我原想讓你過去的呢。」

  小酉衝天翻白眼,「我和您一邊兒大,給他當奶媽子差不多,當通房也忒大了點兒,不合適。」

  銅環笑她沒羞沒臊,「還想當人奶媽子,美得你!你又沒生孩子,哪兒來的奶餵人家?上回殿下說把你配給金石,你又假正經。這事兒真要成了,這會兒少不了請你高就。」

  兩個人打鬧成一團,婉婉笑了一陣,看見漫天的烏雲,變得有些悵惘。

  她現在隔三差五就要傳醫正來請脈,說是為了調理身體,自己心裡知道,還是盼著能再有喜信兒,她也想有個自己的孩子。結果時間越長,越覺得灰心,一直以來的擔憂似乎要變成現實了,她懷不上,身子大概掏空了,怎麼都將養不起來。

  失望失落,沒有和良時說,自己偷偷喝藥調理,成效還是甚微。他現在天天和她膩在一起,還待怎麼樣呢。自己肚子不爭氣,也許福澤只有這麼多,注定命裡無子。

  京裡來信了,是皇帝的親筆,說最近聖躬違和,瞧什麼都犯噁心。以前愛吃的小食,也有些難以下嚥了,龍頸腫得那麼粗……國師的意思是藉此機會正好辟榖,這是他的修為到了。可太醫從脈象上看,卻是「水谷精微不能輸布五臟,脾腎虧虛過度勞累所致」。他一向信奉道術,這回也有點犯嘀咕了,不知該信誰的好。

  婉婉捏著那信,除了嘆氣沒別的。國師的話都是糊弄傻子的,辟榖,不吃不喝想讓他早點兒駕崩麼?至於太醫的診斷,更是無稽之談,從古至今還有比他更自在的皇帝嗎?他哪裡勞累,照她的推斷,完全是仙丹吃多了的緣故。

  她提筆回信,其實沒有什麼多餘的話可說,只請他保重龍體,按醫囑好好用藥。仙丹威力太大,現在體虛,經受不住,還是頤養好了再用,方不至於浪費——他已經著迷得那樣了,普通的好言好語根本規勸不了他,順著他的思路跟他一塊兒胡扯,那才是治他的妙方兒。

  瀾舟那裡倒是不負眾望,一個月後精奇嬤嬤托著個紅漆盤進來,婉婉起先沒明白,後來揭開罩布,底下是塊帶血的手巾。

  嬤嬤說:「給殿下道喜,大阿哥成人了,奴才特送來,給殿下過目。」

  這個真有點可笑,讓她想起第一次來葵水,張嬤兒把帶血的褻褲送到太后跟前,說的也是這些話。後來張嬤兒得了很大一筆賞錢,太后又挑了套頭面讓人送來,作為對她長大的嘉獎。

  她依葫蘆畫瓢,命小酉抓了把金銀角子給精奇,又精心選了首飾打發婢女送過去。沒過多久就見一個綰著髻兒的女孩進院子來,入門跪拜,給她磕頭,謝她的賞。

  婉婉很覺得感慨,這就是當婆婆了,想起來真不可思議。她賜了那女孩兒座,其實彼此差不了幾歲,她已經一副長輩的心態。問她怎麼不歇著,吩咐她往後要更加警醒,好好伺候主子。

  抬眼看外面,瀾舟並沒有露面。她問:「大爺人呢?又出去辦差了?」

  姑娘有些含糊:「回殿下,大爺一早就出門了,奴婢沒敢問,八成是的。」

  宇文家的男人,溫存只對一人,除此之外都顯得涼薄。哪怕這個女人伴過他們,甚至為他們生過孩子,沒有感情的,始終欠缺耐心。

  婉婉點點頭,和聲說:「你辛苦了,回去歇著吧。太福晉要是知道,必然也很高興。」

  姑娘紅著臉退下了,良時這時候才從後身屋裡出來,不聲不響在圈椅裡坐下,忽然發現了新的恐慌——本來也許還懵懵懂懂的,現在經歷過,可是精通了……他支著扶手,掩住了口鼻。只剩一雙烏濃的眉眼,眼睫長長的,覆蓋了光華四溢的眸子。

  婉婉有時候很願意欣賞他的樣子,他生得貌美,即便是一扶額、一轉身,也有數不盡的風流。屋子裡暖洋洋的,南邊送來的果子熏得一片清香,她就歪在榻上,他不說話,她也不言聲,只是靜靜看著他。

  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卻不嶙峋,一隻滿綠的扳指鮮陽勻正,勾勒出精巧和豪邁交織的美感。他入定似的,翻來覆去思量,婉婉哪裡知道那些,見他總不回神,輕輕咳嗽了一聲。他這才抬起眼,眼波一漾,慢慢笑起來。

  「你都聽見了?」婉婉莞爾,「真是沒想到……」

  沒想到十二歲的孩子能成事嗎?祁人的種性擺在面前,並沒有什麼可奇怪的。

  他緩緩長出一口氣:「眼看要過年了,等開了春就把親定下吧。」

  婉婉道好,「我和額涅也提起過,額涅說這麼大的事兒,好歹要問問他奶奶的意思。不為旁的,怕孩子不受用。」

  她心裡知道,名義上瀾舟是認她當了母親,可母子連心是天性。兒子要大婚,親娘不出席,對誰都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