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尼!」
睜開眼睛幾乎耗費了我所有的力氣,沙啞的嗓子更是連我自己都被嚇了一大跳。
但現在已經不是在意這些的時候了。
這段時間裡,隨著力量的恢復,克勞德在我身上使用的慢性迷藥「沉睡深淵」(這是一種只在魔界王族中秘傳的魔藥,相傳藥方早已在魔界的權力爭鬥中毀掉了。據說效果極為強大,雖然下藥程序繁瑣且需要長時間在被使用者體內沉澱,但一旦藥量得到充分積累,即使最強大的神祗也無法抵抗。而且與魔族向來一不做二不休的傳統相反,「沉睡深淵」奇跡般地,對被使用者的身體不會產生任何副作用)的效力也逐漸減小,所以雖然身體還動不了,但我的意識早已清醒,魯尼剛剛嘟囔的話,我都一句不漏地接受到耳朵裡,用大腦咀嚼消化掉了。
「我很謝謝你的心意,可以說,你是這麼多年來第一個對我抱有這樣感情的人,比克勞德還要早得多呢……但我不能跟你回去,抱歉。」
我深呼一口氣,緊緊盯著魯尼此時迷茫而空洞的眼睛。
他眼瞳的顏色曾經是世界上最無邪最潔淨的嫩芽綠,但不知什麼時候,那已經變成一種難以捉摸的墨綠了。
「不……為什麼……我不要回到大人你不在的世界……」
他的聲音褪去偽裝的天真後,是帶有成人男子感覺的變聲期少年嗓音,說不上動聽,但十分真實。此時其中的痛苦表露無疑,仿佛天鵝被扼住脖子無法呼吸——
「你已經知道了我的來歷,對吧?我其實不是依文潔琳·斯菲爾,離你心目中那個純潔美好的引導者相距甚遠,這些年以來,我只是強迫自己,努力去扮演好這麼一個角色而已。」
「不、不是的,那一直以來都是大人您不是嗎!我從第一眼見到您時就喜歡上您了!又美麗又強大,還很溫柔——」
我注視著他眼底的迷戀,殘酷地打斷了他。
「不,我其實一點都不漂亮,身材也不好,在我原來的世界裡不過是個路人甲的龍套角色。雖然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但我記得很清楚,來到這個世界的前一刻,我可是滿腦子還想著要節食減肥的事兒呢,」我苦澀地笑了笑,「至於善良溫柔什麼的,更是無從談起,我之所以扮演依文潔琳·斯菲爾,其實更多是出於自保的齷蹉心思哦。」
違反規則被電擊的痛苦滋味我至今都不願回想。而保護這個美麗而生機勃勃的世界,也與我好好活下去,尋找解脫困局的方法的目的不相違背……
終究到底,我也不過是個自私的普通人。
「我、我不要……!只要大人您跟我一起回去,您就會恢復到原來的樣子的!一定會的!」
魯尼大聲說道。晶瑩的淚珠在他的眼眶裡轉悠著,鼻尖像小兔子一樣憋得紅紅的。
在說話期間,我已經以細微的動作,站到了我們兩人對峙的有利位置。
我是如此地不想與他為敵。我親愛的朋友,親愛的伙伴,親愛的勇者,魯尼……
背後堅固的巨大鳥籠此刻像最有力的堡壘一般,牢牢地守護在我身後,讓我不會把全身最大的弱點暴露在魯尼眼前——我新生的、還無比脆弱的翅膀。明明是曾經束縛我於此的刑具,此時看起來竟然如此地可靠,就像、就像那個人一樣,明明就是瘋狂而執著,偏執又危險的存在,但,我從心底依然相信著他。哪怕已經變得非常微弱的定位魔法告訴我,他此時身處的是魔界之殿,萬劫深淵,看來已經選擇走向再次君臨天下的荊棘之途,這條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與他攜手的道路。
我相信這個費盡心思把我放置到充盈著光元素的生命之泉療傷(金色的鳥籠是使用純度極高的神級礦石——光明耀鐵制成的,對我傷勢的恢復其實很有幫助,天知道暗屬性的他是怎麼打造出這麼一個玩意來的)的家伙。再強大的暗屬性使用者,進入此處也必定會元氣大傷。更何況,他似乎又耗費了大量的力量,把我和生命之泉的位置隱藏起來——這甚至蒙騙了滿級的游戲通關者魯尼的眼睛長達三年之久。
但你至少,出來向我解釋一句,給我一個相信你的機會,好嗎?
