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西賓東主

  這件事就這麼定下了,婉婉圓了做母親的夢,瀾舟也得償所願。

  兒子由誰所出不能改變,但記名有變動,這是一件大事兒,得通知族親,告知眾人。瀾舟在祠堂裡給婉婉行三跪九叩大禮,宇文氏一大家子人都來作了見證。從今往後他就是長公主殿下的親兒子,地位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不單在宇文家的族譜上,甚至慕容氏的玉牒上,他也有一席之地了。

  親與不親,兩者之間有取捨是人之常情。但長公主若一直無所出,那麼瀾舟的一切則比照嫡子,瀾亭是再也無法和他比肩了。

  看客看出了各種滋味,大禮過後散出祠堂。北京人說七大姑八大姨,聚到一塊兒都是事兒,她們有嘮不完的家常,背著人偷偷議論著:「長公主是糊塗了吧,這會兒輕易鬆口,將來自己有了兒子怎麼辦?論資排輩,可排到大小子後頭去了,早晚要懊悔的。」

  也有人說沒什麼,「十個指頭還不一樣長呢,藩王府不講究大小,將來能者居之。再說長公主在,還能繞過她的次序,傳位給一個妾侍生的兒子?瀾舟再伶俐,身上的血可換不了,場面上說得好聽罷了,誰還不知道其中緣故!」

  大夥兒嘖嘖地,「那位殿下也怪可憐的,自己的兒子養不住,五個月大了照樣滑胎,這和足月生產沒什麼兩樣,多傷身的!現如今瞧不出什麼來,等上了點兒年紀,一身的病痛,藥石無醫。」

  金枝玉葉的不幸遭遇大家都知道,又是無盡的感慨,「人吶,用不著那麼赫赫揚揚,悶聲不響,暗裡受用,那才是真的。遠的不說,就說瀾舟他娘,塔喇氏原是個什麼?太福晉跟前伺候洗腳的!那麼個叫人瞧不上眼的使喚丫頭,一路平步青雲伺候了少主子,又生了那麼得意的兒子。自己雖沒出息,兒子卻攀了高枝兒。女人一輩子圖什麼?沒兒子的時候圖男人,有兒子之後圖兒子。她算齊全了,將來兒子發跡,少不了她的好處,人家好運勢在後頭呢!」

  也有人不以為然,「這會子發配在別業,兒子認了新媽,輪不上她母憑子貴。只要長公主還在,她就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吧。」

  這話說完,大家掩嘴囫圇一笑,以後的事兒誰也說不清。人的運程是一遭兒一遭兒的,今天還是癩蛤蟆,保不定明天就成天鵝了。

  風言風語,一點不落,全被瀾亭聽見了。

  他身邊的小廝和他咬耳朵:「我的爺,您瞧大爺屎殻螂變知了——飛上天了!咱們怎麼辦吶?」

  瀾亭嗯了聲,「怎麼辦?涼拌!」

  其實他不愛費腦子,就愛聽人嚼蛆,東家長西家短的閒聊。關於一塊兒長大的手足,身份上發生巨大的變化,這個完全沒上他的心。他該吃吃,該睡睡,心情一點不受打擾。

  可是他的哈哈珠子比他精明,對主子的前程表示擔憂:「嫡庶隔著山,大爺往後是正經少爺,您是小娘養的……」

  說完被他一腳踹在屁股上,摔了個狗吃屎。

  「日你奶奶的,你才是小娘養的!爺是南苑王嫡親的兒子,誰敢小瞧了爺,爺給他老婆撓癢癢!」

  身邊的人紛紛撫額,讚歎這個懲罰別出心裁,非常巧妙。但是現實問題不容迴避,原來兩個都是庶子,現在非要分出個高低來,分明是自己主子不得寵,矮了人家一頭。

  瀾亭吸吸鼻子,仔細思量,轉眼就認命了,「大哥哥的確和長公主更親,我呢,忘不了自己的媽,我有媽,幹什麼非要認別人?」

  這就是有頭腦和沒頭腦的區別,人家大爺也有媽,媽還比周庶福晉機靈呢。人家懂得給自己鋪路,他們二爺呢,哪塊地裡的曲鱔長得肥,什麼顏色的柳條柔韌性好,他都知道。除了這個,其餘諸如人情世故,一竅不通,這個實在讓人沮喪。

  「您也幹點兒什麼吧,巴結巴結長公主,起碼得和大爺一樣。」

  瀾亭說不,「他是哥子,本來就該比我強,我縮在他後頭,這麼著也挺好。我就想著,怎麼讓我媽回來。她給送到松江府小三年了,每回見她非得跑那麼遠的路,我嫌麻煩。」

  雖然他媽是個很看得開的人,在松江也活得風生水起,但是做兒子的心裡總有個念想,爹和媽在一塊兒,這是順理成章的。長公主自己要高興,把人都支走了,那他媽不高興了怎麼辦?他覺得自己的母親比她來得還早呢,凡事得講個先來後到。她愛認誰當兒子,那是她的事兒,自己就想把母親接回來,這點要求,就算讓灶王爺評理,也不算過分。

