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靜清閒,行己有恥,是為婦德;不瞎說霸道,擇辭而言,適時而止,是為婦言;穿戴齊整,身不垢辱,是為婦容;專心紡織,不苟言笑,烹調美食,款待嘉賓,是為婦工。」
班昭的「婦行」朗朗念來,吐字清晰,擲地有聲,浩浩正風撲面而來,只是……這樣的言詞出自一個七歲的童子、以一種還有些嬌軟的童音念出,那所有的威嚴便大打折扣,但顯然,念出這浩然正詞的人卻不是如此認為。
「你跳脫如兔行己無律,是為無德;你咶噪無比謊言連篇,是為無言;你花草黏髮衣不蔽體,是為無容;你不事紡織不會烹調嬉笑無常無禮賓客,是為無工!如此無行之人我絕不要娶為妻室!」
花園裡一個淺黃衣衫的七歲男童滿臉正容滿腔正氣的訓導著他面前同齡的紅衣女童。
那時正是初夏,春日的溫潤未褪,夏日的炎熱未至,依是草長鶯飛花開蝶舞的一派豔光。
佈置得甚是奇雅的園中各色花兒如火如荼的開著,爭妍鬥豔的展露嬌容,融融的清風中搖曳著各自的風情,團團花簇中擁著兩個粉妝玉琢的娃兒,嬌美無匹,遠遠看著,仿似天庭仙園中的金童玉女。
著淺黃衣衫的男童身姿立得筆挺,鴉翼似的黑髮一絲不苟的以與衣同色的錦帶束住,衣衫整整齊齊的穿在身上,乾乾淨淨,連一絲皺摺都無,與髮同黑的一字眉端端正正的嵌在飽滿的天庭,一雙點漆似的眸子亮而有神,鼻挺唇薄,實是身正容端的佳兒。
而著紅衣的女童卻是抱膝坐在花叢中,頭頂圓圓的丫髻上各簪著一朵粉色花兒,正引著兩隻白色蝶兒留連不捨,一身紅色的衣裙被她穿得甚是奇特,本是齊腕的廣袖卻被她捲至上臂以一根碧色絲帶束住,便形似一朵碗狀的花兒,露出兩截嫩藕似的粉臂,而那齊跟的長裙卻被捲起半截,折成荷葉似的邊兒,以金色絲線再繡上荷花瓣兒,微風一舞,那人便似坐在荷葉蓮花中,直如那九天下降的小仙女!
「小獸哥哥你真厲害呀!竟然可以出口出章!你一定就是戲文裡說過的那些文豬星君下凡的是不?將來一定會當壯圓的!」女童天真的、崇拜的說道,只是一雙慧黠的眸子中儘是戲耍。
「你我父輩乃至交,所以我們算是世交,你可以喚我『君世兄』,而不應該喚『壽哥哥』,那樣於禮不合!」男童糾正女童的稱呼。
女童聞言睜大本已很大的眼睛,盯著男童看了半晌,嬌美的小臉上一陣抽搐最後哄然大笑:「哈哈哈……君---世---兄…………哈哈……」女童故意拖長聲音軟軟的叫著,然後站起身來指著男童唱道,「小獸小獸,是個笨獸!小獸小獸,是個大笨獸……」一邊唱著還一邊繞著男童轉著圈圈,頭上的花兒在跳,身上的花兒在舞,紅紅碧碧,仿似一大團的花兒在飛旋,漩渦中是一雙晶亮的又如春水般漾漾惑人的瞳眸。
「我是君不壽!才不是小獸!」男童終於聽明白了,冠玉似的臉上湧上一抹紅雲,那不是羞而是怒,「我比你大,你要叫我哥……你要喚我『君世兄』!你聽到沒!赫紅顏!」
「哈……小笨獸竟然來教訓我!」女童停止轉圈指著男童,「竟然背起那個姓班的蠢女人的話來!你不知我最討厭她嗎?!小獸呀,你年紀小小就滿口道德文章,思想如此食古不化,長大後肯定是個『若人嫌』!」
「你……」男童氣得眼睛發紅,可又要做個守禮君子,既不可動口罵粗,又不可動手打人,偏偏女童一言一行都令他肝火添旺,雖再怎麼熟讀詩書到底年紀小,忍了半天,一對上對面女童那燦笑狡黠的雙眸,終於吐出一句,「你……你小小年紀即不守禮法,長大後肯定言行不端,肯定是個……是個『紅顏禍水』!」