我抿了抿唇,咽下喉間的苦澀。許久不用的翅膀飛起來有點不穩,但至少我閃過了第一發閃耀著劇毒綠光的襲擊。
魯尼看起來有些不忍,但更多地是被逼至絕境的瘋狂,某種程度上,我甚至能在他身上找到克勞德的影子。
這孩子用來對付我的,可是他最珍視的、我當年為他親手打造的毒系匕首啊……
我不想挑戰死亡,亦不想讓他後悔。
大量的光羽從天而降,淹沒了他纖瘦的身子。
我在充滿光元素的環境下擁有著主場優勢,但滿級勇者的實力卻足以挑戰全盛時期的神祗。
下一秒,已經飛上半空的我,翅膀就被從詭異之處劃出的匕首撕開一道泛著銅綠色的傷痕。
回過頭,剛才灌注了我全部魔力的光羽顯然對魯尼造成了不少傷害,但他渾然未覺,眼底閃著玉石俱焚一般的恨意。
「陷入劇毒狀態。HP每10秒減少2%。」
這種情況下我騰不出時間來給自己施展祛除負面狀態的痊愈術了,只好咬著牙吟唱完一個高階的光明禁錮,把魯尼靈活的身影鎖在其中。
一陣滾滾的煙塵過後,我欣慰地發現我的魔法成功了。但我知道即使是自己最強力的光明禁錮也無法停止魯尼的行動太久,只好在有限時間內把HP加滿,再往自己身上盡量扔痊愈術、光之壁障、神賜祝福等各種各樣的正面Buff——
「沒用的,大人。我的軍隊已經在生命之泉附近集結了。女神大人您這麼強大,我怎麼能不做好萬全的準備呢?」
魯尼再次露出了可愛又甜蜜的笑容,全然不顧貫穿了他的手腳,把他釘在地上的白色光束。
一陣不祥的預感從我心底浮起。果不其然——
妖聲四起,這個全大陸最美麗的地圖似乎在一瞬間被黑暗所籠罩。數以千計的暗系飛行魔獸翼手蝠一邊拍打著翼膜遮天蔽日,一邊用招牌的「超聲波」技能驚嚇著光明之泉所有的生命;張開大嘴的閻夜犀在蔥郁的森林中橫沖直撞,大量珍貴的千年樹木慘叫著倒下;長角的邪惡火屬性魔獸卡浩甚至開始以自身的高溫蒸發起原本乾淨得一塵不染的泉水……
光元素們在哀嚎、在呻吟,而我無能為力。洶湧而來的暗系能量沖擊已經幾乎讓我直接從空中墜落了。
聖少女依文潔琳啊,請您告訴我,五百年前,您是如何以一個少女的柔弱之軀,為整個大陸抵擋住當時勢如破竹的魔界軍隊的呢?
請您告訴我……
就在我把神祗原本幾乎無窮無盡的魔法儲備都掏出來抵擋這些毫無理智可言的暗系魔獸,幾近力竭時,又有什麼強大、而且數量可觀的東西正在飛速靠近光明之泉。
我只怕又是魯尼的小伙伴,急得差點沒沖上去用魔杖跟魔獸們肉搏了。
「嘿——女神大人!老子來幫你啦!嘿看我把這些蠢東西全都砍成碎片!」
一個從大老遠就能聽見的雄渾聲音讓我耳朵嗡嗡作響。這個聲音照理來說很熟悉,但實際上,我從好幾十章前就跟這個極具辨識度的聲音說Byebye了,如果不是結局就在眼前,恐怕這個渾身肌肉疙瘩的漢子永遠也混不上一個出場打醬油的機會——此時,薩茨,這個曾經不入流的山賊王身上穿著狂戰士的高級裝備,手上一柄玄色大斧威風凜凜,與手下和他的馬戲團【?】魔獸們一同加入了戰鬥,巨大的數量優勢幾乎在一瞬間就逆轉了原本的死局。
「您是……依文潔琳大人對吧?好久不見,我和哥哥來報答您當年的救命之恩了!」
而當年瘦弱的紅髮小蘿莉薩爾娜應該得到了很好的治療,在她身上已經看不到當年獨角獸帶來的陰影了。正值韶華之年的她艷光四射,手裡的皮鞭霍霍揮舞,在她的愛死愛慕……不,愛之鞭策下,薩茨手下的馬戲團【……】魔獸們爆發出了百分之三百的力量,把等級遠高於它們的暗系魔獸壓制得動彈不得。好一個性感火辣的美女馴獸師!
同樣得到成長的不只她一個,機械小正太布尼爾已經不能稱為正太了,曾經纖細的小身子已經拉長,變得強壯有力,一張端正的俊臉板得像木板一樣嚴肅,但他身旁的高達大軍(實力跟三年前那些笨拙的小機器人有了質的飛躍)勢不可擋的攻勢似乎透露出他內心的不平靜。他遠遠地看了我一眼,那個眼神幾乎勝過千言萬語。
三年前我甚至還沒來得及向他道別呢……
而在蔚藍晴空的更遠方,地平線的彼端,一頭強壯的遠古巨龍正在陽光下展示著他與生俱來的威嚴,還沒有靠近,龍之威壓便已讓大量的暗系魔獸嚇得四處逃竄……
我鼻子一酸,某種從未體會過的強大力量似乎從身體深處湧出。
「沒錯,仔細感受它吧。依文潔琳之所以能打敗遠勝於她實力的大量魔獸與魔王蒙薩爾,就是因為,她以大家眾心所向的力量為力量,人們對她的信賴越強,她便越強。她永遠不是一個人。」
這是什麼聲音……?
