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我面前的這棵樹,榛榛其葉,灼灼桃花,美不勝收。

  「我國著名詩人唐果說:我們這一生能相遇,是命運的安排,沒有人能背叛命運,即使你也不行。」我捧著飯缸子對著眼前的人,狗腿地笑,「葉教官,您說是不是啊?」

  兩天前幾輛巴士把我們送到這爹不疼娘不愛的郊區部隊,進行高一軍訓。我面前這個笑起來百花齊放的帥氣大男孩叫葉榛,是負責我們班的教官之一。下了巴士他是我第一眼看見的人,雙目對視,他微笑,我如遭雷擊。關於一見鍾情這種事,在我十六年的生命裡,第一次發生,我堅信它也是最後一次發生。

  據打聽到的可靠情報,他今年十九歲,性格堅韌開朗,軍校在讀大三生,暑假在部隊實習,這次高中軍訓結束後返校。

  他挺有趣地看著我:「著名詩人?這是哪個著名詩人說的啊?」

  我擺出柔美的笑臉:「不認識沒關係,現在你認識了,我叫唐果。」我伸出手去,他勉為其難地握了一下,被我立刻抓住,周圍一片唏噓聲,葉教官很無奈,我繼續循循善誘,「葉教官,你信不信一見鍾情啊?」

  「我信。」葉榛點點頭,真誠地想我這棵長歪的花朵扶正,「不過唐果同學,這是不可能發生在你我之間的。舉個很簡單的例子,你站在沙漠的邊緣,看見一棵樹就欣喜若狂,可是再往前走幾步你就能發現那裡有整片茂密的森林。」

  我往周圍的森林瞥了一眼,都是綠壓壓的迷彩服,歪瓜裂棗發育不良的歪脖子樹。

  我堅決地說:「我可以為了你這棵樹,放火燒了整片森林!」

  葉榛怔怔地看著我,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我看著我面前的這棵樹,榛榛其葉,灼灼桃花,美不勝收。

  這時背後傳來張教官閻王般冷酷的聲音:「這位同學,一百個仰臥起坐,出去,馬上!」

  我光顧著跟葉教官求愛,午飯沒吃上兩口,又在大太陽底下拚死拚活地做完了一百個仰臥起坐。剛認識不久的同班女生們圍著我露出一副花痴相。這個說「唐果你是我的偶像」,那個說「唐果你是我們六班的驕傲」。

  負責的班長李元跑過來說:「唐果,等軍訓結束了,你想追誰就追誰,可是軍訓期間,你這樣影響我們集體分啊,你的集體榮譽感哪裡去了啊?」

  我冤啊,根本就沒有的東西,我怎麼知道它去了哪裡?被李元婆婆媽媽的一頓數落,我眼前發黑,一口黑血含在心頭。等做完仰臥起坐,還沒喘口氣,集合哨就吹響了。在太陽底下站軍姿站得頭昏眼花,我委屈兮兮地盯著葉教官。他立得筆直,目不斜視,我內心氣絕。只聽見閻王張喊了聲「向後轉」,我一轉身整個人中彈般死挺挺地趴下去。

  「哇靠,血……」

  「啊,摔死了嗎?摔死了嗎?」

  ……

  我趴在地上,疼得整個人都懵了,一股濕意從臉上氾濫開。這時一雙手把我翻過來,手絹摀住我的鼻子,整個人被抱起來:「其他人繼續訓練!」清泉般凜冽的聲音,我慢慢睜開眼,是美好的葉教官。

  噢,公主抱,天殺的,我的鼻血流得更浩蕩。

  那是我跟葉榛第一次親密接觸,他抱著我飛快地穿過綠壓壓的隊伍,他猶如神祇,好像在抱著心愛的新娘趕往教堂,迫不及待,馬不停蹄。

  也許說起來沒有人相信,我用第一眼愛上他。

  在表白後便不久就想跟他步入禮堂。

  那年我十六歲,你可以說我幼稚,莽撞,不知天高地厚,可是你不能說我不懂愛情。這是一種天分,有些人耳濡目染無師自通,有些人卻能尋尋覓覓蹉跎一生。顯然我屬於前者,見到葉教官瞬間就通了,跟小說裡說的小道士被一道閃電劈開靈台,頓時神智清明飛昇成仙去啦。我躺在醫務室病床上拽著葉教官的袖子哼哼唧唧。