  婉婉自然也和良時說起瀾亭這頭的事兒,過後一琢磨,很是懊悔。

  「我好像做錯了,怎麼光想著瀾舟,把亭哥兒給忘了。孩子會覺得我偏心吧?會不會記恨我?」

  良時正修剪他的盆栽,一片葉子一個枝椏逐一權衡,那份認真的勁頭,不比畫畫兒輕省多少。聽了她的話一笑:「別人尚猶可,瀾亭那邊你用不著這麼揪細。這孩子擎小兒心寬。我有時候嫌他不長進,可站在他的立場來看,他的一言一行都出自本性,活得很自在。有句話說得好,人之心胸,多欲則窄,寡慾則寬。瀾亭沒有遠大的志向,論福氣,沒準比瀾舟還好些兒。其實禮成之前,我也探了他的口風,結果瞧他糊里糊塗的,我就沒再深究。畢竟他們母子相處,和瀾舟母子不一樣。當初老太太把孩子抱走,明確放了話,不許隨意走動探望。塔喇氏心大,但她不敢踰越,全按著太妃的話做了。周氏呢,她不守規矩,見天兒厚著臉皮往太妃院子裡鑽。所以她和瀾亭相處的機會很多,瀾亭那個二五眼的性子就隨了她,要他管別人叫媽,恐怕他心裡也不情願。」

  婉婉這才放心,吁了口氣道:「原來還有這一說,也是的,我瞧他和周氏很親厚,母子兩個在一塊兒抖機靈,眼神划過來划過去,只有他們自己明白。」

  他放下剪子來摟她的肩,輕聲說:「你執意要認瀾舟,我不好拂你的意兒。要問我的心,還是同以前一樣。我希望你把精力放在自己的孩子身上,瀾舟已經不小了,就算沒有人照應,他也能好好安頓自己。」

  她抓著他的玉帶,把臉貼在他胸前的描金夔龍紋上,「你總說他長大了,可我瞧他還小,不過十二歲罷了。」

  「十二歲……」他搖頭,「我十二歲的時候跟著阿瑪秋獮,和那些騎兵們比騎射狩獵,已經得了巴圖魯的頭銜了。」

  巴圖魯是他們祁人的榮光,意為勇士,只有最驍勇的人,才配得此殊榮。

  婉婉卻不覺得一個封號有什麼特殊意義,「平定王鼎那一役他不也參加了嗎,要論戰功,他是披掛上陣,比你打兔子強多了,你還瞧不上他?」

  真是一片慈母心,維護起來不遺餘力。良時不和她辯駁,只能由她去說。

  他把一棵黃楊老樁修剪出了娉婷的姿態,這是手,這是腰,一一指給她看。介紹完了含笑問她,「你瞧這盆栽,和你像不像?」

  猛一打量,美人窈窕,真有三分姿態。她笑著指那一捻柳腰,「我要是真有這麼曼妙的身條兒多好!」說著羞澀地微笑,「我好像胖了,裙帶不像以前那樣有盈餘了。」

  他不信,非要把她拽進屋裡,眼見為實。

  今日種種,不知是修了多少德行才積攢下來的。良時現在極少處置外面的事務,有要緊的,讓人報進書房,他能不出門儘量不出門。婉婉知道他在兌現自己的承諾,要一直陪著她,把之前丟失的時間找補回來。如今問他和府裡當值的哪處最熟,必然是廚子。她的一日三餐全由他打點,南方的精緻小食有無數種,可以一個月不帶重樣。婉婉漸漸被他餵胖了,每天午睡過後必備點心,他變著法兒的讓她多吃,她嘴裡抱怨著,心裡卻是歡喜的。

  兩個人這麼好,婉婉後悔大婚那會兒冷落他,平白浪費了那麼多時間。他們現在的感情一點沒有變淡,反倒愈發深厚。就這麼膩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嬿婉湖畔,隆恩樓裡,處處都有美麗的回憶,夠她消受一輩子的了。