異世界的旅行者喲,這五百年來你沒有迷失自己,無論外在表現如何相似,你依然不是她。但你已經能體會她那顆與全世界全人類同在的純潔心靈,她那永遠注視渴求著光明的堅定眼神同樣閃現在你身上,她會賜予你力量的。」
我愣住了。兵器相碰的聲音、魔獸嘶吼的聲音似乎通通離我遠去。
此刻,我只覺得這個蒼老而威嚴的嗓音熟悉得令人哭泣。
這是五百年前,把迷路的我指引到這個世界來,保住了我危危欲墜的靈魂的聲音……
「沒錯,就是我。五百年前的一場劇烈的量子風暴,依文潔琳的靈魂在時空碾壓下被粉碎到難以修復的程度。而你也因這場意外,靈魂與肉體分離,來到了這個世界。作為一個外來的迷路旅人,你雖然靈魂完整,但如果沒有及時找到一個適合的容器,一樣會在短時間內魂飛魄散。於是你成為了她。這便是命運的安排。」
「命運……那我跟克勞德……不,蒙薩爾的相遇,也是一種命運嗎?」
我低聲道。
「哈哈,你叫他克勞德也無妨,他應該會更高興才對。他也是一個可憐的靈魂,渴求擁抱光明,卻又天生適合黑暗。你知道嗎?因為天生擁有超出世界負荷的強大力量——這可以說是一個游戲Bug,即使是我也無法調整——他從你第四次循環開始,便逐漸有了繼承上周目記憶的能力。但這種記憶非常非常模糊,而且因為每一次游戲的勇者、戰鬥、劇情都不一樣,真正讓他有熟悉感的,其實只有那個一直在勇者身後親切微笑的你而已,還有一些正常人根本不可能發現的蛛絲馬跡……但他是極其聰明狡詐的人,一個天生的上位者、領導者,他很快就發現這個世界的本質——一個循環的死局。而他,就是這個死局中最慘烈的炮灰。」
我用手背狠狠擦了擦臉上肆意流淌的淚水,被一個滿臉皺紋的老頭子熟悉,我可一點兒也不高興!
「而魯尼,那個誤入歧途的孩子,其實也不過是蒙薩爾打破死局的一步棋子而已。」那個蒼老的聲音似乎停頓了一下,我趁此時望了望已經兵敗如山倒的魯尼,他臉色灰敗,看起來像輸了全世界,「我會讓他回到應有的時間點,享受他應有的榮耀。他本性不壞,只是……感情這種東西無法控制。要知道世界的真相是蒙薩爾在游戲進程中故意洩漏給他聽的,為的是利用勇者作為主角時擁有的、「創造奇跡」的能力。呵呵,這個家伙真是……聰明得令人發指。但蒙薩爾沒有想到,他的靈魂並沒能成功熬過穿越平行宇宙帶來的沖擊,他失去了記憶,現在使用的『克勞德』的身體,是由他自己具有的強大再生機制重新創造出來的。」
「你能告訴我,他現在去了哪裡嗎?」
得知了真相,但我卻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我的心好像哪裡空出了一塊,無論如何都填不滿。
克勞德果然是最強大的,可惜,不是最強大的勇者,而是……
「他去了魔界,處理一些爛攤子,你也應該能感應得到吧。遠古巨龍亞德裡恩告訴了他很多,他的記憶在也那時候徹底恢復了。至於世界正在崩壞的事情,他也知道了。」
我感到一陣無力——或許對他來說,毀滅這個世界(或者說順應這個世界的崩壞),會是報復的最好方法吧?畢竟這個惡趣味的創世主已經折磨了他足夠久了。
那我呢?對他來說,我是什麼?是像亞德裡恩那樣,一個「坐標」般的存在?還是一個報仇的工具?他對我的愛,其實也只是失去記憶無可依靠時抓住的一根浮木……?
「哎喲,還回來得挺快的——連我這個糟老頭的醋也要吃?」
有點調侃的聲音。創世主似乎沒有我想象中嚴肅……?
——下一秒,與創世主神交的過程被迫打斷,我抬頭對上一雙金色的眼眸,那是比太陽還要耀眼上百倍的,天降之物。
姍姍來遲的男主角,是不是應該馬上三振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