  「中暑,低血糖,體力消化過大。」葉教官有些幸災樂禍,「誰叫你中午不好好吃飯。」

  「葉教官,我可以好好吃飯,但是你要做我男朋友。」

  葉榛眼睛汪著水,哭笑不得:「有誰用自己的身體健康來要脅別人的?我說唐果同學,你還是去森林裡轉悠轉悠吧,別在我這棵樹上吊死。這棵樹下早已屍骨成堆,可是本樹早就修成正果了。」

  「你有女朋友了?」

  葉榛拿了個蘋果削啊削啊,皮薄不斷,一看就有練過。

  他慢悠悠地:「我看起來很像沒人要的人嗎?」

  「不像。」我很老實。

  葉教官笑盈盈地看著我,等著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你替我跟你女朋友道個歉,你跟她說……」我塞著棉花的鼻腔熱血翻湧,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我國著名詩人唐果說,這世上沒有挖不開的牆角,這個男人,我要定了!」

  葉榛眼睛瞪得大大的,他骨子裡再堅定不移,嘴巴再巧言善變,那也是對著階級敵人的。我是他要保護的人民,是祖國的花朵,他要細心澆灌,不能辣手摧花。他只有十九歲,在感情經歷上,並不比我豐富許多。

  所以他削完蘋果就跑了。

  我一覺醒來天都黑了,護士姐姐指著桌上的飯缸子說:「那是你們教官送來的,快吃吧。」

  「送我來的那個教官嗎?」

  「不是。」護士笑著說,「是你們小張教官,瞧這碗裡都是好料,給你開小灶了啊。」

  我食不知味,吃了就回宿舍,女生們在疊被子,要求是要把被子疊成豆腐塊。大家都咬牙切齒,老娘這輩子都不想吃豆腐了!包括豆腐卷,豆腐皮,凍豆腐,麻婆豆腐,豆腐鑲肉!連豆漿都不喝,紅豆綠豆赤小豆一起討厭!活生生的遷怒啊!

  我懶洋洋地倒在床上,上鋪的杏子興致勃勃地圍觀:「鼻子沒歪啊,也沒破相啊。」

  「我怎麼覺得你很遺憾呢?」

  「那不能夠啊,我是表示很欣慰。」杏子八卦地問,「跟你的葉教官進展如何?」

  據我勘測那牆角糊了水泥鋼筋,真不大好挖,費時費力。我心裡大嘆一口惡氣,二萬五千里長征才走了第一步,看來要堅持長期抗戰,遵從毛主席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的指導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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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看見葉榛,我一個箭步沖上去,無視小張教官,甜甜地喊:「葉教官早上好!」

  他像換了個人,表情嚴肅目不斜視地走過去。小張教官的黑臉上出現了裂痕,在我看來頗有些哀怨。可是我比他還哀怨,因為葉榛壓根不理我了,對誰都如沐春風,單對我擺出一張食古不化的晚爹臉,除了訓練時,十米之外看了我都像見了鬼一樣迅速離開。

  我連著折騰了幾天,發現除了集體活動,否則根本就看不到葉教官的人影。

  這下好了,我成了全班的笑話了!連外班都知道六班有個把教官追得看不見人的女生,我算是徹底出名了,走到哪裡都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瞧,那個就是六班的唐果,看不出來吧?

  我怒了,瞎了眼的,什麼叫看不出來!看不出來你大爺啊!我媽長得像鄧麗君,是個我們院裡出了名的美女,年輕時半個紡織廠的未婚已婚離異男青年都給她寫過情書!我長得像我媽,就是少女版的鄧麗君!你們誰敢說鄧麗君長得不好看!

  於是在某天熄燈後,我準備藉著上廁所的名義偷偷溜到教官宿舍找葉榛。杏子這幾日已經跟我產生了革命感情,同意給我打掩護。這並不容易,我們一路要繞過巡查的教官,溜著牆根跑過去。不過這兩日我已經摸清楚了最近最隱秘的路徑,所以這次行動出奇地順利。

  我們坐在門口邊,杏子壓低聲音說:「我去那邊牆根等你,你確定張教官不會抓你當典型批鬥啊。」

  「毛主席說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我篤定地說,「越是內心軟弱的人,越是外表強悍,張教官也只能嚇唬嚇唬那些沒見識的孩子。」