「咯咯……」女童嬌笑著,小手微拈如蘭花似的輕輕一勾,她容顏身量皆小,可這一笑一勾間竟隱帶媚色。「小笨獸,我長大後才不是紅顏禍水,爹爹說我以後是紅顏傾國!小笨獸,知道什麼是傾國嗎?意思就是說我長大後會美豔如仙,容傾天下!我才不要嫁你這麼個若人嫌呢。我赫紅顏是傾國美人,當要嫁蓋世英雄!」小女童立下豪言,伸臂輕輕的轉一個圈兒,碧色絲帶散了,那長長寬寬的廣袖便舒展開來,仿如妖妍的蝶兒張開斑斕的彩翅舞在百花中。
男童看著如蝶的女童,也立馬放下壯言:「我君不壽是君子谷的人,娘親說我長大後定如書中所說『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所以才不要你這樣毫無婦行的禍水做妻子,我以後要娶名門淑女!」
高樓上,憑欄立著的兩名男子觀望著花園裡的情景,男童與女童的言語自也入他們的耳,彼此皆是苦笑搖首。
「壽兒與顏兒如此不容實出我們之意。」身形偏瘦的男子道。
「是啊,本以為他們小孩兒應該很快就會玩到一堆的,可偏都還如初見時彼此看不對眼。」身形高壯的男子道。
「性情。」偏瘦的男子看著園中的小兒女微有些遺憾,「顏兒雖小卻知日後定是豪爽不拘之性,若是男兒更佳。」
「我倒喜她這性情。」高壯的男子卻不以為然。
「像你嘛。」偏瘦的男子微微一笑,「壽兒這正經的性子卻不似我。」
「像他外公。」高壯男子也一笑。
「嗯。「偏瘦男子點點頭,「看他們這樣,定親之事還是暫緩罷。」
「只能如此。」高壯男子點頭道 「也許他們長大後會歡喜對方也說不定。」話雖是如此說,可看著花園中相看兩相厭的男童女童,心裡卻很是沒底。
偏瘦男子卻有些苦嘆的搖頭,「壽兒娘親去得早,我又是這麼個身子,說不定哪天便要丟下他了,原想著讓他與顏兒訂親,我死後也可名正言順的將他托負給你,令他不至孤苦……」
「荊扉!」高壯男子猛然打斷,虎目凜凜生威的看著偏瘦男子,「別說這等話,無論你在與不在,我赫蒼雲都視壽兒如親子!」
偏瘦男子無言的看著赫蒼雲,半晌後無憂的笑開,那蒼白瘦削的容顏便如菊瓣展開,淡淡的華韻悄然展露,「我君荊扉此生有兩幸事,一遇柳陌雪得為妻室,二遇赫蒼雲結為兄弟,便是半道黃泉又何有憾之!」
「荊扉……」赫蒼雲看著生死之交的兄弟心頭沉痛,卻無言安慰。
「情深不壽……我為我的兒子取名『不壽』只為警言,望他莫若我與陌雪。鴛鴦失侶又豈能獨存,他若此生永不識情又何償不是幸事……」君荊扉看著花園裡被赫紅顏捉弄得氣怒不已的兒子喃喃念道。
「小獸小獸,是個笨獸!笨獸笨獸,只會大話!大話大話,全是放屁……」
花園裡赫紅顏又唱起了她自編的歌謠,一邊唱著還一邊圍著君不壽轉著圈兒,間或的伸手扯扯他的頭帶衣襟,又或揪揪他的耳朵鼻樑,只要把他弄得生氣了聲音大了她便贏了便開心了。
那是赫紅顏與君不壽七歲時的事,自他們第一次見面起他們便是如此的相處,永遠是教訓、爭論、戲耍、鬥嘴、生氣……
那年秋,滿園菊花爛漫時,君荊扉帶著君不壽回君子谷。
那一年,雪雨霏霏之時,君荊扉帶著淡淡的笑平靜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