  手忙腳亂,氣喘吁吁,他把她放在螺鈿牙石方桌上,在她不屈的笑鬧掙扎裡,揭開了她的對襟襖子。

  動作過大,不留神掃落了桌上的食盒,磕托一聲落在地上,盒子裡的餅在他腳邊四分五裂。婉婉低低一呼,「全糟踐了!」

  他往地上掃了眼,滿地的芝麻和桔餅,笑道:「你怎麼愛吃合意餅?」

  她在推搡間隨意應承:「是瀾舟給我帶回來的……這餅子以前御宴上常有,後來好些年沒見,偶爾一吃,味道叫我想起小時候了。」

  他手上動作頓了下來,疑惑問:「是瀾舟給你送來的?」

  婉婉嗯了聲,「這孩子心真細,上外頭辦事還惦記給我捎吃的,不枉我疼他一場。」

  良時的表情變得複雜起來,聽她說完,不置可否。

  她大概不知道,南方和北方的禮節不同,北方的合意餅能上御宴,南方卻不當家常小吃看待。甚至連名字都不一樣,北方叫合意餅,南方俗稱龍鳳餅,一般作男女定親的喜餅之用。

  這種吃食不像普通燒餅,幾步路就有一個攤子。出售只在喜餅鋪子,換言之如果不是有意衝著它去的,要想買到絶無可能。瀾舟這小子是從哪裡得來的?

  他心裡隱隱擔憂,做什麼都沒心思了,替她掖好了衣襟直起身,撫著額頭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耽擱到現在,不能再拖下去了。你累了一上午,先歇著吧,我辦完了就回來。」

  婉婉見他神色有異,惶惶叫了他一聲,「出什麼事了?你這樣,我心裡慌得很。」

  他放緩了臉色說沒什麼,「皇上有令,把貴州軍都安頓在安東衛。那地方原本就有駐軍,還得想法子調度,不讓兩方起衝突。皇上把這事兒交代給我,我忘性大,竟拋到後腦勺去了。」

  皇帝的喜怒無常令她心懷懼意,不敢拖他後腿,一直把他送到二門上。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她對他比手,請他去忙。他勉強擠出個笑容來,匆匆往銀安殿去了。

  瀾舟在衙門檢點造冊,得知父親傳喚,即刻趕了回來。進殿後見他背對大門,站在寶座前,因看不見臉,辨不得喜怒,因此愈加小心,打了一千兒道:「兒子按照阿瑪的吩咐,把貴州軍分部的衛所都控制起來了。兒子起先想偷樑換柱,到最後果真行不通,大軍遷徙,勢必引人注目,還是阿瑪的計策好,四肢皆受頭腦控制,只要咱們抓住了頭兒,這些貴州軍就為咱們所用了。兒子和都督僉事通了氣兒,各衛所千戶以上都是咱們的心腹。萬一戰起,阿瑪一聲令下,便可與我大軍匯合。」

  他本來是興匆匆回稟的,沒想到直至說完,他父親也沒有回過身來。他越說越慢,憂心忡忡向上覷,揖著兩手愈發矮下去,等了很久才聽見他無情無緒道:「辦事要留神,人多口雜,別走漏了風聲。」

  瀾舟戰戰兢兢道嗻:「阿瑪傳兒子來,可是有什麼示下?」

  又是長長的沉默,這種沉默裡蘊藏著某種危機,彷彿已經在醞釀,隨時會爆炸,把人炸個皮開肉綻似的。

  良時在斟酌,有些話,即便是父子,也不好輕易說出口。剛才的憤怒已經轉變成綿綿的憂慮,他仰起頭看那副孔聖人畫像,半晌才道:「你額涅很疼愛你。」

  瀾舟怔了怔,呵腰說:「兒子知道,往後兒子一定孝敬額涅。」

  他負手長嘆:「漂亮話人人會說,最要緊的還是你的心。你要懂得,這種事兒換了旁人,必不會做。你大了,應當明白其中利害。她能收下你,是你的造化,你要珍惜,千萬別辜負了她的好意。她對你視如己出,你也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瀾舟心頭沒來由地一緊,拱手道:「兒子把額涅當成我的親額涅,雖然三年來遭逢變故,兒子沒能承歡膝下,可是兒子從不敢忘記額涅把兒子留在長公主府,親自照顧兒子的情義。兒子現在曉事兒了,能夠報答父母的恩情了,從今而後誰敢欺負額涅,兒子就殺光他全家。」

  良時皺眉,怪他戾氣重,「別整天把殺人全家掛在嘴上。」

  瀾舟忙收起了鋒芒,垂手道是,「不過給他一點小教訓,讓他悔不當初而已。」

  似乎可以預見,慕容高鞏落到他手裡,會是怎樣一副悽慘收場。這個兒子是根好苗子,大有青出於藍的勢頭,他比自己更堅定,也比自己更絶決。

  他惜才,旁敲側擊提點他,但願他能警醒,不要生出有違人倫的念頭來。他知道自己防天防地防兒子,是有些病態了。可這種母少子壯的尷尬境地是培育問題的溫床,稍一疏忽就會釀成大禍,到時候玉碎瓦全,再補救為時就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