  「牛啊,果果你生錯時代了,你哪是人啊,你簡直就是希臘神話裡的雅典娜啊。」

  「過獎過獎。」雅典娜稍稍謙虛了一下,「我說你什麼時候走啊?」

  杏子翻了個白眼,默默地遁了。

  我把耳朵貼到門上,裡面一片安靜。咦?這個時間他們應該是巡查剛回來啊。我正納悶著,突然門從裡面拉開了,我一頭栽進去,屋裡的書桌上亮著臺燈,葉榛抱著肩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小張教官明顯地哭笑不得。

  我有點尷尬:「嗨,葉教官晚上好啊。」

  「唐果同學,這個時間你應該在宿舍裡睡覺,難道是白天的訓練強度不夠,要不要去操場跑幾圈?」他秀氣的眉挑著似笑非笑的,那個帥。

  「好啊,我們一起去跑吧!」我跳起來,活力十足,「跑多少圈都沒問題。」

  小張教官「撲哧」一聲笑出來,而後就把臉轉過去忍著,忍得很痛苦,肩微微顫抖著。我就說他是紙老虎。此刻紙老虎擺出看熱鬧的架勢,書都拿倒了,耳朵豎得像雷達。

  葉榛閉上眼順了順氣,而後睜開眼,換上一副師長的口氣:「唐果同學,說白了吧,我不喜歡你這樣的女生。我喜歡我女朋友那種安靜溫柔的,換句話說,我只喜歡她。你這樣讓我很困擾,而且女孩子還是要矜持些,大多數男人都喜歡那樣的女孩子。」

  我不卑不亢地:「我不必討好大多數男人,我只喜歡你。」

  「可是我屬於大多數男人之一,沒有什麼特別的,也沒什麼值得你喜歡的。」

  「你的意思是,我要討好你,就必須按照大多數男人的標準?」

  「你不需要討好我,我是教官,你是學員,即使兩天後我們分開我永遠都是你的教官,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的可能性。」葉榛的領地寸土不讓,防守嚴密,不給我任何侵入的機會,「現在立刻回去,我當這件事沒發生過。」

  我看著他,心裡痛啊,人家都說女追男隔層紗,這是什麼紗?!金剛紗!

  「如果我在這裡放棄,那就不是真的愛你,也違背了我不達目的誓不甘休的原則。」

  小張教官終於回過頭,眼神激動,黑板磚臉上泛著紅潤,跟迴光返照似的。

  「很好!我最欣賞有原則有理想的人。」葉榛也笑了,眼裡找不到半點開玩笑的樣子,「熄燈後在基地亂逛,違反規定,扣你們班十分,全年級通報批評!唐果同學,馬上去訓練場場上跑二十圈!然後回宿舍!」

  ……

  葉榛是認真的,眼睛裡寫著明顯的疏離和冷淡。那時我畢竟才十六歲,青春無敵無法無天的,若說沒被打擊到不難過,那是騙孫子的。我想逃。在那樣不受歡迎的目光下,我想逃。可是想到以後再也見不到他,我便生不如死的難過。

  我一定是病了,而且還病得不輕,我瞪大眼睛咬著牙說:「不就五圈嗎?就算是五十圈我也跑!把腿跑斷了,我爬也爬完!葉榛,我不是開玩笑的!我不會放棄你的!」

  說完我就跑了,諾大的訓練場上中央豎著一盞燈,冷冷的光線抽在我臉上,我閉上眼睛放聲大哭起來。

  整個訓練場上空都迴蕩著我哀怨的哭聲。

  那是我第一次為了葉榛哭,而那時我並不知道,那僅僅是開始。

  第二天扣班級分,全年級通報批評,我成了班級的罪人,班上至少佔了三分之二的有集體榮譽感的同學想把我浸豬籠,剩下的三分之一人人避而遠之。我一下子成了全年級的風雲人物,走到哪裡都被行注目禮。心裡素質再強,我也是個臉皮薄的女孩子,比城牆還薄。

  只有杏子跑來安慰我,勾肩搭背地說:「果果,別難受,我覺得葉教官不是故意針對你,你那樣做確實讓他很為難啊,他是教官,你那麼胡鬧,他由著你的話就落人把柄了。葉教官那麼好的人,他估計自己心裡也不願意鬧成這樣。」

