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斜斜的,收斂了光華,準備隱入天幕的最深處。
料峭的晚風不知疲倦的吹拂著,撩起絲絲垂柳,於朦朧的月下婆娑,裊娜多姿,卻無賞者。
夜沉星暗,再過兩個時辰,天便該亮了,而此刻,人們沉在最酣甜的夢中。
紅顏閣此刻靜謐如水,煙謝樓此刻安然如夢。
垂柳纖纖下,安靜無息的走出一道人影,暗淡了的月華照得面貌模糊,修長瘦削的人影揚袖一擺,便似乘風般輕輕飛起。
樓內綠煙似的紗帳中,臥著世間最美的人,月光再淡星光再暗也掩不了她的風華。
樓外那修長的人便真似一則剪影般毫無重量的無息飄入房中,不驚纖塵,紗帳中的人兒卻在那一刻微微顫了一下眉梢,仿似夢中魂驚。
那人拂開珠簾轉過玉屏來到床前,撩起紗帳,藉著窗外朦朧的光線,看著那張靜謐的睡容。
床中的人安睡著,床邊的人靜看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床邊的人幽幽一聲嘆息,深長的綿遠的仿似無窮無盡。
床中的人依未醒,眉目靜好,睡得香甜。
床邊的人在床沿上坐下,修長卻冰涼的指尖碰一下那張睡容,低低的輕輕的開口:「紅顏,今夜你和我說了很多的話,說了我們二十多年都不曾說過的話,此刻你能安然入夢,可我卻怎麼也睡不著了,我或者一輩子都無法入睡了,所以我也來找你說說話。」
「我們二十多年都沒有好好說過話,要說的實在多,我都不知道該從哪說起。」君不壽長指輕劃那張睡中依媚色惑人的臉,輕柔的撩起一縷長髮,在指尖勾纏著。
「紅顏,我們認識有多久了?」才一出口似覺得問了一個可笑的問題而輕輕嗤笑,「呵,這問題問得多傻,應該是我們活了多久便認識了多久了吧。爹爹與赫伯父都是孩子一出生,第一個便抱到了對方家,所以我們是彼此出生後第一個認識的人。」
長指一下一下的繞著那縷髮絲,那樣的平靜而自然,彷彿是一出生便如此做了,會一直繞到死的那一刻。
「按理說,我們應該相親相愛的一起長大,比朋友更近比親人更親才是,可惜偏偏相反了,我們卻是這世間最看不起對方最討厭對方的人。」俊美的臉上勾起一絲淡笑,幽暗的光線下看去透著魔魅,「我們彼此厭惡,命運卻又將我們綁在一起沒法分離。唉,真是一件可悲又可笑的事情。」輕輕的嘆淺淺的笑,仿是無可奈何卻又是譏刺不已。
「紅顏,兩個彼此討厭的人卻要朝夕相處一起長大,你說會變成什麼樣呢?」君不壽指尖放開了那縷長髮,目光從那張絕美的睡容上移到了窗外,月華似乎更淡了,窗外灰暗一片,那雙黑亮的眸子便也朦朧暗淡了,那聲音卻是清晰的,「我本來也不知道的,可後來我知道了。」冰涼的指尖沿著錦被游移,停在了一處,那兒有一顆溫熱跳動的心,「討厭的感覺會更多更深,可是……」指尖微微用力,涼意似要透入錦被滲入心窩,「可是對方也就成了你心裡記得最深的人!日夕的加重月月年年的加深,到最後……呵呵……」低低的笑起來,卻是無限的心酸又悲涼,「到了最後啊,便成了一個你最厭惡卻又連著你心窩的血脈死也割不了的人!」
睡著的人依然睡著,平靜的安然的沉在夢中,仿渾不知身外世事,那錦被中的身體卻在那一刻漸趨冰冷,或是因受不住那冰涼入骨的手指。
「那年,你要成親了,我是真的希望你好,雖然還在孝中,雖然我很生氣很不贊同你那樣做,可那時我想,再怎麼的不願意承認,你我依是從小一起長大,再怎麼不喜歡,你我以後真的是彼此唯一的親人,所以你若真中意那個雲過盡要嫁給他,那也就罷了。」冰涼的手揪住了錦被,聲音卻是平穩而淡然的,「我還送你一株驅百蟲解百毒的碧落草,是真的希望你嫁得良人可與他一生平安相伴。」
房中忽然靜了下來,床邊的人沒有再開口,似乎已經說完了,床中的人依然靜睡。
月已悄悄隱去,淡淡的一彎淺痕掛在漆黑的天幕上。
「紅顏,我們自小一起長大,讀書請的一個先生教的,武也是赫伯父親手教的,君子谷你也是長住的,那些醫書你雖不喜但也曾大略翻過的。」君不壽的聲音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瀾,「所以你當然知道那碧落草是真正的靈草,所以你將它掛在雲過盡的胸前,就是為了護他平安的。」
目光緊緊的瞅在那張睡容上,那睡容依是安然的。