  杏子不愧比我大一歲,不愧是中考成績全市第四,不愧是書香世家的大家閨秀,眼光深遠,虛懷若谷啊。

  我摟著她相見恨晚:「親姐妹啊。」

  等我像熱血漫畫裡打不死的女主一樣恢復了元氣,半個月的軍訓也到了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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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的前一晚,食堂裡加餐,每個餐桌上都加了一碗排骨和一隻燒雞。男生們鬧著要喝酒,教官們像模像樣地虎著臉拒絕了一下,最後還是沒掖住把準備好的啤酒抬到食堂。平時挺嚴厲的教官們其實都是軍校的學生,暑假來部隊實習,高中軍訓是他們的任務之一。卸下教官的職責,他們也是學生,玩起來也是很瘋的。

  葉榛表面上笑眯眯的不動聲色,有人敬酒他就喝,眼看著班上的男生都灌了一輪兒,他還是斯文乾淨沒出半點醜。有兩個調皮的男生拿著三根筷子當三炷香,跪下喊:「原來您就是傳說中的無量天尊,收了小的們當關門弟子吧!」

  大家都很歡樂,只有我悶悶不樂,唉,離愁啊離愁。

  想到明日一別,葉榛在軍校,我在高中,要去找他還要隔大半個城,而且葉教官不定期下部隊,我就記恨田美女沒早生我幾年。我坐到門口看我的葉教官被女生們圍著,妻妾成群的架勢,笑得像朵花一樣,跟我裝什麼貞潔烈夫?

  「唐果同學,悠著點,雖然說現在烤瓷牙做得比真牙還好看,但是還是原裝的好用吧,別咬了,都快咬碎了。」小張教官咧開嘴,「別這麼看我啊,這半個月不就罰你做了一百個仰臥起坐嘛。」

  我仇視了紙老虎半天,終於洩氣了,嘟嘟囔囔抱怨:「算了,是我罪有應得。可是那天葉榛教訓我,你犯得著那麼高興嗎?」

  「什麼高興啊,我是激動!你是不知道葉榛鐵齒銅牙,平時怎麼欺負我們的。他的嘴就是衝鋒槍『叭叭叭』一通掃射,沒見過個還能喘氣兒的。你是他的剋星,你不知道看見他每天跟過街老鼠似的,我們真有點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暢快啊。」小張教官把凳子又拉近了一點,口水橫飛,「我說果果啊……」

  我四十五度憂傷望著天,才一會兒功夫就從唐果同學變成果果了,炒盤菜也沒這麼快啊。

  「你要真想追他,張眠哥哥給你當內應,早看他小子不順眼了。」

  我立刻諂媚地抱住紙老虎的胳膊,眼淚汪汪的:「你是我親哥!哥,什麼都不說了,以茶代酒了!」

  張眠一拍大腿:「你這妹妹我認下了,果果啊,以後你就把張眠哥哥當親哥使吧。」

  我這才知道板磚黑臉小張教官的名字叫張眠,我乾爹乾媽真是文化,目字旁邊一個民字,意思就是要看著人民,天生就是個當解放軍的料兒。茶過三巡,張眠同志喝得眼睛眯著一條縫,我趁熱打鐵:「哥,我以後算是軍人家屬了吧?以後能去你們學校找你不?」

  張眠豪爽地拍了拍我的肩,差點沒把祖國的花朵拍折了,樂了:「當然算啊,你隨時可以打著來找哥的名義圍追堵截小葉榛。」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張眠同志真是裝傻都不會。

  最後葉榛還是喝多了,我軍內部搞分裂打擊報復,被教官同志們合夥灌醉了。

  而後他像個小孩子一樣乖乖坐在那裡,什麼都不說,挺能唬人的。

  同學們都癲狂了,灌倒一個去灌另一個。

  我走過去,想趁他神志不清的時候跟他坐一會兒。我發誓我就是想坐他身邊,什麼都不用說,反正說了他醉醺醺的也記不住。

  可是葉教官突然扭過頭直勾勾地盯著我,漆黑的瞳孔又大又亮,閃著水光,嘴角掛著饕餮滿足的笑意,像我在動物世界看過的蓄勢待發的非洲野貓。我的心急劇地狂跳,被這麼隨隨便便看兩眼就心潮澎湃了,卻沒想到小葉教官做了件讓眾人石化的事。

  他把手放在我頭頂揉了揉,笑著抵住我的額頭,眼對著眼,我聞到了他皮膚上混著酒氣和新鮮竹葉的氣息,大腦頓時轟然炸開。

  「你……變小了……」他困惑地看著我。

  四周那個靜謐,連個喘氣兒的都沒有,什麼都沒有,我也沒有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回過神來,哇啦啦地叫著推開他往外跑。這人會妖術啊,我徹底被收服了!完蛋了!我完蛋了!我他媽的完蛋啦!死葉榛!臭葉榛!混蛋葉榛!你他媽把我唐果當成誰了啊!

  晚上我破天荒春心蕩漾的失眠了。

  次日早上本姑娘榮升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黑著兩個大眼圈去食堂吃早餐。昨天葉榛那神奇的發酒瘋的舉動估計我親哥已經跟他彙報過了,此時他正和我親哥面對面吃早餐,我往食堂門口一站,頓時心靈相通四目相對,葉教官虎軀一震,仰脖子把粥灌下去,一抹嘴跑了。

  我這樣矜持的少女矜持一晚上也就夠了,乘風破浪地衝過去,對著哄笑的教官堆瞪著眼。

  張眠同志眯著眼睛:「果果,誰惹你啦?」

  我一個個指著他們的臉:「剛才誰笑他來著,我可記住你們了,你們把各自的女朋友看好,我可不是什麼好人。」

  有個教官拍著大腿大笑:「果果,你這打擊報復面也太廣啦。」

  看他們這麼歡樂,我還是很傷心的。

  吃過早飯接我們回去的大巴也到了,同學們依依惜別了半天,我坐在車視窗看葉榛。他正帶著招牌的笑容目送同學們上車。我把下巴磕在窗邊上,耷拉著耳朵自我安慰,短暫的分離是為了重逢時更加甜蜜。

  車快開時,葉榛走過來伸手揉了揉我的頭頂,我嚇了一跳,他微笑著:「唐果,以後要好好學習,你還小,以後喜歡你的男孩子多著呢。我祝你幸福。」

  我看著他,金色的光線下他像會發光一樣,柔軟的善良的光。

  那時我無比堅定,我會幸福。

  因為葉榛祝我幸福,而我,也會讓他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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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小老唐就問我有什麼理想。

  那時候不懂事,每天一個想法,今天寫作文要當科學家,明天看了個本小說又想當作家,有段時間看春節聯歡晚會喜歡趙本山,還想過當小品演員。高一軍訓後回家我認真跟老唐說,我已經確定我的理想了,我要當軍嫂!

  老唐跟田美女目瞪口呆面面相覷了半天,頭頂飛過一串烏鴉,而後沒形象的爆笑。在他們的心裡我還是個小女孩,不懂事的,天真無邪的。其實我已經長成了大女孩,經歷太少,可是心理趨於成熟,已經不需要躲在父母的羽翼之下,可以展翅飛翔,可以歷經風雨。

  高中這三年我並沒有荒廢半分,因為我要做個可以配得上葉榛的人。

  他有他的事,我也有我的事。

  若是想要長久的相守,必須先要學會忍受分離的孤獨,甚至享受孤獨。

  有張眠同志做內應,我將葉榛的作息掌握得一清二楚,每天都給他發資訊,不過是平日裡學校發生的小事,葉榛回的資訊大同小異,都是認真學習報效祖國之類官腔。有時我真懷疑我們班主任是他家親戚,如出一轍的苦口婆心。

  不過我的字典裡從來沒有「氣餒」「放棄」「失敗」這幾個字就對了。說得好聽點是有長性,說得難聽點就是厚臉皮。每個週末我都想辦法去他們學校藉著看親哥名義,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沒過半年全年級都知道葉榛同學有個追求者,代號「恐怖分子」。從此每次我去看葉榛,張眠很識時務地自動迴避,他們宿舍裡沒少吃我喝我的室友們也喊著:恐怖分子來襲,我等老弱病殘抵抗不住,先撤了,葉榛同志,祖國的未來就靠你了!

  每次葉榛都笑得咬牙切齒一臉愁容,可是忍不住我可憐巴巴地眨著眼裝可憐,他也只能帶我去食堂吃飯。

  剛開始葉榛是很抗拒的,尤其是在食堂裡四面八方的視線攻擊,不過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習慣成自然。後來我去找他,他已經能很坦然地帶著我在種滿梧桐樹的柏油路上穿行而過,從容淡定面不改色。

  老唐說過,沒有什麼努力會付之東流。

  雖然平時老唐在田美女的統治下活得有些憋屈,做事也經常不太靠譜,可是他的理論卻是從沒錯過。

  我想我在葉榛的領土上已經站穩了腳跟,即使在角落裡,接收不到陽光雨露,只能遠遠的生活在一片暗影裡。可是我已經在他的世界裡,在他的記憶裡,甚至生命裡,是不可抹去的一部分。