「紅顏啊,你為何那麼愛玩,從不肯安安靜靜的完完整整的看完一本醫書呢,你若如我一般學精了醫術,或就不會有今天的悲劇。」冰涼的指尖緩緩的上移,低柔的呢喃的輕語,「大婚當日,雲過盡當眾贈你一塊鳳血玉玉墜。」指尖移至頸邊,勾起一根紅線,扯出了那貼身掛著的指尖般大小淚滴型的玉墜子,「鳳血玉,世所罕見,產於久羅山,色紅如血,輝若雲霞,性涼微香,當世僅皇室存有一塊,昔澤元年朝晞帝琢為棋盤存於昱龍閣。」平平淡淡的唸著,指尖扣著那涼涼的血玉墜, 「傳說中鳳血玉可令人容顏不老,所以雲過盡將這罕見的寶物送給了你,可是……呵呵……」淺淺的笑開卻是越笑越是冷,「可他哪知道就是這鳳血玉令他送命的呢!鳳血玉性涼微香,微香啊,這人帶久了便會體帶幽香,可這香卻是碧落草的剋星!」
「紅顏,你現在知道了會後悔得要死吧?」君不壽指一鬆,那鳳血玉墜便落回胸前,冰涼入骨的緊貼著心。
「可是你那時候卻不知道,還滿心歡喜的帶上呢。」指尖來回的劃著頸上的那根紅線,「鳳血玉與碧落草都是稀世之物,一個可令容顏不老體帶幽香,一個藥香驅蟲莖葉解毒,可當它們碰到一處時,當鳳血玉的香與碧落草的香相觸時……鳳血玉那是天地養了千萬歲月才成的寶物,它當會不變依是美玉一塊,可碧落草卻不再是靈草了,它也不是毒草,而是變成一株會令人麻痺不得動彈的藥草,不會令人死亡的,只是啊……你與他朝夕相處,鳳血玉與碧落草日夜相對,那碧落草時刻都貼在他的胸口,玉香、體溫、汗漬……這些便會令碧落草散出麻痺的藥性,然後一絲一縷的一點一滴的全滲入他的胸口,日日月月年年,那麻痺的藥性慢慢積累,慢慢加重,最後便麻痺了那一顆心,令它再也無法跳動,於是那人便……無病無痛無毒無傷的安然死去了!」
「呵呵……」君不壽忽然輕輕笑起來,幽暗的房中詭異又邪魅,「你們都送對方這世上最珍貴的禮物,偏偏卻不知道這最珍貴的禮物是相剋的。那時候我是知道的,當雲過盡親手為你戴上鳳血玉墜時我便知道了,可是……我卻沒有說也沒有阻止,任他給你戴了玉墜,任他戴著那個碧落草香囊……呵呵……我沒有說,我不知道那時候我為什麼會不開口阻止,我就眼睜睜的看著,沒有絲毫反應,著了魔一樣的看著他給你戴上玉墜……為什麼呢?為什麼會沒有說出來呢?呵呵……天知道為什麼……呵呵……」
那笑漸笑漸高,又漸高漸低,低低啞啞的如受了傷的困獸。
「後來,回到君子谷,我悔恨極了,我恨不欲生……那時,我知道我毀了,我明明是人人敬仰的君子神醫,人人讚我品性淳良,可我卻做出那樣的事,那時我便知我心中住了一個魔鬼,一個陰毒邪惡的魔鬼!我再也不是原來的那個君不壽了,我再也做不回自己了,無論我救治多少人,無論我做多少善事,無論人們如何的尊敬我,我都不再是那個有如君子的君不壽了!」
那一刻,聲音低澀如泣,可那臉上卻只是笑,比哭泣更哀痛的笑。
「再後來,雲過盡死了你又嫁了,我又送了碧落草,一次又一次的,著了魔一樣沒法控制自己,永遠無法回頭。這世間只有君家才能種出碧落草,這世間除卻皇宮僅你有一塊鳳血玉,所以這世間誰又能真正知道他們的死因呢,只要我不說啊,誰能查出真正的死因呢?可是那天……那一天我脫口而出的話令你察覺了是嗎?呵呵……」
「你一直是很聰明的,既然所有被你查過的人都沒有問題,那麼唯有我這個你從沒有動過心思要懷疑的人才是最有可能的是嗎?其實你只要稍動疑心你便能知道答案了是嗎?這世間還有什麼人比我更清楚如何令一個人無病無痛無毒無傷的死去呢。可是即算你幾乎已可肯定是我幹的,你依不肯相信對不?是因為這二十多年的情份嗎?紅顏……紅顏……」低低啞啞的一遍一遍的喚著,「你到現在依不肯醒來依不肯相信不肯面對是嗎?你認為你不醒這所有的事便可當沒有發生過,明日你依可與喬從闕拜堂成親,可與他生死與共,而我依是你的壽哥哥是嗎?」
「紅顏,怎麼可能啊,這所有的怎麼可能當沒有發生過?」君不壽冰涼的手撫著赫紅顏的臉,彷彿是無限的憐憫,卻不知是憐她還是憐己,「我很難受,紅顏,我的心很難受……比死還難受……紅顏……比下地獄更痛苦……」緩緩的輕輕的道著最深沉的痛苦。
「紅顏,都怪你,都是你惹得我難受。你從小就這喜歡,老是惹我,可我不想你惹我,總想要遠著你,可你就是要來惹我,一次又一次的惹我,怎麼說都不肯聽。你總是任性的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從未顧及我的感受……是了,你當然快活了,無視禮法德規無視他人所思所感,只是按你的心意活著……活得真快活啊……」