  葉榛大學畢業那年,我上高二,他考取本校作戰指揮學研究生。而張眠畢業後去了部隊,去送他上火車的那天,我在月臺抱著他哭得稀里嘩啦,鼻涕眼淚全抹在他的軍裝上。葉榛把我從他身上扒下來,按住張牙舞爪的我說:「你放心去吧,以後我會把唐果當自己妹妹照顧的。」

  張眠一個二十三歲的大老爺們,吸著鼻子,眼睛通紅:「果果,你要好好聽葉榛的話,要是葉榛欺負你,你就給哥打電話。」我只顧著哭,不懂事地抱著葉榛往他衣服上抹鼻涕。葉榛那天對我極其的耐心而溫柔,他說:「看不出你還是這麼重感情的。」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葉榛喜歡有情有義的人,因為他是這樣的人。

  可是我一直沒跟他說,我之所以哭得那麼難過,是因為我知道,葉榛研究生畢業後也是要走的,離開這裡,同張眠一樣離開這裡。不管去哪裡,反正不是我坐個地鐵就可以到的距離。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雖然在一個城市裡,也不能經常見到他,只是想到他在城市的另一邊,抬頭是同樣的天,同樣的雲,同樣的空氣,還是覺得那麼的踏實。

  我沒有跟葉榛坦誠相待,愛上他讓我過早的學會了不擇手段。因為張眠離開後,他的確像對張眠承諾的那樣對我處處照顧得很得體。我發的每條資訊他都回,從不敷衍,偶爾有了好笑的笑話還會轉發給我。手機上無法保存那麼多資訊,於是我就一條條地記在筆記本上。從一個簡單的語氣詞,到一個笑臉,哪天什麼時間什麼天氣。

  在這方面我聰明成熟的過分,我想收藏我愛的男人給我的一切,在別人看來微不足道的,那都是一筆財富,什麼都換不來的年少歲月。

  上了高三後便沒了週末,我便不能去黏著他。可是葉榛已經習慣了我的出現,我不去找他,他好容易請假出一回學校就會帶一堆好吃的來看我,我懷疑他患上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但是在他並承諾考全班前五就帶我去看電影時,我祈禱他永遠都不要痊癒。

  在某些方面葉榛跟老唐是很像的,很善於用誘餌來激發我的戰鬥力。就像你想讓驢子多磨點面,就在它的面前吊一根胡蘿蔔。

  只是我心裡無比清楚,無論葉榛對我再好,他也只是把我當成一個小孩子。無論我說多少次喜歡,多少次愛,多少次非他不嫁,他也只是笑眯眯地揉揉我的腦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從來不能走進他的心裡。

  他的女朋友叫卓月,是報社的記者。

  葉榛與卓月的父親都是軍人,卓月比葉榛大三歲,從小在軍區大院長大,惡俗到死的青梅竹馬。葉榛的母親是高中老師,學前教育做得好,葉榛十三歲被高中破格錄取,與卓月同班。那三年他們什麼都是在一起的,一起上課吃飯回家,於是情花萌動水到渠成。

  我在葉榛的錢包裡看過他與卓月的合影,葉榛穿著作訓服,卓月摟著他的脖子,長得清清秀秀的,不算什麼美女,笑起來卻是讓人很舒服,兩個人臉貼著臉笑得心花怒放。我嫉妒得肝疼,每期的晨報都買,找卓月寫的新聞。

  從她的文字裡,我能感受到這個女人的善良慈悲還有社會公義感和使命感。六歲的差距在我們之間橫亙著,除了年輕,目前的我沒有什麼能夠比得上她。杏子說我這種近乎自虐的行為已經嚴重影響到了我的大腦正常發育。

  於是高中畢業後,我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本市醫學院學習臨床醫學專業。

  杏子知道我要拿起手術刀走進白衣天使的行列,悲天憐人地衝著西方行了一個大禮,呼喚道:「佛祖,您老救救這芸芸眾生吧,果果出手那是非死即傷啊。」

  我氣得蹦高高,就興許你去外語學院進法語系,將來去香榭麗舍大道上喝咖啡勾引老外,就不允許我唐果如此高尚的救死扶傷嗎?

  現在想來,高一軍訓遇見葉榛是我人生的一個轉捩點,而上了大一後,是我人生的第二個轉捩點--它們的共同點是都與葉榛有關係。

  可見愛情果真是不得了的東西,可以讓聰明人變成白痴,白痴變成白忙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