冰涼的手停在頸上,曾經黑亮如星的眸子混亂一片。
「既然你可以一次又一次的喜歡人,一次又一次的嫁人,那你就這樣快活的過著罷。為什麼卻要說很痛這樣的話?為什麼要說剜了心這樣的話?為什麼要說死了很多次這樣的話?為什麼要和他一起吃百年蠱?為什麼要與別人同生同死?為什麼?」
指尖溫柔的摩挲著頸脖,一遍一遍的。
「紅顏,你以為你吃了百年蠱後我便投鼠忌器不敢傷害他對嗎?然後你便可以與他白頭到老快活一生對嗎?然後我便將永遠成為你的壽哥哥了對嗎?呵呵……紅顏,你總是這樣任性,你總是把我當玩物一樣的戲弄,你總是惹了我後轉身便走……紅顏……」長指驀地一扣,緊緊的收住,緊緊的纏住,黑眸子定定的彷彿失魂一般的看著那張臉,「我恨你!我不只討厭你,我更加恨你,你知道嗎?我恨你……就如我恨我自己一般的恨你……最討厭最恨……」
手扣得更緊了,床上閉目安睡的人終於睜眼。
「你……」頸間緊窒的桎梏令她無法呼吸,扭動著掙紮著要拉開他,「放……開我……放……開……」
「我恨你,我恨不得要殺了你!」君不壽更用力的收緊雙手,用盡全身的力氣扣緊著,扣得全身都在顫抖著,「紅顏,今夜你和我說那些話我明白的,你想著以後把我當真正的哥哥相待,你以後不再戲弄我,你以後不再來惹我,我知道的,所以我更恨……所以我要親手殺了你……紅顏……」
「你……你再不放……」手揚起了。
「你不再來惹我,我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呢?」喃喃的失魂的說著。
蓄滿真力的纖掌在要劈下的那一刻忽然頓住了。
眼前是一雙痛苦的絕望的黑眸子,那樣淒切悲惻,那從不曾在那雙眼中看到過的。
那一刻,手忽然軟下去了。
「你不再來惹我,我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呢?」
一滴水落在唇角,冰涼的苦澀的。
「你不再來惹我,我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呢?」
他一遍一遍的說著,那冰涼苦澀的水珠一滴一滴的落在眉梢眼角鼻樑唇際。
「你不再來惹我,我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呢……」
那悲愴的那痛苦的聲音一直說著,漸漸的聽不清楚。
罷了。
失去知覺前她這麼想著。
魂魄幽幽,仿是地府已轉一圈,神歸,世間千年滄桑。
「咳咳咳……」一陣嗆鼻的濃煙將她熏醒,睜開眼,四週一片火光外再無他人,掙起身來,撫著頸間,移目四望想找個出口,只是火太大無法看得清楚,使盡全身氣力一掌往右拍去,一排窗便全散了,露出一個大洞,當下閃身,飛掠而出。
房中角落處蜷著一個人,看著火光中飛掠而出的身影,臉上似哭似笑。
火怒卷,衣衫頭髮已燒起來,可不知痛覺。
噼哩啪啦,焰火飛揚。
砰!房梁落下,一截砸在頭上,血流了一臉,澆息了已竄上眉梢的火。
還是不痛。
閉上眼,迎接更炙烈的怒焰。
無論是那可燒盡一切的烈火,還是那可洗盡一切的鮮血,他都是那麼迫切的渴望著。
「傻瓜。」
一聲輕輕的嘆息在這火海中如驚雷入耳。
睜眼,卻是不應該出現的人。
「走吧,喬從闕是個難得的男兒,他在等你。」他說。
那一刻忽覺痛苦難當,撕心裂肺的痛,穿腸折骨的痛!
她伸出手,不顧那跳躍的火焰,不顧那滿頭滿身的血污,抱住他,說:「我陪你死。」
他一呆,雙手緊緊的相扣著,怕會伸出來,「快走!」
她抱緊他,臉挨著他的臉,濕濕的,不知是血還是淚,「我陪你死。」
靜,只有火焰綻開朵朵蓮花的聲音。
然後他笑,伸手抱住她,說:「好,我們一起死。」
火彷彿呼應他們,燃得更旺,捲得更烈。
煙謝樓在一片火海中,照亮黎明前最黑暗的夜空。
轟隆!
煙謝樓倒在一片火海中,驚醒了紅顏閣的人,驚醒了華州城的人。
那一片鮮豔炙烈的火海中,有什麼結束了,有什麼開始了。
紅顏閣那場驚天大火成了皇朝人心中永遠的謎團。
與那場大火一起湮滅的那個驚世紅顏成了世人口中永遠說不膩的話題。
有些人,生不能共存,死當可相融。
《紅顏不壽》全文完